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星河灣購物中心開幕酒會的喧囂,在車門關閉的瞬間被隔絕在外。

黑色賓利平穩地滑入夜色。車內彌漫着淡淡的皮革和雪鬆氣息,與陸聿珩身上傳來的、極淡的古龍水後調混在一起,形成一種獨屬於他的、清冽而富有壓迫感的氣場。

沈棲雀安靜地坐在後座另一側,與陸聿珩保持着禮貌而疏遠的距離。她微微側頭,看向窗外飛速倒退的流光溢彩,指尖無意識地蜷縮在柔軟的裙擺上,那上面似乎還殘留着幾分屬於另一個世界的、虛浮的熱度。她能感覺到身側投來的目光,平靜,卻帶着一種無形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側臉上,讓她幾乎要維持不住臉上那層慣常的、溫順而略顯空茫的面具。

“林專家的團隊連夜復核了那份評估模型。”陸聿珩低沉的聲音在靜謐的車廂內響起,不疾不徐,聽不出情緒,“你點出的那兩個預設,確實存在問題。基準利率的選用過於樂觀,忽略了近期的政策收緊;市場增長率的參考數據也滯後了。如果按原方案推進,估值誤差會在15%以上。”

沈棲雀的心跳,在那一刹那漏跳了一拍。她緩慢地轉過頭,對上陸聿珩的視線。他的目光在昏暗的車廂內顯得格外深邃,像夜色下平靜無波卻深不見底的海,正靜靜地審視着她,等待她的反應。

她適時地睜大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臉上迅速浮起一層混雜着驚訝、後怕和茫然的復雜神色,聲音細細的,帶着不確定:“真、真的嗎?我……我當時只是隨口一說,看到那些數字和圖表,就想起好像在爸爸書房哪本舊雜志上瞥到過類似的錯誤案例……沒想到……”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帶着怯生生的試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惑,“陸先生,我是不是……多嘴了?給林專家添麻煩了?”

她的表演天衣無縫。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每一分語氣的拿捏,都精準地呈現出一個“誤打誤撞”、“懵懂無知”卻又因爲可能“闖禍”而忐忑不安的年輕女孩形象。這是“沈棲雀”該有的反應——一點微不足道的小聰明,配上大量對未知領域和權威的本能畏懼。

陸聿珩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那幾秒鍾漫長得像一個世紀。然後,他移開視線,重新看向前方,語氣依舊平淡無波:“沒有。你做得很好。至少,爲陸氏避免了潛在的損失。”

他沒有說“謝謝”,也沒有任何贊許,只是陳述一個事實。但沈棲雀知道,這已經是他能給出的、最高程度的“認可”。對於陸聿珩這樣的人而言,結果比過程重要,價值比動機關鍵。他不在乎她是“真懂”還是“碰巧”,他在乎的是這個“碰巧”帶來的實際效益。

“那就好……”她似乎鬆了口氣,輕輕拍了拍胸口,隨即又低下頭,聲音悶悶的,“不過,還是嚇到我了。以後……我還是不多說話了。”

“該說的時候,可以說。”陸聿珩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但話裏的意思卻讓她心頭微凜。他允許,甚至鼓勵她在某些特定場合“開口”?這是一種試探,還是某種……認可的開始?

她抿了抿唇,沒有接話,只是將頭更低地埋下去,露出一截白皙脆弱的脖頸,在昏黃的車燈下,像一株極易折斷的花莖。

車廂內重新陷入沉默,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鳴。但這種沉默與來時不同,仿佛多了一層無形的薄膜,隔在兩人之間,薄而韌,充斥着未盡的審度與無聲的較量。

車子駛入陸宅,在主樓前停下。司機下車,恭敬地拉開車門。

陸聿珩先行下車,沒有等她,徑直走向燈火通明的主樓入口。沈棲雀稍慢一步,提着裙擺,踩着不太習慣的高跟鞋,步伐略顯匆促地跟在後面。晚風帶着夜露的涼意拂過肌膚,讓她不由自主地輕顫了一下。

走在前方的陸聿珩腳步似乎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但沒有回頭。

陳媽已經候在門廳,接過陸聿珩脫下的大衣。“先生,太太,晚餐已經備好了,是在餐廳用,還是送到房間?”

“送到房間。”陸聿珩腳步未停,徑直走向樓梯,聲音在空曠的大廳裏回響,帶着不容置疑的冷淡,“我有點事要處理。太太累了,讓她在房間用。”

“是,先生。”陳媽躬身應下,轉向沈棲雀,語氣一如既往的平穩刻板,“太太,我讓人把晚餐送到您房間。”

沈棲雀輕輕點頭,低聲道謝,目光卻追隨着陸聿珩消失在樓梯轉角處的挺拔背影。他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再給她。那種被徹底無視、重新打回“隱形人”原形的感覺,比直接的審視更讓她心頭微沉。這意味着,她的“小聰明”或許引起了他的注意,但遠遠不足以讓他改變對待她的基本態度——一個暫時的、需要妥善安置的、無關緊要的“契約物品”。

也好。沈棲雀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絲冷光。過度的關注,才是她現在最不需要的。

回到副樓那間寬敞卻冰冷的客房,傭人很快送來了晚餐。精致的菜式擺放妥當後,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留下滿室寂靜。沈棲雀沒什麼胃口,只草草吃了幾口,便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夜色如墨,主樓書房的窗口果然亮着燈。陸聿珩大概正在處理他所謂的“要事”。他會怎麼想今晚的事?是覺得她歪打正着走了運,還是已經開始懷疑她那套“舊雜志”的說辭?

她需要更謹慎。今晚的“表現”已經達到了初步目的——在他心裏埋下一顆“或許有用”的種子。但這顆種子能否發芽,能長成什麼樣,還需要更多的“巧合”和“運氣”來澆灌。不能急,不能冒進。沈國明那邊,還需要用那筆“專款專用”的錢暫時穩住。母親的療養院……或許可以借陸聿珩這次“插手”,獲得更安全的保障。這算是今晚唯一的、意料之外的收獲。

至於陸聿珩可能啓動的調查……沈棲雀指尖輕輕劃過冰涼的玻璃。顧言澈爲她準備的“林晚”這個身份,經得起一定程度的查驗。只要不觸及核心,應該能暫時蒙混過關。怕只怕,陸聿珩的疑心一旦被挑起,就不會輕易放下。

她需要更多的“護身符”。比如,在陸聿珩與謝氏、趙擎淵可能存在的博弈中,提供更多“不經意”卻關鍵的“直覺”或“巧合”。比如,在適當的時候,流露出對沈國明更深的、符合人設的“畏懼”與“無奈”,進一步強化她“被迫替嫁、身不由己”的弱者形象。又比如……或許可以嚐試,在“不越界”的前提下,對他展現出一點點無關緊要的、依賴?

這個念頭讓沈棲雀微微蹙眉。扮演依賴並不難,難的是掌握分寸,既要激起他潛在的掌控欲和保護欲,又不能讓他覺得是刻意討好或別有用心。這需要更精細的觀察和更精準的時機。

就在她凝神思索時,主樓書房的方向,燈光依舊穩定地亮着。

陸聿珩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指間夾着一支未點燃的雪茄,目光沉沉地落在窗外漆黑的庭院。徐特助垂手立在他身後半步,正在低聲匯報。

“……沈小姐在國外的記錄,表面上看沒有太大問題。幾所語言學校和社區學院的短期課程,成績中等,社交活動極少,經濟來源是沈國明定期匯款,數額不大,消費記錄也符合一個普通留學生的水平。居住地更換頻繁,但都在治安良好的區域。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她在紐約最後半年租住的公寓,位於中城西區,距離華爾街……不算太遠。”

“華爾街?”陸聿珩重復了一遍這三個字,聲音聽不出情緒。

“是的。但那片區域公寓密集,租客背景復雜,流動性大。而且,她當時的課程記錄顯示,那段時間她正在準備一個金融基礎的證書考試,選擇住在交通便利、靠近圖書館和補習班的地方,也說得通。”徐特助謹慎地補充。

“證書?什麼證書?”

“一個很基礎的金融分析入門證書,通過率不低。沈小姐的成績……剛過及格線。”徐特助調出平板上的資料。

陸聿珩輕輕摩挲着雪茄,沒有作聲。華爾街,基礎金融證書,剛過及格線……還有今晚那精準到可怕的“直覺”。這些碎片拼湊在一起,能形成合理的解釋嗎?一個對財經稍有涉獵、運氣不錯的女孩?

“她父親沈國明的書房調查過了嗎?”他換了個方向。

“調查過了。沈國明的書房裏確實有不少財經類書籍和過期刊物,但都比較陳舊,多是五年前甚至更早的。而且,據沈家幾個老傭人回憶,沈小姐在沈家時性格孤僻,很少主動去書房,更別提翻閱那些專業書籍了。倒是沈驚霓小姐,大學讀的是商科,偶爾會去書房找資料。”

“沈驚霓……”陸聿珩念着這個名字,眼底掠過一絲冰冷的厭煩。那個愚蠢、虛榮、自以爲是的女人,他連多提一句都覺得浪費時間。相比之下,她這個沉默怯懦的妹妹,倒顯得“有趣”得多。

“繼續查。”他轉過身,將雪茄放在一旁的銀質煙灰缸邊緣,聲音平靜無波,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查她在國外接觸過的所有人,尤其是華人圈。查她所有的通訊記錄,包括已刪除的。查她母親蘇婉清出事前後,沈國明以及沈家所有人的資金流動和人際關系變化。還有,重點查一下,大概五年前,華爾街‘青鳥’最活躍的那段時間,沈棲雀在做什麼,接觸過什麼人,哪怕只是擦肩而過。”

“是,陸總。”徐特助心頭一凜,知道老板這是動了真格,要掘地三尺了。“那……對沈小姐的日常……”他斟酌着用詞。

“照舊。”陸聿珩打斷他,走到寬大的書桌後坐下,拿起一份未看完的文件,目光卻並未落在紙頁上,仿佛穿透了時空,落在某個難以捉摸的影子上,“不必限制她出入,也不必特別監視。她想看書,就讓她看。她想出門,就派車派人跟着,確保安全,也確保……她知道該知道的事情。”

徐特助瞬間明白了。這是明鬆暗緊。給予一定限度的自由,看她會去哪裏,接觸什麼人,做什麼事。在看似平常的“保護”下,進行最細致的觀察。

“另外,”陸聿珩抬起眼,眸色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幽深,“沈國明要的那筆錢,以慈善基金的名義撥過去,指定用於蘇婉清的醫療和療養,直接對接療養院賬戶。每一筆支出,都需要院方和主治醫生的籤字確認,明細按月報給你。告訴沈國明,這是陸太太的孝心,專款專用。如果他,或者他那個寶貝女兒沈驚霓,再敢用蘇婉清來騷擾沈棲雀,”他頓了頓,語氣沒有加重,卻讓空氣都冷了幾度,“我不介意讓他們父女倆,徹底明白‘分寸’兩個字怎麼寫。”

“明白。”徐特助躬身。這是警告,也是劃清界限。陸聿珩在用他的方式,斬斷沈家伸向沈棲雀的、貪婪的手,同時也將蘇婉清這個人質,間接控制在了自己的監護之下。一箭雙雕。

“還有,”陸聿珩的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敲了敲,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安排一下,下周的董事局月度簡報會,讓她列席。坐在後排,不必發言。”

徐特助這次是真的愣了一下。讓這位幾乎從未在陸氏公開場合露面的“陸太太”,列席核心的董事局簡報會?哪怕只是坐在後排?這傳遞出的信號,可就微妙了。是獎賞她今晚的“誤打誤撞”?還是進一步的試探?

“是,我會安排。”徐特助壓下心頭的詫異,恭敬應下。

陸聿珩不再說話,揮了揮手。徐特助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書房厚重的木門。

書房裏重新恢復了寂靜,只有古董座鍾發出規律而低沉的滴答聲。陸聿珩靠向椅背,閉上眼,手指按壓着眉心。

沈棲雀。

這個名字,連同她今晚在酒會上那驚慌失措、泫然欲泣,卻又在瞬間道破關鍵的模樣,清晰地浮現在腦海。像一幅筆觸細膩的工筆畫,色彩柔和,線條脆弱,可當你凝神細看時,卻總覺得那層層渲染的淡彩之下,似乎還隱藏着另一幅截然不同的、銳利而清晰的底稿。

是錯覺嗎?還是他過於多疑?

或許,下周的董事局會議,能看出點什麼。在那個全是人精的環境裏,面對那些枯燥繁雜的數據和針鋒相對的辯論,她會是如坐針氈、茫然無措,還是會流露出別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東西?

他很期待。

與此同時,副樓的客房內。

沈棲雀沖了個熱水澡,洗去一身疲憊和屬於酒會的浮華氣息。她換上柔軟的棉質睡裙,走到梳妝台前,慢慢梳理着半幹的長發。鏡中的女孩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眼神卻是一片沉靜的漆黑,不見絲毫酒會上的驚惶。

她拿起手機,屏幕幽暗的光映亮她的臉。一個極其簡短的、經過多重加密的信息,被她編輯好,存入草稿箱。收件人是顧言澈那個永不回復、卻絕對安全的“樹洞”郵箱。內容只有兩個詞,和一個坐標縮寫——

【已接觸。目標警惕性高。暫穩。需要“林晚”在NYU社區學院15年秋季“金融基礎”課程的同學背景資料,及同期租住中城西區公寓的華人租客名單,越詳細越好。盡快。】

發送。刪除記錄。關機。

她將手機鎖進抽屜,走到窗邊,最後看了一眼主樓書房那盞依然亮着的燈。

燈光穩定,持久,像黑暗中一只永不閉合的眼睛。

沈棲雀拉上窗簾,將那片令人心悸的光亮徹底隔絕。

黑暗籠罩下來,也帶來了暫時的喘息。但她知道,審視的目光已經落下,無聲無息,卻無處不在。從今天起,她走的每一步,都需要更加小心,計算的每一個細節,都需要更加精準。

棋局,在對方尚未完全察覺時,已然悄然展開。而她,必須扮演好那個懵懂無知、卻又偶爾能帶來“驚喜”的棋子,直到……她足夠強大,成爲執棋人之一。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只有遠處主樓書房的那盞燈,和副樓客房這扇拉緊的窗簾後,兩道同樣清醒而冷靜的視線,隔着黑暗與距離,無聲地對峙着。

審視,已然開始。

(第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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