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思索良久,目光才重新回到朱綾身上。
也沒有糾結於之前的吏治細節,而是拋出了一個更宏大的難題。
“綾兒,你的方略雖好,卻皆需錢糧支撐。然我大明立國未久,百廢待興,兼之北元雖滅,但邊患未絕,處處皆需用錢。如今國庫年入,不過三千萬石上下,已是捉襟見肘,若遇大災大役,更是左支右絀。長此以往,莫說以工代賑,便是尋常賑濟,亦恐難以爲繼。”
“綾兒,你既有此見識,可知這錢糧,這國庫歲入,該如何方能豐盈,以固國本?”
這是一個關乎王朝命脈的根本性問題,遠比具體救災策略更考驗人的魄力。
朱元璋也想要看看,朱綾的極限在哪裏。
亦或是,面對這種突然提問,是否還能對答如流。
朱綾腦袋飛速運轉,腦海中瞬間浮現出後世所知的著名政策。
這是一個風險極大的答案,因爲它直接觸動了天下讀書人和地主士紳最根本的利益,但也是一個若能推行,必將極大增強國力。
朱綾深吸一口氣,道:“皇爺爺,孫女確有一些想法,或許可增加國庫收入。”
朱元璋:“講。”
“孫女聽聞,如今賦稅,多按人丁征收,田畝之稅反而輕重不一,富者田連阡陌,卻因功名、權勢,可免大量丁稅、田賦,貧者無立錐之地,丁稅卻難以逃脫,此乃不公,亦使國庫流失大量稅源。”
朱綾頓了頓,看着朱元璋那深邃的目光,道:“孫女妄言,或可試行攤丁入畝。”
“攤丁入畝?”朱元璋重復着這個陌生的詞,眼神如同探照燈。
“是,”朱綾解釋道:“即...將原先按人丁征收的丁銀,攤入田畝之中,與田賦一並征收。有田者,按其田畝多寡納稅,無田、少田者,則稅負大減。如此,稅賦負擔更公,亦可使隱匿人口以逃稅者無所遁形,國庫歲入或可大增。”
朱元璋聽完大爲吃驚,這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
這簡短的幾句話,背後蘊含的卻是對千年稅制的根本性顛覆。
然而,朱綾的話還未說完。
她知道,僅僅攤丁入畝還不夠,必須配上更狠的一招。
“此外,如今士紳勳貴,憑借功名、爵位,便可優免賦役,其名下田產往往衆多,卻無需納糧當差。此乃國之蛀蟲,亦使貧苦百姓負擔更重。孫女鬥膽妄言,或可士紳一體納糧,一體當差!”
如果這兩個政策能夠順利實施的話,便能抑制土地兼並。
當然了,明朝還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那就是分封藩王制度。
“士紳一體納糧...一體當差?”
朱元璋猛地從御案後站了起來,目光如炬盯着朱綾,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孫女。
這兩個提議,任何一個都足以在朝堂掀起滔天巨浪,足以讓天下讀書人和既得利益者群起而攻之。
它們直指封建王朝稅收的核心弊端,土地兼並和特權階級免稅。
關於這一點,朱元璋也是知道的。
每一個王朝末期都存在着嚴重的土地兼並問題。
大量的土地被無需納稅者兼並。
無田者數不勝數,還要承擔賦稅,導致最後揭竿而起,顛覆一個王朝。
朱綾見朱元璋有反應了,而且還很激動,立馬補充道:“此二策若行,必觸怒衆多士紳,然,皇爺爺,天下之財,非盡歸國庫,則盡入私門,國庫空虛,則無力賑災、練兵、興水利,最終受苦的仍是黎民百姓,動搖的仍是社稷根基。”
“且朝廷若能因此歲入豐盈,或可酌情降低天下田賦稅率,使有田之普通農戶亦得實惠,或可稍減阻力。”
朱元璋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暖閣內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還有蠟燭燃燒的輕響。
朱綾說得太有道理了。
朱元璋是經歷過元末亂世的,對此有着很深的感悟。
也知道朱綾這兩個政策如果真的能實施下去,國力將會更上一層樓。
但想要實施這兩個政策,將會受到很大的阻力。
不過,這種得罪人的事,他朱元璋做最好了。
這真是她一個深宮少女能想出來的?
這需要何等驚人的洞察力和膽魄。
過了許久,許久,久到朱綾幾乎以爲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拖出去治罪時,朱元璋才緩緩坐下。
“你可知...你今日這番話,若傳揚出去,會引來何等風波?會有多少人,欲除你而後快?”
朱綾迎着朱元璋的目光,雖然手心冰涼,卻依舊挺直脊梁,道:“孫女只爲解皇爺爺之憂,爲固大明國本,孫女之安危,與江山社稷相比,微不足道,且孫女相信,皇爺爺自有聖斷。”
這種漂亮的場面話自然是要說的。
也需要爲自己後面的路做打算,如果這兩個政策能夠實施下去,那後面的路將會越來越好走。
只有展現自己的才華,才能夠離開這座深宮,出去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而不是一直被束縛在這裏。
朱元璋不再說話,只是深深的看了朱綾一眼,然後站起身,道:“走,去看看你父親,這是兩個好政策,你說給你父親聽。”
朱綾心中一凜,立刻躬身應道:“是,皇爺爺。”
隨後,便跟在朱元璋身後,走出暖閣,重新步入奉天殿正殿。
巨大的靈樞依舊靜臥在中央,長明燈的火光跳躍,映照着素白的帷幔。
而就在那靈樞之旁,一個身影正靜靜地跪坐着,正是奉了母命前來盡孝刷存在感的朱允炆。
他低垂着頭,肩膀微微聳動,似乎沉浸在無盡的悲傷之中,姿態完美得無可挑剔。
聽到腳步聲,朱允炆抬起頭,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哀戚。
心想着,皇爺爺終於來了,終於可以好好的表現一番了。
但當他看到走在朱元璋身側,並非內侍宮女,而是朱綾時,眼中瞬間閃過一絲愕然。
一股醋意涌上心頭。
皇爺爺怎麼會和她在一起?
他們爲什麼是從暖閣的方向出來的?
爲何皇祖父會親自帶着她來到父王靈前?
無數個疑問和危機感瞬間涌上朱允炆的心頭。
他日夜在此守靈,就是爲了讓皇祖父看到他的孝心,可朱綾她憑什麼能得到皇祖父如此並肩而行的待遇?
朱允炆連忙收斂心神,起身恭敬的向朱元璋行禮:“孫兒拜見皇爺爺。”
目光卻不由自主的掃過朱綾。
朱元璋只是淡淡的嗯了一聲,目光並未在他身上過多停留,而是徑直走向朱標的靈樞。
朱允炆維持着行禮的姿勢,感受到那股被忽視的落差,心中的醋意和危機感如同野草般瘋長。
眼睜睜看着朱元璋站在靈前,而朱綾則安靜的立於其身側稍後的位置。
配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