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陸聿珩書房“誤入”事件後,一連三天,風平浪靜。
陳媽依舊準時送來一日三餐,表情平淡,看不出任何異樣。主樓那邊也毫無動靜,陸聿珩似乎並未歸家,亦或歸家了也無意與她這個“誤入禁地”的契約妻子有任何交流。那日清晨的偶遇與那絲微不可察的異常停頓,仿佛只是沈棲雀的錯覺。
然而,表面的平靜之下,暗流早已涌動。
沈棲雀知道,以陸聿珩的性格,絕不會對任何闖入他私人領地——尤其是書房那樣存放核心機密之處——的行爲無動於衷。他越是沉默,越是意味着某種審視已經在暗中進行。也許他正在調查她“誤入”的緣由,也許他只是在觀察她後續的反應。
她維持着一貫的、近乎透明的安靜。大部分時間待在副樓自己的房間,偶爾在花園的長椅上曬曬太陽,手裏捧着一本從副樓小書房翻出的舊版詩集,一坐就是整個下午。陽光透過稀疏的葉片,在她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長長的睫毛低垂,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思緒。從遠處看,她像一幅靜止的、易碎的畫,與這座宅邸的厚重與冰冷格格不入,又奇異地融合在一種被圈養的孤寂裏。
直到周四傍晚,陳媽來敲門,告知了一個打破平靜的消息。
“沈小姐,先生回來了。明晚陸氏集團旗下新開業的星河灣購物中心有開幕酒會,先生吩咐,請您準備一下,明晚七點,陪他一同出席。”陳媽的聲音平淡無波,像在宣讀一份日程安排。
沈棲雀從書頁上抬起眼,眸中恰到好處地掠過一絲驚訝和不安:“我?可是……陳媽,我不太會應酬……”
“先生交代了,只是普通的商業酒會,您露個面即可,不必緊張。”陳媽打斷她,語氣卻是不容置喙的,“禮服和配飾稍後會送來。造型師明日下午三點過來。”
“……好,我知道了。”沈棲雀低下頭,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應道。
門被輕輕帶上。她合上詩集,走到窗邊,望向遠處主樓的方向。夜幕低垂,三樓那間書房的位置,亮着一盞燈,暖黃色的光暈在深藍色的天幕下顯得格外醒目,也格外遙遠。
陪他出席公開場合。這意味着什麼?試探?將她正式帶入他的社交圈?還是僅僅因爲需要一個符合“陸太太”身份的花瓶,擺在身邊裝點門面?
無論哪一種,對她而言,都是一個機會,也是一種風險。風險在於,她將暴露在更多人的目光下,包括那些可能認識“林晚”或了解“青鳥”的極少數人。機會在於,她可以更近距離地觀察陸聿珩的商業往來,觀察他與謝氏,甚至其他潛在對手的互動。
更重要的是,那日在書房匆匆一瞥瞥見的、與謝氏有關的項目文件,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她心頭。陸聿珩對謝氏的警惕,是出於純粹的商業競爭,還是……他知道些什麼?
次日傍晚,六點四十五分。
沈棲雀站在副樓大廳的落地鏡前,看着鏡中的自己,有片刻的恍惚。
鏡子裏的女孩穿着一條剪裁精良的香檳色及膝小禮裙,款式簡潔大方,沒有過多裝飾,只在腰間綴了細細的同色系珠繡,在燈光下流轉着柔和的光澤。裙子是陳媽送來的,尺碼分毫不差,顏色也選得極好,既不張揚,又襯得她膚色愈發白皙,甚至沖淡了幾分平日的病弱感。長發被造型師挽成了一個略顯鬆散的低髻,耳邊垂下幾縷卷曲的發絲,柔和了過於清晰的頸線。妝容清淡,只着重了眉眼,讓她那雙過於沉靜的黑眸,在燈下多了幾分清凌凌的光彩。
很漂亮。是那種不具攻擊性、溫婉得體,能完美融入任何商業場合的漂亮。像一件精心打磨過的、沒有靈魂的藝術品。
她垂下眼,從首飾盒裏拿出一對設計精巧的珍珠耳釘戴上。這也是準備好的配飾。珍珠溫潤的光澤,與她此刻試圖扮演的氣質,倒是相得益彰。
高跟鞋有些不合腳,後跟磨得皮膚生疼。但她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便適應了。這具身體早已習慣忍耐。
七點整,樓下傳來汽車引擎的低沉嗡鳴。陳媽準時出現在樓梯口:“沈小姐,先生的車到了。”
她深吸一口氣,提着小巧的手包,慢慢地、平穩地走下樓梯。鞋跟敲擊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而孤單的聲響。
加長的黑色賓利靜默地停在門外。司機已恭敬地拉開後座車門。車內光線昏暗,陸聿珩坐在靠裏的位置,正低頭看着平板電腦,屏幕幽藍的光映着他線條冷硬的側臉,眉峰微蹙,似乎正處理着什麼棘手的事務。
察覺到車門打開,他抬起頭,目光掃了過來。
那目光平靜無波,沒有任何溫度,只是在她身上停留了短短一瞬,像是在確認一件物品是否妥帖。隨即,他便重新垂眸看向屏幕,淡淡道:“上車。”
沈棲雀依言上車,在他身邊坐下,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車內空間寬敞,但男人身上清冽的雪鬆混合着極淡煙草的氣息依然清晰可辨,帶着不容忽視的壓迫感。她微微側身,看向窗外飛速倒退的夜景,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手包的皮質邊緣。
一路無話。只有平板電腦偶爾發出的輕微提示音,和男人翻閱文件的細微聲響。沈棲雀坐姿筆直,像一個等待老師檢閱的小學生,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星河灣購物中心坐落在海城最繁華的金融區,今夜燈火璀璨,豪車雲集。陸聿珩的車抵達時,入口處已聚集了不少媒體和賓客。車門打開,陸聿珩先一步下車,沒有如尋常丈夫般伸手攙扶,只是側身,目光示意她跟上。
無數目光瞬間聚焦過來,帶着好奇、探究、評估,以及毫不掩飾的驚豔。閃光燈此起彼伏。沈棲雀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但她很快穩住心神,臉上掛起得體的、略帶羞澀的淺笑,微微頷首,落後半步跟在陸聿珩身側。
陸聿珩步履從容,對周圍的騷動視若無睹,只偶爾對幾個上前打招呼的重量級人物略一點頭。他並未主動介紹沈棲雀,但她“陸太太”的身份,顯然早已在圈內不脛而走。那些目光在她身上逡巡,有豔羨,有嫉妒,更多的是一種看待稀有物品般的審視。
“聿珩,好久不見。”一個略顯富態的中年男人笑着迎上來,身邊跟着一位珠光寶氣的女伴。
陸聿珩腳步微頓,伸出手與對方握了握:“林董,別來無恙。”
“這位就是……沈小姐吧?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林董的目光轉向沈棲雀,笑容滿面,眼底卻帶着幾分商人的精明打量。
“林董好。”沈棲雀微微欠身,聲音細柔。
“好,好。聿珩好福氣啊。”林董打着哈哈,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一圈,似乎想看出些什麼,但陸聿珩神色淡漠,沈棲雀也低眉順眼,他只得轉向正題,“聿珩,上次跟你提的那個智慧物流園的項目,你看……”
“稍後細談。”陸聿珩簡潔地打斷,目光已投向不遠處正被幾人簇擁着的一位老者。
林董識趣地笑了笑,側身讓開。
酒會設在一樓中庭,被布置成半開放式。巨大的水晶吊燈流光溢彩,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侍者托着香檳盤在人群中穿梭。空氣裏彌漫着高級香水、雪茄和食物的混合氣息,以及一種無形的、名爲“利益”的粘稠氣場。
沈棲雀始終安靜地跟在陸聿珩身後半步的距離,扮演着一個合格的花瓶。他與人交談,她便微笑頷首;他舉杯示意,她便小口抿一下杯中的果汁;他偶爾被重要客人拉到一旁低聲交談,她便安靜地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目光放空,仿佛對周圍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注意力從未鬆懈。耳朵捕捉着那些飄散在空氣裏的、零碎的商業對話碎片,目光看似不經意地掃過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大腦卻在飛速運轉,將所見所聞與記憶中的信息一一對應、分析、歸檔。
直到,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沈驚霓。
她穿着一身極爲惹眼的酒紅色深V長裙,妝容精致明豔,正挽着一個年輕男人的手臂,談笑風生。那男人穿着騷包的粉色西裝,頭發梳得油光水滑,舉止輕浮,正是周家那個不學無術的小兒子,周墨墨。
沈棲雀的目光只在那邊停留了半秒,便平靜地移開,仿佛看到的只是兩個無關緊要的路人。但沈驚霓顯然也看到了她,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看到了她身邊的陸聿珩。
沈驚霓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綻開一個更加誇張、甚至帶着幾分挑釁的笑容。她拉了拉周墨墨的胳膊,徑直朝這邊走了過來。
“陸總,好巧。”沈驚霓的聲音帶着刻意的甜膩,目光在陸聿珩臉上流連,又輕飄飄地掠過沈棲雀,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棲雀,你也來了?我還以爲你不喜歡這種場合呢。”
周墨墨也湊上來,眼神毫不客氣地在沈棲雀身上打了個轉,帶着玩味的審視:“喲,這就是我新嫂子?陸總藏得可真深啊。”
陸聿珩眉峰都沒動一下,目光甚至沒完全從正在交談的一位銀行高管身上移開,只是略一頷首,算是打過招呼,聲音冷淡:“沈小姐,周少。”
這疏離的稱呼,讓沈驚霓臉上的笑容又淡了幾分。她似乎有些惱火陸聿珩的無視,眼珠一轉,將矛頭重新對準了沈棲雀。
“棲雀,怎麼不說話?是不是不舒服?也是,這種場合,你以前在沈家也沒怎麼參加過,緊張也是正常的。”她語氣帶着“關切”,卻字字帶刺,“不過你現在身份不一樣了,是陸太太了,總得學着點。不然以後陪陸總出來應酬,怯場可不好。你看,像那邊的王董、李總,都是商界前輩,打個招呼總該會的吧?”
周圍的交談聲似乎低了一些,不少目光隱晦地投了過來,帶着看好戲的意味。
沈棲雀抬起眼,看向沈驚霓,臉上依舊是那副溫順怯懦的樣子,甚至因爲“緊張”,睫毛微微顫抖。她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麼,又怯怯地看了一眼陸聿珩的側臉,最終只是小幅度地搖了搖頭,往他身後縮了縮,像只受驚的小兔子。
這副模樣,落在旁人眼裏,便是十足的上不得台面,印證了沈驚霓的話。
周墨墨嗤笑一聲,毫不掩飾眼中的鄙夷。
陸聿珩終於結束了與銀行高管的交談,轉過身,目光掠過沈驚霓和周墨墨,最後落在沈棲雀低垂的發頂。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周身的氣壓似乎低了些許。
沈驚霓以爲他是不滿沈棲雀的失禮,心中得意,正要再添把火,卻見陸聿珩朝旁邊不遠處招了下手。
一個穿着得體套裙、戴着金絲眼鏡的幹練女性立刻快步走了過來,是陸聿珩的助理之一,徐特助。
“帶太太去旁邊休息區坐坐,拿些點心。”陸聿珩聲音平淡地吩咐,聽不出情緒。
“是,陸總。”徐特助恭敬應下,轉向沈棲雀,態度客氣而疏離,“太太,這邊請。”
沈棲雀像是得了特赦,輕輕“嗯”了一聲,對沈驚霓和周墨墨飛快地點了下頭,便跟着徐特助走向相對安靜的角落休息區。她的背影纖細,腳步略顯匆促,落在有心人眼裏,便是落荒而逃。
沈驚霓和周墨墨交換了一個得意的眼神。
陸聿珩沒再看他們,轉向另一邊,與另一位迎上來的合作方代表寒暄起來。仿佛剛才那段小小的插曲,從未發生。
沈棲雀在休息區的沙發上坐下,徐特助很快端來一小碟精致的點心和一杯溫水。“太太請慢用,陸總那邊結束了我再來請您。”說完,她便轉身離開,去處理其他事務。
沈棲雀端起水杯,小口啜飲,目光安靜地落在不遠處觥籌交錯的人群中。陸聿珩正被幾位看起來身份不凡的人圍在中間,他一手插在褲袋裏,一手隨意地端着酒杯,側耳傾聽,偶爾簡短地回應一兩句,姿態從容,帶着掌控全場的氣場。他似乎完全忘記了剛才沈驚霓的刁難,也似乎……並不在意她是否“上不得台面”。
她垂下眼,看着杯中透明的水,唇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又迅速撫平。示弱,有時候是最好的保護色,也是……最佳的觀察角度。
“喲,這不是陸太太嗎?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裏?”一個略帶輕佻的男聲在身側響起。
沈棲雀抬起頭,是周墨墨。他不知道何時擺脫了沈驚霓,獨自晃了過來,手裏端着一杯香檳,臉上掛着自以爲迷人的笑容,眼神卻黏膩地在她身上打轉。
“周少。”沈棲雀放下水杯,微微頷首,便想站起身離開。
“別急着走啊。”周墨墨上前一步,恰好擋住了她的去路,壓低聲音,語氣曖昧,“我說嫂子,你跟了陸總,是不是特別悶?看他那冷冰冰的樣子,肯定不解風情吧?不如……我們找個地方聊聊?我知道這樓上有個不錯的清吧……”
沈棲雀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沒想到周墨墨如此大膽,在這種公開場合就敢言語騷擾。她後退一小步,拉開距離,聲音不大,卻清晰:“周少,請自重。”
“自重?”周墨墨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又湊近了些,帶着酒氣的呼吸幾乎噴到她臉上,“裝什麼清高?你姐姐可都跟我說了,你媽以前不就是靠着……啊!”
他話沒說完,突然慘叫一聲,手裏的酒杯“啪”地摔碎在地上,琥珀色的酒液濺溼了他昂貴的褲腿。他捂着手腕,疼得齜牙咧嘴。
沈棲雀在他靠近的瞬間,手指微動,用包邊緣堅硬的一角,快準狠地頂在了他手腕的某個穴位上。動作極小,在寬大裙擺和手包的遮掩下,幾乎無人察覺。
“你……”周墨墨又驚又怒地瞪着她。
“周少,您沒事吧?”沈棲雀臉上適時地露出驚慌和不知所措,聲音微微發顫,“是不是腳下滑了?我……我去叫服務員來清理……”她邊說,邊像是被嚇到一般,慌慌張張地朝旁邊挪開,與周墨墨拉開了更遠的距離。
這邊的動靜不大,但還是引起了一些人的側目。沈驚霓也看到了,皺着眉快步走過來:“墨墨,怎麼了?”
“沒事!”周墨墨甩着手腕,又驚又疑地瞪着沈棲雀,卻見她已經退到了沙發另一邊,低着頭,手指不安地絞着裙擺,一副受驚小白兔的模樣,仿佛剛才那一下尖銳的刺痛只是他的錯覺。衆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發作,只能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對沈驚霓道:“不小心摔了杯子,走吧,沒什麼好看的。”
沈驚霓狐疑地看了看周墨墨,又看了看垂頭不語的沈棲雀,哼了一聲,拉着周墨墨走了。
沈棲雀暗暗鬆了口氣,指尖在微微發涼。剛才那一下,是“青鳥”時期學來的一點防身小技巧,沒想到用在了這裏。她重新坐回沙發,端起水杯,指尖卻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不是因爲後怕,而是因爲剛才周墨墨那句未說完的話。
“你媽以前不就是靠着……”
母親蘇婉清。這是她的逆鱗,也是她最深的痛處。沈驚霓竟然在外面如此詆毀……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口翻騰的怒意和酸澀。不能亂,沈棲雀。現在不是時候。
再睜開眼時,眸中已是一片沉靜的深黑。她重新將注意力投向會場中心。陸聿珩似乎已經結束了與那幾人的交談,正與一位約莫五十多歲、氣質儒雅、戴着無框眼鏡的中年男人單獨站在落地窗邊,低聲交談着。那個男人……沈棲雀覺得有些眼熟,略一回憶,便想起是經常出現在財經新聞上的某位業界資深專家,似乎姓林,擅長做企業並購和風險評估。
她端起水杯,慢慢地喝着,目光卻像最精密的儀器,捕捉着兩人交談時的微表情和肢體語言。陸聿珩的神色比之前略顯凝重,而那林姓專家則微微搖頭,手指在平板上滑動,似乎正在解釋什麼。
他們的聲音很低,隔着一段距離,又有背景音樂幹擾,完全聽不清。但沈棲雀學過一點唇語,雖然不精,結合兩人的神態和偶爾飄來的幾個模糊字眼,她大概能猜出,他們正在討論某個並購案的細節,似乎遇到了一些數據上的障礙。
她耐心地等待着,像潛伏在暗處的獵手。
機會,往往只有一瞬。
果然,片刻後,林專家的助理拿着一份文件匆匆走過來,低聲對林專家說了幾句。林專家點點頭,接過文件,快速翻閱了幾頁,然後指着其中一處,對陸聿珩解釋起來,眉頭緊鎖。
就在這時,一位侍者托着放滿香檳的托盤經過沈棲雀身邊。沈棲雀“恰好”站起身,似乎想去取一杯飲料,又“恰好”被旁邊一位正高談闊論的女士轉身時不小心碰了一下。
“哎呀!”她低低驚呼一聲,身體微微踉蹌,手裏的水杯脫手飛出,不偏不倚,正朝着陸聿珩和林專家的方向潑去!
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水杯在空中劃過一個拋物線,杯裏的水潑灑出來。陸聿珩反應極快,側身一避,水大部分灑在了光潔的地面上,只有幾滴濺到了他筆挺的西褲褲腳。而林專家因爲全神貫注在文件上,閃避稍慢,手裏的平板電腦和文件都被濺上了些水漬。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沈棲雀臉色煞白,慌忙跑過去,手忙腳亂地從手包裏掏出紙巾,想要去擦林專家手裏的文件和電腦,聲音帶着哭腔,眼裏也迅速蓄起了水光,看起來驚慌失措到了極點。
周圍的目光再次聚焦過來,帶着驚訝、不滿和看好戲的意味。
陸聿珩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看向沈棲雀的眼神沉靜無波,但深處似乎有某種審視的光芒極快地掠過。他沒有立刻說話。
林專家倒是涵養很好,雖然眉頭皺着,但還是擺了擺手:“沒事沒事,擦擦就好。”他接過沈棲雀遞來的紙巾,擦拭着平板屏幕和文件上的水漬。
“真的非常抱歉,林先生,我……我太不小心了……”沈棲雀的聲音還在發顫,眼圈微紅,像只受驚的小鹿。她的目光“慌亂”地掃過林專家手裏那份被浸溼了一角的文件,那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數據表格和圖表。
就在林專家低頭擦拭,陸聿珩的目光也落在那份文件上的瞬間,沈棲雀像是被那復雜的數據圖表“嚇到”,又像是急於彌補自己的過錯,小聲地、帶着不確定和怯懦地開口:
“這個……這裏的現金流折現率假設,好像……好像比行業基準高了好多……還有,預期市場增長率……用的是三年前的峰值數據嗎?最近兩年宏觀環境變化,那個峰值可能……不太具有參考性了……”
她的聲音很輕,帶着遲疑和不確定,甚至因爲“緊張”而有些結巴,仿佛只是小學生面對復雜數學題時無意識的、毫無底氣的嘟囔。
然而,話音落下的刹那,林專家擦拭的動作猛地頓住了。
陸聿珩倏然抬眸,深邃的目光如同實質般,驟然鎖定了她。
林專家更是猛地抬起頭,鏡片後的眼睛瞬間睜大,裏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他看看手裏那份被水漬暈開了一小片的文件,又看看眼前這個臉色蒼白、眼眶含淚、看起來柔弱無助的年輕女孩,像是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
“你……”林專家張了張嘴,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他是這個並購案的財務顧問,這份數據模型是他團隊熬了幾個通宵做出來的,核心假設和參數設置都經過反復推敲。這個女孩只是慌亂中瞥了一眼,就指出了其中兩個最關鍵、也最隱蔽的預設漏洞?這怎麼可能?!就連他團隊裏經驗豐富的分析師,最初也沒能立刻看出這兩個假設的潛在風險!她……她是怎麼看出來的?蒙的?巧合?
陸聿珩沒有看林專家,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沈棲雀臉上。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她驚恐失措的表象,直抵內核。他清晰地看到,在她“不小心”說出那兩句話的瞬間,她的指尖細微地蜷縮了一下,那不是害怕,而是一種極致的、竭力控制的緊繃。還有她飛快掃過文件的眼神,雖然只有一瞬,卻絕不是茫然,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高速的攫取和分析。
那不是沈棲雀該有的眼神。也不是一個對商業一竅不通、怯懦內向的私生女,該說的話。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不遠處,正與女伴說笑的沈驚霓也注意到了這邊的異常,停下了話語,疑惑地望過來。周墨墨也探頭探腦。
沈棲雀似乎被兩人的反應嚇到了,尤其是陸聿珩那深不見底的目光,讓她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臉色更白,睫毛顫抖得厲害,聲音細若蚊蚋:“我……我說錯了嗎?對不起,我……我不懂這些,只是以前無聊時,看過幾本爸爸丟在書房裏的舊雜志,好像……好像提到過一點……對不起,陸先生,林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去那邊等您……” 她語無倫次地說完,像是再也承受不住這令人窒息的壓力,倉皇地低下頭,緊緊攥着手包,幾乎是逃也似的,轉身快步走向更遠的、無人的露台方向。
留下林專家拿着那份被指出“漏洞”的文件,滿臉愕然地站在原地,半晌,才轉向陸聿珩,語氣依舊帶着震驚和不確定:“陸總,這……尊夫人她……剛才說的那兩點……”
陸聿珩收回望向沈棲雀逃離方向的視線,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只是眸色比方才更深沉了些。他伸手,從林專家手中拿過那份文件,目光落在被沈棲雀“無意”點出的那兩行數據上,指尖在上面輕輕點了點。
“查。”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冷硬,“立刻復核這兩個假設的所有支持數據和推導邏輯。我要在明天上午看到詳細報告。”
林專家神色一凜,立刻應道:“是,陸總,我馬上讓人去查!”
陸聿珩沒再說話,只是將文件遞還給林專家,然後轉身,目光再次投向露台的方向。那裏,沈棲雀纖細的身影倚在欄杆邊,微微低着頭,晚風吹拂着她的發絲和裙擺,在璀璨的燈火映照下,身影單薄得仿佛隨時會消散,充滿了惶然無措的脆弱感。
可就在剛才,她“無意”間說出的話,卻精準地刺破了這個由頂尖團隊精心構建的數據模型中最脆弱的兩處關節。
巧合?運氣?還是……深藏不露?
陸聿珩的眸色沉靜如古井,眼底卻仿佛有暗流無聲涌動。他端起手邊侍者新換上的酒杯,緩緩送至唇邊,冰涼的液體滑入喉間,帶起一絲凜冽的清明。
“徐特助。”他低聲喚道。
一直隱在附近的徐特助立刻上前:“陸總。”
“去查一下,”陸聿珩的目光依舊落在露台上那個身影上,聲音平淡無波,卻帶着某種沉沉的重量,“沈棲雀在沈家時,接觸過哪些書籍,特別是財經類。還有,她過去所有的教育記錄,包括在國外的所謂‘遊學’經歷,我要最詳細的。”
“是。”徐特助神色一肅,領命而去。
陸聿珩將杯中剩餘的酒一飲而盡。水晶杯壁映出他深邃的眉眼,和其中一閃而過的、極深的探究。
看來,他這位安靜得近乎沒有存在感的“契約妻子”,似乎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
而此刻,站在露台邊緣,感受着夜風拂面帶來涼意的沈棲雀,背對着身後那片喧囂與華麗,緩緩地、幾不可聞地,舒出了一口氣。
指尖,冰涼一片。
心髒,在胸腔裏沉穩而有力地跳動着。
第一步,落子了。
盡管險,但值得。
她“無意”點出的那兩個漏洞,並非無的放矢。那份文件她只看了一眼,但超強的記憶力和在華爾街歷練出的、對數字近乎本能的敏感,讓她瞬間捕捉到了那兩處與當前市場環境明顯脫節、卻又被精心修飾過的數據假設。那是典型的、爲了拉高估值而采用的激進預設,外行難以察覺,內行細看卻會發現基礎不牢。
她選擇了最不起眼、也最符合“沈棲雀”人設的方式——慌亂中的“口不擇言”,用“看過舊雜志”這種拙劣的借口來掩蓋。漏洞不能太大,太大顯得刻意;也不能太小,太小引不起陸聿珩的注意。這個度,她必須拿捏精準。
陸聿珩會起疑,是必然的。但懷疑的方向,至少短期內,會集中在她的“天賦”或“偶然”上,而非更深層的秘密。只要他開始調查,就必然會發現沈國明對她“疏於管教”,她有機會接觸一些邊緣的財經信息,甚至可能“天賦異稟”。這能爲她後續可能“不小心”展露的、更多的“直覺”或“小聰明”,鋪下一層合理化的墊腳石。
而更重要的是,她在他和那位林專家心中,埋下了一顆種子——一顆關於她或許並非全然無用的種子。在陸聿珩對謝氏項目心存疑慮的當下,一個對數字敏感、或許能“誤打誤撞”發現問題的“花瓶”,或許能帶來意想不到的價值。
至於風險……沈棲雀望着遠處璀璨的城市燈火,嘴角泛起一絲極淡的、近乎冰冷的弧度。
風險一直存在。從他籤下契約的那一刻起,從他成爲她復仇棋盤上最不可控也最強力的那顆棋子開始,她就已置身於最大的風險之中。
夜風吹來,帶着初秋的微寒。她抱了抱手臂,轉過身,準備回到那個令人窒息的會場中心。
剛一轉身,卻對上了一雙深邃莫測的眼眸。
陸聿珩不知何時已走了過來,就站在露台的入口處,靜靜地望着她。他高大的身影擋住了身後大部分的光線,逆着光,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有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處的隱秘。
沈棲雀的心跳,漏跳了一拍。但她臉上迅速浮起慣有的怯懦和不安,微微低下頭,聲音細弱:“陸先生……我、我是不是又給您添麻煩了?”
陸聿珩沒有立刻回答。他邁開長腿,朝她走近兩步。距離拉近,他身上清冽的氣息混合着極淡的酒意,無聲地籠罩下來。
他沒有追問數據的事,也沒有指責她的“魯莽”,只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靜靜地審視了她片刻。那目光如有實質,緩慢地滑過她低垂的眼睫,蒼白的臉頰,微微顫抖的肩線,最後落在她緊緊交握、指節泛白的手上。
良久,他才淡淡開口,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格外低沉:
“冷嗎?”
沈棲雀怔了一下,似乎沒料到他會問這個。她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又飛快地搖了搖頭。
陸聿珩沒再說什麼,只是抬手,解開了自己西裝外套的紐扣。
沈棲雀瞳孔微縮,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
然而,陸聿珩只是脫下外套,然後,在沈棲雀略帶錯愕的目光中,將其輕輕披在了她單薄的肩上。
帶着他體溫和氣息的外套,瞬間驅散了夜風的寒意,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肩頭,也像某種無形的桎梏,悄然落下。
“進去吧。”他語氣平靜,聽不出喜怒,“酒會快結束了。”
說完,他率先轉身,走向那片燈火通明、衣香鬢影的喧囂。
沈棲雀站在原地,肩上披着他的外套,殘留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料滲入皮膚,卻讓她感到一陣更深的寒意。她慢慢收緊手指,抓住了外套的邊緣,指尖陷入柔軟的布料中。
他什麼也沒問。
但那雙眼睛,已經說明了一切。
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而披上這件外套,是警告,是圈定,也是一種更深的審視的開始。
她低眉斂目,跟在他身後半步的距離,重新步入那片浮華的光影之中。香檳色裙擺拂過光潔的地面,肩上的西裝外套散發着冷冽的雪鬆氣息,仿佛一個無聲的烙印。
酒會還未結束。但有些東西,從這一刻起,已經悄然改變。
(第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