胡小棠那冰冷的質問,如同無形的冰錐,懸停在客廳令人窒息的空氣中。撕心裂肺的歌聲還在老舊筆記本的揚聲器裏回蕩,像一把無形的鈍刀,反復切割着每個人的神經。
胡文慧臉上的憤怒和驚恐早已消失殆盡,只剩下一種巨大的、近乎麻木的茫然。她呆呆地看着屏幕上兒子那張在幽藍光線下因痛苦和專注而扭曲的臉,聽着那仿佛從靈魂深處剜出來的嘶吼,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那聲音裏的絕望和不甘,像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心上。原來……原來那些“天降”的醫藥費,是這樣來的?是在那個蒸籠一樣的、被棉絮和羽絨塞滿的狹小空間裏,用咳血的代價換來的?
她猛地轉過頭,目光死死地釘在跪在丈夫躺椅前、同樣淚流滿面、臉色慘白如紙的兒子身上。視線滑過他嘴角那抹刺眼的暗紅,落在他緊緊抓住丈夫枯瘦手掌、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的手上。一股混雜着劇痛、悔恨和巨大恐懼的洪流瞬間將她淹沒!她做了什麼?她剛才在做什麼?她像個瘋子一樣搖晃他,質問他是不是幹了見不得人的勾當!而她的兒子,在用命去換他父親的命!
“噗通”一聲,胡文慧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氣,雙腿一軟,重重地跌坐在地板上,捂着臉,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哭聲終於從指縫裏洶涌而出,不再是憤怒的咆哮,而是痛到極致的嗚咽:“嗚…我的兒啊…是媽沒用…是媽沒用啊……”
胡建軍渾濁的眼睛裏,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無聲地洶涌流淌。他那只被兒子死死抓住的手,用盡全身殘存的力量,反手更緊地攥住了兒子的手!枯瘦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鐵鉗,傳遞着一個父親此刻唯一能表達的、無聲的、巨大的痛苦和哀求:停下!快停下!爸不要你救!爸寧願死!
胡楊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感受着父親手上傳來的、瀕死般的巨大力量,聽着母親崩潰絕望的哭聲,看着屏幕上自己那搏命般的影像,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揉碎!巨大的負罪感和一種毀滅般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將他徹底淹沒。他張着嘴,喉嚨裏卻像是塞滿了滾燙的沙礫,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淚無聲地、洶涌地流淌。
客廳裏只剩下母親的痛哭、父親喉嚨裏痛苦的“嗬嗬”聲、筆記本揚聲器裏那循環播放的、令人心碎的歌聲,以及胡小棠那冰冷的、如同審視般的平靜目光。
死局。一個用愛和犧牲交織成的、令人窒息的死局。
就在這時,胡小棠動了。
她平靜地走上前,彎腰,關掉了筆記本電腦上那循環播放的、如同酷刑般的歌聲。令人心悸的嘶吼戛然而止,客廳裏瞬間只剩下母親壓抑的啜泣和父親粗重的喘息。
然後,她拿起胡楊放在桌上的那個老舊諾基亞功能機。手指在按鍵上按了幾下,調出了通訊錄,找到了一個名字——那是胡文慧在市醫院中醫科的同事,張阿姨。
胡小棠將手機遞給癱坐在地上、哭得渾身顫抖的母親,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卻帶着一種穿透混亂的清晰力量:“媽,打給張阿姨。問市一院神經內科明天有沒有床位。爸,必須立刻住院。”
胡文慧抬起淚眼模糊的臉,茫然地看着女兒,又看看手機,仿佛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現在。”胡小棠的語氣加重了一分,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錢,哥賺到了,付得起。爸的病,拖不起。”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胡文慧被痛苦和絕望填滿的混沌大腦!錢……住院……是啊!兒子用命換來的錢,不就是爲了這個嗎?!她剛才在發什麼瘋?!丈夫的身體狀況她比誰都清楚!那點昂貴的維持性藥物不過是飲鴆止渴!他需要系統的檢查、專業的治療、持續的康復!
巨大的求生本能和對丈夫的愛瞬間壓倒了所有的混亂情緒!她幾乎是搶過手機,顫抖着手指,用力地按下撥號鍵。
“喂?張姐?是我,文慧…求你個事…我家建軍…建軍他…嗚嗚……”電話剛接通,胡文慧的眼淚又涌了出來,語無倫次,但核心意思卻異常清晰——立刻!馬上!要床位!
胡小棠不再看母親,目光轉向依舊跪在地上、緊緊握着父親手的哥哥。她走到他身邊,蹲下,伸出手,不是去扶他,而是用力地、一根一根地掰開了他死死攥着父親的那只手。她的手指冰涼,動作卻異常堅決。
胡楊茫然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着妹妹。她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依舊沒什麼表情,但那雙清澈的眼睛裏,此刻卻清晰地映照着他狼狽不堪的樣子,以及一種冰冷的、近乎殘酷的清醒。
“鬆開。”她的聲音很低,卻像冰錐刺入胡楊混亂的意識,“爸的手,快被你捏斷了。”
胡楊如同觸電般猛地鬆開了手。父親枯瘦的手背上,赫然留下了幾道深深的、發白的指印。
胡小棠沒再看他,而是將目光投向父親胡建軍。她伸出手,用自己冰涼的指尖,輕輕擦去父親臉上洶涌的淚水。她的動作很輕,很慢,帶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近乎悲憫的平靜。
“爸,”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進胡建軍渾濁的耳朵裏,“哥用命換錢,是想讓你活。你不想他換,是因爲你想讓他活。但你們這樣,誰也活不好。”
她頓了頓,看着父親痛苦掙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明天,你住進醫院,接受最好的治療,努力好起來。哥,才能活得像個人。”
胡建軍渾濁的眼睛劇烈地顫動了一下,死死地盯着小女兒平靜的臉,喉嚨裏發出更加急促的“嗬嗬”聲,像是困獸最後的悲鳴,又像是某種巨大的情緒在翻騰沖撞。
胡小棠不再說話,只是用指尖,繼續輕輕地、一遍遍地擦着父親臉上的淚痕。那冰冷而固執的擦拭,仿佛帶着一種奇異的力量,一點點抹去的不僅是淚水,更是那份令人窒息的絕望和死志。
胡楊癱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牆壁,看着妹妹平靜到近乎冷酷的側影,聽着母親在電話裏帶着哭腔的哀求,感受着父親那只終於不再劇烈顫抖、卻依舊冰冷的手……一種巨大的、劫後餘生般的虛脫感,混合着一種全新的、沉甸甸的茫然,將他徹底包裹。
……
市第一人民醫院,神經內科住院部。
消毒水的氣味比家裏濃鬱十倍,冰冷、刺鼻,卻也帶着一種令人心安的秩序感。單人病房裏光線明亮,窗外是初秋澄澈的陽光。胡建軍穿着藍白條紋的病號服,靜靜地躺在鋪着嶄新白色床單的病床上。他枯槁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血色,但渾濁的眼睛裏,那層令人絕望的死灰似乎褪去了一些,雖然依舊疲憊,卻多了一絲微弱的光亮。
各種監測儀器連接在他身上,發出規律而輕微的嘀嗒聲。一位穿着白大褂、表情嚴肅的中年醫生(神經內科劉主任)剛剛帶着一群實習醫生查完房離開。胡文慧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削着一個蘋果,動作依舊帶着一絲殘餘的驚惶,但眼神卻牢牢地鎖在丈夫身上,充滿了失而復得般的珍惜和一種孤注一擲的期待。
胡小棠安靜地坐在窗邊的椅子上,膝蓋上攤着一本厚厚的習題冊,目光卻時不時飄向病床上閉目養神的父親。
病房裏很安靜,只有儀器的嘀嗒聲和胡文慧削蘋果的沙沙聲。
胡楊坐在靠牆的塑料凳上,背脊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指尖卻無意識地蜷縮着。他身上的舊外套洗得發白,與病房裏嶄新的一切格格不入。喉嚨深處依舊殘留着幹澀的隱痛,但更讓他坐立不安的,是這份突如其來的、沉重的“安寧”。
錢,像一把鑰匙,打開了這扇通往希望的大門。父親住進了最好的病房,用上了最好的藥,請動了最權威的專家。劉主任的話還在耳邊回響:“情況比預想的復雜,但還有機會!類風溼疊加腦梗後遺症,加上長期情緒鬱結…需要系統的免疫調節、神經修復和康復訓練!急不得,但第一步走對了!”
希望是真的。但這份希望,是他用撕裂靈魂的聲音換來的。此刻,在這片代表着秩序和希望的潔白裏,他像個闖入者,格格不入。昨晚客廳裏那場風暴的餘波,依舊在他身體裏震蕩。母親的沉默,父親偶爾投來的、帶着復雜痛苦的目光,還有妹妹那洞悉一切的平靜……都讓他如芒在背。
“哥。”胡小棠的聲音打破了寧靜。
胡楊猛地回過神,看向妹妹。
胡小棠合上習題冊,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將一個東西遞到他手裏。
是那個印着卡通兔子圖案的保溫杯。入手溫熱。
“媽早上熬的,加了雙倍羅漢果和胖大海。”她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張阿姨說爸這邊下午要去做個核磁,媽得陪着。家裏沒人。”她頓了頓,目光平靜地掃過胡楊依舊帶着疲憊和緊張的臉,“你的‘壁櫥’太熱,開着窗通風,也吵不到誰。”
她的話很平靜,信息卻精準無比:母親下午要陪父親做檢查,家裏沒人。你可以回去直播。保溫杯裏是潤喉的藥湯。甚至暗示了可以稍微放鬆一點那嚴苛的隔音(開窗通風)。
胡楊握着溫熱的保溫杯,感受着杯壁傳來的暖意,看着妹妹那雙清澈得能映出自己影子的眼睛,喉嚨裏像是堵了一團溫熱的棉花,酸澀得發脹。她什麼都懂。她甚至幫他鋪好了路。
“……謝謝。”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聲音依舊有些沙啞。
胡小棠沒回應,只是轉身回到窗邊的座位,重新打開了習題冊。
胡楊站起身,對着病床方向低聲道:“爸,媽,我…先回去一趟。”
胡文慧削蘋果的手頓了一下,抬起頭,眼神復雜地看了兒子一眼,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聲,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和默許。胡建軍閉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但枯瘦的手指在被子下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胡楊逃也似地離開了病房。走廊裏消毒水的氣味依舊濃烈,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灑進來,明亮得有些晃眼。他快步走着,懷裏的保溫杯溫溫熱熱,像揣着一小塊小小的炭火。
當他再次推開家門,走進自己那個依舊彌漫着淡淡藥味和灰塵氣息的房間時,竟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那個巨大笨重的舊書架,沉默地矗立在角落裏,像一個飽經滄桑的見證者。
他走到書架前,沒有立刻拉開。手指輕輕拂過粗糙的木紋,感受着指尖傳來的冰涼觸感。昨晚的瘋狂、父親的淚、母親的哭、妹妹冰冷的質問、還有那咳出的血……一幕幕在眼前閃過。
他深吸一口氣,這一次,不再是爲了隔絕,而是帶着一種全新的、沉甸甸的重量。
他拉開了書架門。
悶熱的氣息依舊撲面而來,混雜着棉絮、羽絨和隔音海綿的味道。他走了進去,反手將門合攏。狹小的空間依舊令人窒息,但這一次,他沒有立刻坐下。
他環顧四周。牆壁上廉價的隔音海綿,縫隙裏塞滿的棉絮和羽絨,簡陋的木桌,嶄新的聲卡和電容麥……一切都和昨晚一樣。
但一切,又都不一樣了。
他不再是那個只能在黑暗中搏命的幽靈。父親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接受着正規的治療。母親默許了他的“工作”。妹妹……成了他沉默的哨兵和後勤官。
他擰開保溫杯蓋,清甜中帶着濃鬱苦澀的藥香彌漫開來。他喝了一大口,溫熱的藥液滑過喉管,帶來熟悉的、舒緩的清涼感。
他坐了下來。吱呀作響的破椅子似乎也承受了更多的重量。他打開筆記本電腦,幽藍的屏幕光映亮了他的臉。臉上的疲憊依舊,眼神卻比昨夜多了一份沉澱下來的堅定,少了一絲瀕臨崩潰的瘋狂。
登錄“聲海”平台。後台堆積着昨晚那場慘烈直播後海量的留言、私信和未讀通知。他沒有去看。手指移動,點開了自己的個人廳——【燃燼·子夜港灣】。想了想,他將名字修改爲【燃燼·回聲】。
他戴上監聽耳機,指尖拂過電容麥冰涼的金屬支架。這一次,觸感不再是冰冷的武器,而是承載着希望與重量的工具。他啓動了設備。輕微的電流嗡鳴聲在耳機裏響起,清晰無比。
下午三點。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狹長的光斑。家裏很安靜,窗外偶爾傳來幾聲鳥鳴。
胡楊沒有選擇勁爆的開場。他湊近麥克風,聲音透過頂級的電容麥,清晰、沉穩,帶着一種劫後餘生的沙啞質感,卻不再有撕裂般的痛苦,反而沉澱出一種平靜的力量:
“下午好。這裏是‘回聲’。我是燃燼。”
“昨天…風很大。吹倒了很多東西。也吹散了一些…蒙在眼前的灰塵。”
“謝謝…所有在風裏…遞給我傘的人。”
“今天…想唱一首…安靜點的歌。給…正在努力好起來的人。”
他點開伴奏。是那首極其簡單、只有幾個音符循環的藍調旋律,緩慢得像時光流淌。他放棄了技巧性的炫技,放棄了刻意的情緒渲染。只是用最本真、最幹淨的嗓音,輕輕地哼唱起來。
聲音在專業設備的加持下,純淨得像山澗的泉水,帶着一種撫慰人心的魔力。Lv.8的聲樂技巧不再用來撕裂,而是用來雕琢每一個音符的圓潤和情感的細膩流淌。那絲“堅韌(微弱)”的特性,像一層無形的薄膜,溫柔地包裹着他年輕的聲帶,讓這持續的輸出變得不再那麼艱難。
哼唱裏,有陽光穿透雲層的暖意,有風雨過後的澄澈,有對病房裏父親無聲的祈願,也有對自己腳下這條布滿荊棘卻終於窺見一絲光亮的道路的堅定。
公屏上,昨晚被驚嚇和擔憂的聽衆紛紛涌入:
“燃燼!!你還好嗎?!”
“聲音…好像不一樣了?更…更穩了?”
“哭了…昨天嚇死我了!”
“這哼唱…好治愈…淚目了…”
“【夜航船】送出‘守護之心’x1!”
“【沉默的火山】送出‘小飛船’x5!”
打賞的特效開始出現,但不再是昨晚那種瘋狂的、帶着補償性質的宣泄,而是一種溫暖的、帶着祝福和陪伴意味的流動。
胡楊沉浸在聲音的世界裏。他不再像昨夜那樣瘋狂壓榨自己,而是細心地感受着聲帶的每一次振動,氣息的每一次流動。他回應着點歌,唱一些旋律舒緩、充滿希望的歌曲。每一次開口,都帶着一種全新的、沉靜的掌控力。
收益數字在穩步增長。沒有昨晚的爆炸性飆升,卻如同涓涓細流,帶着一種令人心安的持續性。他知道,這些數字,會化作父親病床旁吊瓶裏的藥液,化作母親臉上暫時舒展的眉頭。
直播進行了一個小時。喉嚨開始感到熟悉的幹澀和微痛,但遠未到極限。他知道該停下了。他對着麥克風,聲音溫和而堅定:“謝謝大家的陪伴。今天的‘回聲’就到這裏。希望明天…陽光依舊。”
他切斷了直播。
狹小的空間裏,只剩下筆記本電腦風扇的嗡鳴和他自己平穩的呼吸聲。沒有脫力,沒有眩暈,沒有咳血的沖動。只有一種淡淡的疲憊和一種前所未有的、腳踏實地的充實感。
他推開沉重的書架門,走了出來。客廳裏灑滿午後的陽光,溫暖而寧靜。他走到窗邊,輕輕推開了一扇窗。
清新的、帶着初秋涼意的空氣,瞬間涌了進來,溫柔地拂過他汗溼的額角,吹散了“壁櫥”裏殘留的悶濁氣息。
窗外,天空湛藍如洗,幾縷白雲悠然飄過。樓下花園裏,不知誰家的孩子在追逐嬉笑,清脆的笑聲乘着風飄了上來。
胡楊靠在窗邊,深深地吸了一口這自由的、帶着陽光味道的空氣。喉嚨裏的幹澀感,似乎也被這清風撫平了些許。他低頭,看着手機屏幕。
一條新的銀行轉賬提醒靜靜地躺在那裏:
轉出 ¥3000.00 收款方:市第一人民醫院 胡建軍 治療費
他關掉屏幕,將手機揣回口袋。目光投向窗外澄澈的藍天,嘴角無聲地向上彎起一個極其細微、卻真實不虛的弧度。
病房裏,胡建軍閉着眼睛,似乎睡着了。監測儀器的嘀嗒聲規律地響着。他枯瘦的手指,在被子下,幾不可察地、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仿佛在虛空中,抓住了那縷乘着清風飄來的、帶着陽光溫度的哼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