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磚窯比黑山那座更破敗,爐膛半坍,煙道堵塞,四處是經年的煤灰和破碎的磚瓦。北地深秋的風像裹着沙子的刀子,從每一個縫隙往裏鑽。林晚裹着秦將軍讓人送來的一件半舊羊皮襖,站在窯口,看着分派給她的三個匠戶——一個沉默寡言的老頭,一個眼神怯懦的年輕後生,還有一個臉上帶着刀疤、神色明顯不耐煩的壯漢。
條件比她預想的更糟。沒有像樣的工具,沒有充足的物料,甚至連一口幹淨的飲水都需去遠處溪流汲取。胡師傅每日會來轉一圈,大多時候只是沉默地看着,偶爾指點兩句砌爐的土法,顯然並不看好。
林晚沒有抱怨。她知道,在這裏,抱怨是最無用的東西。她讓那怯懦的後生去收集盡可能多的“火石”(煤),按大小和色澤粗略分揀;讓沉默的老頭幫忙清理爐膛,修補裂縫;至於那刀疤壯漢,她直接指着一堆廢磚:“壘個擋風的牆,爐子周圍。”
刀疤漢啐了一口:“老子是打鐵的,不是泥瓦匠!”
林晚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着他:“在這裏,我說了算。不幹,可以走。” 她的聲音不高,甚至因爲虛弱有些輕,但語氣裏的不容置疑,讓刀疤漢愣了一下,對上她那雙清冷沉靜、不見底的眼睛,莫名地心頭一憷,罵罵咧咧地轉身去搬磚了。
第一步是處理煤。林晚憑着前世模糊的記憶,指揮着搭建了一個極其簡陋的“土法煉焦”裝置——其實就是用廢磚和黏土壘起一個半封閉的窯室,將篩選過的煤塊堆進去,留出煙火道,從下方點火,進行不完全燃燒,試圖去除部分揮發分和雜質,得到焦炭。過程煙塵極大,氣味刺鼻,好幾次火候控制不當,燒出來的只是一堆灰燼或依舊煙濃的煤塊。那刀疤漢幾次嘲諷,都被林晚無視。
她幾乎不眠不休,守在窯口觀察火焰顏色、煙霧變化,記錄每一次的用料、時間、結果。臉被煙熏得發黑,羊皮襖沾滿灰燼,手上新添了不少燙傷和水泡,舊疾未愈的身體在寒風和煙塵裏瑟瑟發抖,卻始終站得筆直,眼神亮得驚人。
蕭靖珩偶爾會遠遠地出現,騎在馬上,看着磚窯方向騰起的、與衆不同的濃煙,眉頭微蹙,卻從未走近。周祿倒是來過兩次,送了些基本的吃食和藥材,看到林晚的樣子,眼神復雜,最終也只說了句“王爺問進度”。
五天後,當一窯顏色暗沉、質地酥脆、燃燒時火焰穩定、煙塵大減的初級焦炭終於出爐時,連那刀疤漢都閉了嘴,看着那與衆不同的燃料,眼神裏第一次有了別的東西。胡師傅撿起一塊,仔細看了看,又扔進旁邊的爐火裏,盯着那明顯更亮更集中的火焰,半晌,長長吐了口氣,看向林晚的目光徹底變了。
“燃料有了,下一步,是風。”林晚聲音沙啞,卻帶着一股執拗的勁頭。她拿出從黑山帶來的、經過再次簡化的活塞風箱圖紙——爲了適應邊關簡陋條件,她砍掉了許多“不必要”的精細部件,只保留核心原理和最基本的結構。
這一次,不用她吩咐,三個匠戶都圍了上來。沉默老頭仔細看着圖紙上的榫卯和連杆,刀疤漢則盯着那活塞與箱體的密封設計,眉頭緊鎖,卻不再是嘲諷,而是真正的思考。
“材料不夠,只能用現有的木頭和皮革湊合。密封是個大問題。” 刀疤漢甕聲甕氣地說。
“試試用浸過油脂的厚麻布,多層疊加,邊緣用軟木條壓緊。” 林晚給出思路,“先做個小的驗證。”
邊關匠戶的手藝或許不夠精細,但行動力極強。在胡師傅的默許和偶爾提點下,一個小號但結構完整的活塞風箱很快被粗糙地仿制出來。連接到清理過的舊爐膛上,隨着匠戶費力拉動,一股明顯比傳統皮橐強勁、持續得多的風被送入爐中。爐火“轟”地一聲竄起老高,焰色由紅轉黃,溫度急劇升高!
圍觀的匠戶們發出低低的驚呼。連聞訊趕來的秦將軍,看着那爐中前所未有的熾白火焰,也瞪大了眼睛,一巴掌拍在旁邊副將肩膀上:“他娘的!真成了?!”
蕭靖珩不知何時也到了附近,騎在馬上,隔着一段距離望着那跳躍的爐火和爐火旁那個幾乎被煙塵淹沒、卻仿佛在發光的單薄身影。他握着繮繩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
接下來的日子,成了邊關匠作營的一場小型“狂歡”。焦炭配比被不斷優化,活塞風箱在試用中發現問題,被刀疤漢帶着人連夜改進。林晚不再親自動手,而是成了“總工程師”,不停地畫圖、計算、解釋原理、解決突發問題。她的身體已經逼近極限,全靠一股意志力強撐,臉色白得嚇人,咳嗽越來越頻繁,有時說着話就會突然眼前發黑,需要緊緊抓住什麼才能站穩。但她的大腦卻像超負荷運轉的機器,迸發出驚人的能量和精準的判斷。
當第一爐使用焦炭和改良風箱冶煉出的鐵水,被澆鑄成粗糙的刀條,經過反復鍛打、淬火(林晚特別強調了用當地一種富含礦物質的溪水嚐試不同淬火介質),最終打磨出一把閃着暗沉寒光的直刀時,整個匠作營都轟動了。
秦將軍親自試刀。對着一段用來測試的舊鎧甲和硬木樁,新刀劈砍下去,刃口無損,甲片應聲而裂,木樁留下深痕。雖遠稱不上神兵利器,但其硬度、韌性,明顯超過了軍中目前普遍配發的制式刀!
“好!好刀!” 秦將軍撫摸着刀身,哈哈大笑,看向林晚的眼神充滿了炙熱,“林娘子!真乃神技!”
蕭靖珩也拿起另一把試制的刀,仔細端詳。刀身映出他深邃的眉眼,也映出不遠處那個扶着窯壁、微微喘息的身影。
成功了。在最短的時間內,用最簡陋的條件,拿出了實實在在、能讓邊軍戰力提升的東西。
當晚,秦將軍設宴,規格不高,但誠意十足。這次席間氣氛截然不同,邊軍將領們輪流向林晚敬酒(以茶代酒),言辭間滿是敬佩。那年輕的副將更是滿面通紅,連連道歉當初的冒犯。林晚勉強應對,只覺得頭暈目眩,腹中絞痛一陣緊過一陣,後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溼透。
她借口更衣,離席走出喧鬧的廳堂。深秋的邊關之夜,寒風刺骨,繁星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她扶着冰冷的土牆,劇烈地咳嗽起來,喉間涌上熟悉的腥甜。
一件帶着體溫的玄色大氅,忽然從身後披上了她顫抖的肩膀。
林晚渾身一僵,咳嗽止住。她不必回頭,也知道是誰。
蕭靖珩站在她身後一步之遙,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瘦削單薄、仿佛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背影。大氅上殘留着他身上清冽的沉水香氣息,混合着邊關的風沙味道,奇異地將她包裹。
“王爺……” 她聲音沙啞得幾乎破碎,想將大氅取下。
“穿着。” 蕭靖珩的聲音在夜色裏響起,比平時低沉,也少了些慣常的冰冷,“你想死在這裏嗎?”
林晚的手指頓在大氅的系帶上。寒意被隔絕,身體貪婪地汲取着那一點點珍貴的暖意。她忽然覺得無比疲憊,累到連僞裝和防備的力氣都快要消失。
“妾身……還有用。” 她低聲道,不知是在回答他,還是在提醒自己。
蕭靖珩沉默了片刻。遠處宴席的喧鬧隱約傳來,更襯得此處的寂靜深入骨髓。
“爲什麼?” 他忽然問,聲音裏帶着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困惑,“你做這些,僅僅是爲了……活下去?”
林晚緩緩轉過身,仰起臉看他。星光落進她眼底,映出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倔強的清亮。
“活下去,不夠嗎?” 她反問,嘴角甚至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王爺,在您眼裏,我這樣的人,除了用這點微末的‘奇技’換一條命,還能爲什麼?爲了對您搖尾乞憐,求一份早已化爲灰燼的垂憐?還是爲了這大昭江山,鞠躬盡瘁?”
她的語氣平靜,甚至帶着點譏誚,卻像一根極細的針,猝不及防地刺進蕭靖珩心裏某個他自己都未曾仔細觸碰過的角落。他看着她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看着她眼中那片冰冷的、燃燒後剩下的灰燼,忽然發現,自己似乎從未真正認識過這個女人。以前的林晚是模糊的,是哀怨的符號;現在的林晚是清晰的,是帶刺的謎題。
“你恨我。” 他陳述,不是疑問。
林晚笑了,那笑容在星光下脆弱得像即將破碎的冰花:“恨?太奢侈了。王爺,我只是……不想再任人擺布,不想再死得不明不白罷了。如今,我們各取所需,不是很好嗎?”
各取所需。四個字,將他們之間那點剛剛因大氅和夜色滋生的、微妙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割裂得幹幹淨淨。
蕭靖珩眸色轉深,方才那一瞬間的波動被更深的冰冷覆蓋。他忽然上前一步,距離近得林晚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熱意和壓迫感。他抬手,不是觸碰她,而是捏住了大氅的領口,將她裹緊,動作甚至帶着一絲不容反抗的力道。
“那就好好活着,繼續‘有用’。” 他低頭,凝視着她的眼睛,聲音壓得很低,帶着一種屬於上位者的、不容置疑的掌控,“你的命,現在不只是你的。明白嗎?”
他的氣息拂過她的額發,溫熱,卻讓她從骨子裏泛起寒意。
說完,他鬆開手,轉身,大步走向喧鬧的燈火處,玄色身影很快融入夜色。
林晚獨自站在原地,裹着那件殘留着他氣息和體溫的大氅,在刺骨的寒風中,久久未動。
恨嗎?或許有過,屬於原主的,濃烈而絕望的恨。但現在,那恨意早已被更強烈的生存欲望和冰冷的算計覆蓋。她沒時間恨,她只想贏,贏回自己的命,贏回掌控自己人生的權力。
而蕭靖珩……他是她此刻必須借助的虎威,也是懸在她頭頂最利的那把刀。
她攏緊了大氅,將身體更深地埋進那點短暫的溫暖裏,轉身,朝着分配給她的那間冰冷土屋走去。背脊挺直,腳步虛浮卻堅定。
第二天,高燒毫無預兆地襲來,來勢洶洶。林晚在土炕上昏沉了一日一夜,時冷時熱,噩夢交織。胡師傅被請來看過,把脈良久,眉頭緊鎖,開了方子,卻對守在門外的周祿低聲說了句:“憂思過重,勞損太過,寒氣入骨……若不好生將養,恐成痼疾,壽數有損。”
周祿面色凝重地稟報了蕭靖珩。
蕭靖珩正在聽秦將軍匯報焦炭與新式風箱擴大生產的計劃,聞言,手中批閱文書的筆頓了頓,墨汁在紙上洇開一小團。
“用最好的藥。” 他聲音平淡,“讓她盡快好起來。北境不宜久留,五日後啓程回京。”
“是。”
五日後,林晚被扶上馬車時,依舊虛弱得幾乎無法自行坐穩。邊關的朔風在她臉上留下了粗糙的痕跡,眼底的烏青濃重,但眼神卻清明了些。秦將軍帶着一衆將領相送,態度恭敬,甚至隱隱帶着感激。那刀疤漢匠戶也混在人群裏,遠遠地看着馬車,眼神復雜。
回程的路似乎比來時更漫長。馬車裏鋪了厚厚的墊褥,準備了手爐和湯藥。林晚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偶爾醒來,會掀開車簾一角,看着外面飛速倒退的、漸漸有了綠意的景色。
蕭靖珩依舊騎馬在前,幾乎不曾回頭。只是隊伍行進的速度,似乎比來時放慢了些。夜間宿營時,周祿送來的藥,溫度總是剛剛好。
抵達京城那日,秋意已深。端王府側門,馬車停下。
林晚扶着車廂,慢慢挪下車。雙腳落地時,仍有些虛浮。她身上還裹着那件玄色大氅,在端王府熟悉的景致前,顯得有些突兀。
蕭靖珩已下了馬,站在幾步外,看着她。
“黑山那邊,永豐屯的數據,周祿會給你。” 他開口,聲音是一貫的冷淡,“農具推廣之事,父皇已有意,交由工部與戶部協辦。你功不可沒。”
林晚垂眸:“是王爺運籌之功。”
“你的身子,” 蕭靖珩頓了頓,“回府後,讓太醫好好調理。黑山工坊,暫由周祿代管,你需要什麼,直接找他。”
這是要將她重新“供”起來,同時也意味着更嚴密的監控。林晚心中明了,面上卻不顯:“謝王爺體恤。”
蕭靖珩看着她低眉順眼的樣子,忽然想起邊關星光下她那雙冰冷帶刺的眼睛。他往前走了兩步,距離拉近。
林晚能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沉水香,混合着風塵仆仆的味道。
“林晚,” 他叫她的名字,聲音低沉,只有兩人能聽見,“記住你在邊關說的話。各取所需。”
他目光深邃,像是要看到她心底去:“你的‘需’,本王給了。本王的‘需’,你也要繼續給。別讓本王失望,也別……再想不該想的事。”
他的話帶着雙重含義,既是警告,也是……一種奇特的、近乎宣告所有權的暗示。
林晚心頭微凜,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清澈而平靜:“妾身明白。妾身所求,不過一隅安穩,些許自由,能繼續琢磨那些‘奇技’罷了。王爺所需,妾身自當盡力。”
四目相對,一個深沉難測,一個平靜無波。空氣中有暗流無聲涌動。
最終,蕭靖珩移開目光,轉身,朝着王府深處走去,只留下一句:“送林娘子回……西苑靜養。” 他終究沒有說“棲梧苑”。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朱門之後,才緩緩吐出一口氣。西苑,是王府更偏僻的一處院落,但至少,不是那個充滿原主痛苦記憶的棲梧苑了。
她攏了攏身上那件屬於他的大氅,上面似乎還殘留着邊關的風沙和星夜的氣息。
京城,她又回來了。
帶着邊關淬煉過的技藝,帶着一副更破敗卻也更堅韌的軀殼,也帶着與蕭靖珩之間,那更加復雜難言、既相互依存又彼此戒備的微妙關系。
而京城的暗流,從未停歇。瑞王的報復,皇帝的審視,還有她心中那個關於“玻璃鏡”、“千裏鏡”乃至更廣闊天地的藍圖……
一切,才剛剛開始。
她邁步,朝着西苑的方向走去。腳步雖緩,卻一步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