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聿珩的“首次審視”,在無聲中悄然蔓延。那份被加密發送的、關於沈棲雀過往的調查指令,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平靜的水面下攪動起難以察覺的暗流。但水面之上,陸家老宅的日子,似乎又恢復了慣常的、冰冷的平靜。
沈棲雀依舊安分地待在副樓,大部分時間在書房看書,或是去花園裏曬曬太陽,扮演着一個合格的、被遺忘的“陸太太”。陸聿珩自那晚之後,沒有再回主樓。徐特助來過一次,公事公辦地通知她,下周一的董事局月度簡報會,陸先生請她“列席旁聽”。
“只是旁聽,不必發言,太太坐在後排就好。”徐特助的語氣恭敬而疏離,目光卻帶着職業性的審視,仿佛在評估一件即將被擺上特定展台的物品。
沈棲雀低眉順眼地應下,指尖在書頁上無意識地摩挲。列席董事局會議?這是進一步的試探,還是某種形式的、初步的“準入”?她無從揣測,只能更加謹慎地維持着表面的溫順與無害,內心卻已繃緊了一根弦,爲即將到來的、更復雜的局面做準備。
然而,比董事局會議更先一步到來的,是外界的風波。
沈驚霓回國了。
消息最初是陳媽“不經意”間透露的。那天下午,陳媽來送新到的茶點,臉上帶着一絲欲言又止的神情,閒聊般開口:“太太,聽說您姐姐沈大小姐……回國了,是昨天晚上的航班。同行的,還有一位周家的小公子,周墨墨少爺。沈先生和周董,似乎都很……高興。”
棲雀正在看一本園藝畫冊,聞言手指微微一頓,抬起眼,臉上適時地浮現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和一絲怯怯的、混合着不安與期待的表情:“姐姐……回來了?是和周家少爺一起嗎?”
“是呀,”陳媽觀察着她的神色,語氣平淡,但話語裏的信息卻足夠豐富,“周家少爺對沈大小姐,是出了名的熱情。這次大小姐能順利解決國外的……呃,學業問題,多虧了周家幫忙牽線。現在人回來了,聽說沈先生要大擺宴席,慶祝大小姐學成歸來,還要正式把周少爺介紹給海城的圈子呢。”
“學業問題”?沈棲雀心底掠過一絲冰冷的嘲諷。沈驚霓所謂的“學業”,恐怕是拿了她替嫁換來的資源和陸家的面子,才勉強在國外混了個文憑。至於周墨墨……那個在酒會上用黏膩目光打量她、言行輕佻的紈絝子弟。沈國明和周董“都很高興”?恐怕是高興於沈、周兩家或許能借此聯姻,各取所需吧。周家能攀上陸家“姻親”的關系,哪怕只是拐彎抹角的,而沈國明,則又多了一條吸血和炫耀的資本。
“是嗎……那挺好的。姐姐能回來,爸爸一定很開心。”她垂下眼簾,輕聲說,語氣裏聽不出什麼特別的情緒,只有一種慣常的、對父女親情的遙遠向往和卑微退讓。
陳媽沒再說什麼,放下茶點,轉身離開了。但棲雀知道,沈驚霓回國,尤其是以這樣“風光”的姿態,絕不會僅僅是一場“學成歸國”的慶祝那麼簡單。以她對沈驚霓的了解,這位驕縱成性、又因逃婚而對替嫁的她心懷嫉恨的姐姐,絕不可能放過任何能踩她一腳、炫耀自身優越的機會。
果然,僅僅隔了一天,一封精致的燙金請柬,就由沈家派人直接送到了陸宅,送到了沈棲雀手裏。不是發給陸聿珩,而是指明給她這個“陸太太”。請柬上寫着沈國明爲慶祝女兒回國,在周末於自家宅邸舉辦一個小型晚宴,邀請“女兒棲雀與賢婿聿珩一同光臨”。
措辭親昵,仿佛父慈女孝,姐妹情深。但“一同光臨”幾個字,卻帶着不容置疑的、來自長輩的、近乎命令式的姿態。沈國明大概是想借着陸聿珩的名頭,在周家面前,在海城的社交圈裏,好好漲一回臉。
棲雀拿着那封請柬,在偏廳的沙發上坐了許久。午後的陽光透過落地窗,在她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斑塊,卻驅不散骨子裏透出的寒意。她知道,這不僅是邀請,更是一場針對她的、精心策劃的、來自血緣親人的公開處刑。沈驚霓會在所有人面前,將她這個“替嫁的私生女”襯得黯淡無光,狼狽不堪。沈國明會配合表演,彰顯他對“學成歸來、覓得佳婿”的長女的偏愛,以及對“高嫁陸家、卻不受重視”的次女的、高高在上的“提點”。
而她,沒有拒絕的資格。除非,陸聿珩不同意。
但陸聿珩會爲了她,去拂沈國明的面子嗎?在他已經對她起疑,正在暗中調查她的此刻?
棲雀將請柬輕輕放在茶幾上,指尖冰涼。她需要去,也必須去。不僅要扮演好沈國明期待的、不受寵的、需要娘家撐腰(哪怕只是表面)的“陸太太”角色,更要應對沈驚霓必然的刁難。這或許,也是一個機會。一個在陸聿珩面前,進一步展現“沈棲雀”這個身份“合理性”與“利用價值”的機會。
傍晚,陸聿珩意外地回到了主樓用晚餐。他依舊穿着熨帖的手工西裝,眉眼間帶着處理完公務後的些許疲憊,但周身的氣場依舊冷冽迫人。晚餐在一片沉默中進行,只有餐具碰撞的輕微聲響。
直到餐後甜點被撤下,傭人送上清茶,陸聿珩才端起骨瓷杯,目光隨意地掃過棲雀,語氣平淡無波:“聽說,你父親送了請柬過來?”
來了。棲雀放下手中的水杯,指尖微微蜷縮,點了點頭,聲音很輕:“是。爸爸爲姐姐回國辦了個歡迎宴,邀請我們……周末過去。”她用了“我們”,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
陸聿珩呷了一口茶,目光落在她臉上,像是在審視一件物品的成色。“你想去?”
棲雀抬起頭,迎上他的視線,那雙清澈的眸子裏迅速積蓄起一層薄薄的、恰到好處的水光,帶着幾分不安、幾分期待,還有幾分難以啓齒的難堪。“我……姐姐難得回來,爸爸他……希望一家人聚聚。而且……”她咬了咬下唇,聲音更低,“姐姐她……以前對我有些誤會。我想,也許這次是個機會,能解釋清楚……”
解釋清楚?陸聿珩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譏誚。沈家那對父女的德行,他看得一清二楚。所謂的“家宴”,不過是場攀比炫耀、踩低捧高的戲碼。眼前這個女人,是真心想去“解釋”,還是不得不去承受那份難堪?或許兩者都有。但更可能是,她別無選擇。
他想起徐特助送來的那份初步調查報告。沈棲雀在沈家的日子,遠比表面看到的更加艱難。沈國明的漠視與利用,沈驚霓母女明裏暗裏的欺凌,還有那個在醫院裏沉睡多年、成爲她最大軟肋的生母蘇婉清。她就像一株生長在石縫裏的草,看似柔弱,卻有着驚人的韌性,以及……難以捉摸的復雜根系。
“既然是一家人聚會,”陸聿珩放下茶杯,瓷器與桌面碰撞發出清脆的輕響,“那就去吧。”他聲音平靜,聽不出喜怒,“你是陸太太,該有的體面,陸家會給。徐特助會安排好車和禮物。”
他沒有說陪她去,也沒有說不去。但“陸太太”和“陸家會給的體面”這幾個字,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他不會親自出席這種無聊的、沈家自抬身價的宴會,但他允許她去,並以陸家的名義,給予她表面的支持。這是一種冷淡的、居高臨下的許可,也是一種不動聲色的觀察。他想看看,在脫離了陸家老宅這個相對封閉的環境,面對來自原生家庭最直接的惡意時,她會如何反應,會露出怎樣的馬腳。
棲雀似乎鬆了口氣,但眼中那抹水光更明顯了,她微微低下頭,細聲說:“謝謝陸先生。我……我會注意,不給您添麻煩的。”
陸聿珩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不再看她,拿起手邊的平板電腦,重新投入工作。仿佛剛才的對話,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棲雀也安靜地垂下頭,小口抿着已經微涼的茶水。舌尖泛開的苦澀,被她完美地壓抑在平靜的面容之下。不陪她去,也好。少了他在場,或許她反而能更自如地“表演”。而陸家給予的“體面”,就是她此刻最需要的鎧甲和武器。
周末,傍晚。
沈家別墅燈火通明,與陸宅那種低調的奢華不同,沈家的裝飾極盡浮誇,水晶吊燈晃得人眼花,空氣中彌漫着過於甜膩的香氛和嘈雜的談笑聲。來客多是沈國明生意場上的夥伴,以及一些巴結沈、周兩家的人,真正的上流圈子核心人物寥寥無幾。但這並不妨礙沈國明志得意滿地穿梭在人群中,接受着一聲聲“沈總好福氣”、“兩位千金都如此出衆”的奉承。
棲雀到得不算早,也不算晚。她穿着陸聿珩讓人送來的、符合“陸太太”身份但絕不張揚的香檳色小禮裙,樣式簡潔,剪裁合體,襯得她膚白如雪,身段纖穠合度。頭發挽成優雅的低髻,臉上是精致的淡妝,恰到好處地遮掩了連日的疲憊,只留下一份沉靜的、略帶疏離的美麗。她身邊跟着徐特助安排的、一位訓練有素、沉默寡言的女助理,手裏捧着包裝精美的禮物。
她一出現,原本熱鬧的宴會廳有了片刻的凝滯。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過來,好奇的、審視的、羨慕的、嫉妒的、幸災樂禍的……她像一滴清冷的油,驟然滴入滾沸的湯鍋,激起了無聲的波瀾。
沈國明最先反應過來,臉上堆起誇張的笑容,快步迎了上來:“棲雀來了!怎麼一個人?聿珩呢?沒一起?”他聲音洪亮,刻意強調着“聿珩”兩個字,目光卻在她身後逡巡,帶着顯而易見的失望。
“爸爸。”棲雀微微頷首,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陸先生公司臨時有急事,實在抽不開身,讓我代他向您和姐姐致歉。這是他讓我帶給您和姐姐的禮物。”她示意身後的助理將禮物送上。
沈國明臉上的笑容僵了僵,但很快又更熱切地笑起來,接過禮物,拍了拍棲雀的肩膀:“沒事沒事,聿珩是大忙人,爸爸理解。你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快,去看看你姐姐,她一直在念叨你呢!”
念叨?棲雀心底冷笑,面上卻浮起一絲恰到好處的、帶着怯意的微笑,跟着沈國明朝人群中心走去。
那裏,沈驚霓正被衆星捧月般圍在中間。她穿着一身火紅色的曳地長裙,深V領口,裙擺開衩幾乎到大腿,妝容豔麗,整個人像一團燃燒的、招搖的火焰。她正挽着一個年輕男人的手臂,笑得花枝亂顫。那男人正是周墨墨,一身騷包的白色西裝,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眼神輕佻地掃視着周圍的女賓,但在看到沈棲雀的瞬間,明顯亮了一下,隨即又恢復那種玩世不恭的笑容。
“喲,這不是我們陸太太嗎?終於舍得從陸家的金絲籠裏出來,看看娘家人了?”沈驚霓鬆開周墨墨,踩着十厘米的細高跟,搖曳生姿地走了過來。她上下打量着棲雀,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她身上每一寸,語氣裏的嘲諷和惡意幾乎要溢出來,“怎麼,陸總沒陪你一起來?該不會……是嫌帶不出手吧?”
周圍的談笑聲低了下去,無數道目光饒有興味地投射過來,等着看好戲。
棲雀的身體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臉色微微發白,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手包,長長的睫毛垂落,遮住了眼底的情緒。她抬起頭,迎向沈驚霓挑釁的目光,聲音細弱,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姐姐說笑了。陸先生是臨時有重要會議,才讓我先過來的。他……他很忙。”
“忙?”沈驚霓嗤笑一聲,塗着鮮紅指甲油的手指撥弄着自己卷曲的長發,“再忙,陪妻子回娘家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該不會……是陸總根本沒把你當回事吧?我的好妹妹,當初可是你‘自願’替姐姐我嫁過去的,怎麼,現在後悔了?連個宴會都撐不起場面?”
“驚霓,怎麼說話呢!”沈國明假意呵斥,語氣裏卻沒什麼責備的意思,反而帶着縱容,“棲雀現在是陸太太,身份不同了。聿珩肯定是真有事。棲雀啊,你姐姐就是心直口快,你別往心裏去。”他打着圓場,眼神卻催促地看着棲雀,希望她低頭服軟,趕緊把這場面糊弄過去。
周墨墨也湊了上來,一雙桃花眼黏在棲雀身上,語氣輕浮:“沈二小姐今天可真漂亮。陸總沒來是他的損失。不過沒關系,有我和驚霓在,肯定不會讓二小姐覺得悶的。”他說着,就想伸手去拉棲雀的胳膊。
棲雀後退半步,避開了他的手,臉色更白了幾分,像是被嚇到了,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周少客氣了。我……我去那邊拿杯飲料。”她說完,幾乎是倉皇地轉身,想要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中心。
“別急着走啊,妹妹。”沈驚霓卻不打算放過她,往前一步,再次擋住她的去路,紅唇勾起惡意的弧度,“聽說你上次在星河灣的酒會上,可出風頭了?還‘不小心’潑了周少一身酒?怎麼,現在看到周少,不好意思了?”
這件事顯然被周墨墨添油加醋地傳到了沈驚霓耳中。周墨墨的臉色也沉了沉,看向棲雀的眼神多了幾分不悅。
周圍的竊竊私語聲更大了。所有人都知道沈家姐妹不睦,但沒想到沈驚霓一回來,就敢在自家宴會上,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如此不給“陸太太”面子。看來,這位陸太太在陸家的地位,確實如傳聞中一般尷尬。
棲雀站在原地,孤立無援。沈國明皺着眉頭,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選擇了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等着看她如何應對這難堪的場面。她像是被逼到絕境的小獸,身體微微發抖,眼眶開始泛紅,嘴唇囁嚅着,似乎想辯解,卻又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沈驚霓臉上得意笑容越來越盛的時候,一個低沉冷冽的嗓音,帶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突兀地插入了這片虛僞的喧鬧之中——
“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
宴會廳入口處,不知何時出現的陸聿珩,一身剪裁完美的墨色西裝,身形挺拔,面容冷峻,正邁着不疾不徐的步伐,朝着這片令人窒息的小圈子走來。他周身散發的強大氣場,讓原本嘈雜的廳堂瞬間安靜下來,幾乎落針可聞。所有的目光,包括沈驚霓錯愕的目光,周墨墨驚疑不定的目光,沈國明驟然亮起又轉爲惶恐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陸聿珩仿佛沒有看到其他人,深邃的目光徑直落在那個微微發抖、眼眶泛紅的纖弱身影上。他走到棲雀身邊,極其自然地伸出手臂,攬住了她單薄的肩膀,將人往自己身側帶了帶。那是一個充滿占有欲和保護意味的姿態。
然後,他才抬起眼,目光淡淡掃過臉色瞬間變得難看的沈驚霓,和表情僵硬的周墨墨,最後落在額頭開始冒汗的沈國明臉上,語氣平淡,卻字字清晰:
“沈總,沈大小姐。我夫人性格內向,不善言辭。若她有什麼‘不小心’的地方,沖撞了二位,我代她賠個不是。”他頓了頓,目光在沈驚霓臉上停留一瞬,那眼神沒有任何溫度,卻讓沈驚霓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至於別的,我的人,還輪不到外人來教她,什麼是該做的,什麼是不該做的。”
話音落下,滿場死寂。
沈棲雀被他攬在懷裏,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傳來的力量和體溫,以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雪鬆氣息。她微微側過臉,抬眼看他線條冷硬的下頜,心髒在胸腔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他……怎麼會來?
(第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