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老槐樹下，無人入睡。幾十雙眼睛望着西城牆方向，那裏火光漸熄，嘶吼聲也早已停歇，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這寂靜比之前的喧囂更讓人心慌。
沈鈞背靠樹幹，閉目調息。背上的傷口已草草包扎，血止住了，但每一下呼吸都牽扯着疼痛。《基礎鍛體訣》緩緩運轉，氣血如溪流般在疲憊的軀體內遊走，修復着損傷。但心神卻難以平靜。
楚星河那一劍的星光，還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究竟是什麼境界？父親說過，武道七境，皮肉、筋骨、髒腑、氣血、精神、元氣、虛相。鎮長陳守義是筋骨境圓滿，父親是髒腑境，厲鋒副隊長接近髒腑境……可楚星河那一劍，完全超出了沈鈞的認知。
“哥……”沈心靠在他肩頭，聲音疲憊，“楚爺爺會回來嗎？”
“會。”沈鈞睜開眼，聲音堅定，“一定會。”
話音剛落，遠處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不是妖獸沉重的踐踏，也不是鎮民慌亂奔跑的聲響，而是……一種很輕、很穩，卻又帶着某種踉蹌感的腳步。
所有人瞬間起身，望向聲音來處。
街角陰影中，一道身影緩緩走出。
是楚星河。
老人回來了。
但他的樣子，讓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那身洗得發白的灰布褂子，此刻已染滿暗紅色的血污，左肩處撕裂開一道口子，隱約可見深可見骨的傷口。他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沒有一絲血色，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右手拄着竹杖，左手……拖着一副簡易的擔架。
擔架上躺着一個人。
沈鈞瞳孔驟縮。
“爹——！”
他沖了出去，幾步奔到楚星河面前，撲到擔架旁。沈山躺在幾根木棍和布條扎成的簡陋擔架上，雙目緊閉，臉上毫無血色。他身上的皮甲破碎不堪，胸前一道恐怖的撕裂傷從右肩斜貫至左腹，皮肉外翻，鮮血已經凝固成暗紅色的痂。更可怕的是，傷口周圍的皮膚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青黑色，仿佛有墨汁在皮下洇染。
“爹！爹！”沈鈞聲音發顫，伸手去探父親的鼻息。
微弱，但還有。
“他還有氣！”沈鈞猛地抬頭看向楚星河，“楚爺爺，我爹他……”
楚星河鬆開了擔架，身形晃了一下，竹杖深深插入地面才穩住。他看着沈鈞，又看了看隨後跑來的沈心和其他圍攏過來的鎮民，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
“城牆缺口守住了。那頭將級妖獸‘血瞳魔猿’，被我斬了。”
人群裏響起低低的抽氣聲。將級妖獸……那可是堪比氣血境武者的存在！
“但是，”楚星河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期待的臉，最後落在沈鈞身上，“鎮長陳守義戰死。鎮衛隊四位隊長，戰死三人，重傷一人。普通隊員……傷亡過半。”
死寂。
只有夜風吹過槐樹葉的沙沙聲。
沈心捂住了嘴，眼淚無聲滑落。周圍響起壓抑的哭聲——人群中，有不少是鎮衛隊隊員的家屬。
楚星河繼續道，每一個字都像冰錐，扎進人心：“沈山爲救一名被魔猿利爪掃中的年輕隊員，以身爲盾，硬抗了一擊。髒腑破裂，血罡潰散……已回天乏術。”
“不……不可能……”沈鈞搖頭，死死抓着父親冰涼的手，“爹是髒腑境！他那麼強！楚爺爺，您一定有辦法！您那麼厲害……”
楚星河沉默地看着他，渾濁的眼中閃過復雜的神色。那裏面有疲憊，有悲憫，還有更深沉的、沈鈞看不懂的東西。
“我以星辰劍氣暫時封住了他的傷勢，吊住了一口氣。”楚星河緩緩道，“但最多……只能維持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
沈鈞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哥……”沈心跪倒在擔架旁，小手顫抖着撫摸父親的臉，眼淚大顆大顆落下，“爹……爹你醒醒……”
也許是女兒的呼喚起了作用，也許是回光返照。沈山的眼皮，輕輕動了一下。
然後，緩緩睜開。
那雙平日裏銳利如鷹的眼睛，此刻黯淡無光，布滿了血絲。他的目光艱難地轉動，先是落在沈心臉上，停頓片刻，又移到沈鈞臉上。
“……鈞兒……”沈山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爹！我在！”沈鈞連忙俯身，耳朵貼近父親嘴邊。
沈山的嘴唇翕動着，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全身力氣：“保護好……妹妹……”
“我會的！我一定會的！”
“……心兒……聽哥哥的話……”
沈心拼命點頭，哭得說不出話。
沈山的目光，最後移向站在一旁的楚星河。他眼中閃過一絲釋然，還有……懇求。
楚星河微微頷首。
沈山嘴角似乎想扯出一個笑，卻沒能成功。他看着一雙兒女，目光漸漸渙散，但那份深沉的父愛，卻清晰地烙印在最後的眼神裏。
“……楚前輩……拜托了……”
話音落下，他眼中的光，徹底熄滅了。
那只被沈鈞緊緊握着的手，無力地垂落。
“爹——！！！”
沈心的哭喊聲撕裂了黎明前的黑暗。
沈鈞沒有喊。他死死咬着牙，牙齒深深陷進下唇，嚐到了血腥味。眼眶熱得發燙，但他拼命瞪大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胸口像被巨石堵住，氣血翻騰，幾乎要破體而出。背上的傷口崩裂，溫熱的血浸透了包扎的布條，但他感覺不到疼。
他只覺得冷。
刺骨的冷。
父親走了。那個總是沉默寡言，卻用肩膀扛起整個家的男人；那個教他刀法，告訴他“知道怕，才知道什麼時候該拼命”的男人；那個在城牆崩塌時，命令他“保住人，才能有將來”的男人……
不在了。
永遠不在了。
周圍的哭聲越來越大。失去親人的鎮民們抱頭痛哭，絕望的情緒在人群中蔓延。白石鎮破了，家沒了，親人死了……前路在何方？
“肅靜。”
楚星河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壓過了所有哭聲。
衆人抬頭，看向這位剛剛拯救了鎮子、卻也無法挽回許多生命的老人。
楚星河拄着竹杖，站直了身體。盡管臉色蒼白，傷口還在滲血，但他的脊背挺得筆直，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那些茫然、悲痛、恐懼的面孔。
“白石鎮已破。”他緩緩道，聲音裏聽不出情緒，“大靈潮的主力……還未真正到來。留在這裏，只有死路一條。”
人群騷動起來。
“我們必須立刻向青嵐城撤離。”楚星河繼續道，“我……時日無多，但會爲你們開路，護送你們至‘黑風峽’。過了黑風峽，離青嵐城便只有三日路程。”
時日無多？
沈鈞猛地抬頭，看向楚星河。老人迎上他的目光，平靜地點了點頭，確認了這句話的含義。
“楚前輩……”有鎮民哽咽道，“您……”
“不必多言。”楚星河打斷，“願意走的，立刻收拾能帶走的幹糧、飲水、藥品，半刻鍾後在此集結。老弱婦孺居中，尚有戰力者護佑兩翼。動作要快，妖獸隨時可能再次聚集。”
他的話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幸存者們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強忍悲痛，開始行動起來。有人跑回附近尚未完全焚毀的家中搜尋物資，有人幫忙照顧傷員，有人自發組織起簡單的護衛隊伍。
沈鈞依舊跪在父親身邊，一動不動。
“沈鈞。”楚星河走到他身旁。
沈鈞抬起頭，眼睛布滿血絲。
“把你父親……簡單安葬吧。”楚星河低聲道，“立個標記。將來若有機會，再回來遷墳。”
沈鈞看着父親安詳卻蒼白的面容，喉結滾動，終於點了點頭。他不能讓父親曝屍荒野。
在幾位鎮民的幫助下，他們在老槐樹附近選了一處相對完整的院落，挖了一個淺坑。沒有棺材，只用幹淨的布裹住沈山的遺體，放入坑中。沈心從懷裏掏出父親送她的那枚磨得光滑的護身符——一枚普通的獸牙，輕輕放在父親胸前。
“爹……您放心，心兒會聽話……”小姑娘哭得幾乎站不穩，卻執意親手捧起一抔土，灑在父親身上。
沈鈞沉默地填土，每一鏟都重若千鈞。最後，他找來一塊還算平整的石板，用刀尖刻下幾個字：
“父 沈山 之墓
兒 鈞 女 心 立”
刻完最後一個字，他收刀，對着土墳重重磕了三個頭。額頭抵在冰冷的泥土上，久久沒有抬起。
“哥……”沈心蹲在他身邊，小手輕輕放在他顫抖的背上。
沈鈞抬起頭，眼中再無淚水，只剩下一片深沉的、冰冷的堅毅。他拉起妹妹的手，站起身，轉向一直在旁靜靜等待的楚星河。
“楚前輩。”他的聲音嘶啞，卻異常平穩，“我們準備好了。”
楚星河看着他，那雙深邃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贊許。老人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一枚古樸的、泛着溫潤青光的玉簡，遞到沈鈞面前。
“此乃《武神道章》。”楚星河的聲音，這一次不是用嘴說出，而是直接響在沈鈞的腦海深處，“人族失落之絕唱。非竊取天地之力，乃開創自身宇宙之法。”
沈鈞怔住，看着那枚玉簡。
“勿要辜負你父之血。”楚星河的聲音繼續在他腦中回響，莊嚴肅穆，“勿要辜負……人族薪火。”
說罷，他將玉簡輕輕放在沈鈞掌心。
玉簡入手溫涼，觸感奇異。沈鈞來不及細看，楚星河已轉身面向集結完畢的幸存者隊伍。大約百餘人，大多是老弱婦孺，青壯年不足二十，且個個帶傷，神情惶恐。
楚星河的目光掃過這些劫後餘生的人們，掃過燃燒的廢墟，掃過遠處依稀可見的、已經殘破不堪的城牆。
他的氣息，在這一刻忽然變得飄忽不定。時而淵深如海，時而微弱如燭。
“出發。”
沒有慷慨激昂的動員，只有簡單的兩個字。
楚星河拄着竹杖，走在隊伍最前方。他的背影依舊佝僂，衣衫染血，腳步甚至有些虛浮。
但當他邁出第一步時，整個隊伍仿佛被注入了某種力量。人們默默跟上，攙扶着傷者，抱着孩童，背着簡陋的行囊。
沈鈞將玉簡貼身收好，背起哭到虛脫、幾乎走不動的妹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
晨曦微露，天邊泛起魚肚白。光芒照亮了白石鎮的斷壁殘垣，照亮了那棵屹立不倒的老槐樹，也照亮了那座簡陋的新墳。
家，沒了。
但人還在。
路，還要走下去。
他轉身，邁步，匯入逃亡的隊伍，朝着東方——青嵐城的方向，頭也不回地走去。
楚星河走在最前，背影蕭索，卻堅定如鬆。
沈鈞背着妹妹，走在隊伍中段。每一步，背上的傷口都在疼，心裏的傷更疼。
但他握緊了拳頭。
指甲再次刺進掌心，疼痛讓他清醒。
《武神道章》……人族薪火……
父親的血……楚星河的托付……
還有背上妹妹輕輕的抽泣聲。
所有這些重量，沉甸甸地壓在他年輕的肩膀上。
但他沒有垮。
他挺直脊背，目光望向前方逐漸亮起的天光。
這條路，他會走下去。
無論多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