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沈家那場不歡而散的“家宴”後,陸聿珩的突然現身,以及那句清晰冷冽的“我的人,輪不到外人來教”,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海城的社交圈激起了一圈不小的漣漪。
陸太太沈棲雀,這個在衆人印象中始終模糊、怯懦、幾乎被遺忘的名字,連同當晚她蒼白着臉、被陸聿珩強勢攬入懷中宣告主權的畫面,再次進入了人們的視野。八卦與流言悄然滋長,猜測着那位神秘的陸太太究竟有何等魅力,竟能讓素來不近女色、公私分明的陸聿珩,在公開場合做出如此護短的舉動。更有好事者,將這與沈驚霓高調歸來、攜新男友周墨墨炫耀的事情聯系起來,描繪出一場真假千金、姐妹相爭的狗血戲碼,爲茶餘飯後平添了許多談資。
然而,無論外界如何猜測紛紛,棲雀的生活,至少在表面上,恢復了往日的平靜,甚至多了一絲微妙的改變。沈國明沒再因爲那筆“專款專用”的醫療費鬧騰,大概是陸聿珩那句不輕不重的警告起了作用。陸宅內的傭人,包括陳媽,對她的態度在原本的疏離恭敬之外,也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的打量。而陸聿珩本人,在次日如常離開後,便恢復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忙碌狀態,仿佛沈家那晚的短暫庇護,不過是心血來潮,或是某種必要的、程序性的“履約”。
只有棲雀自己清楚,有些東西,已經不同了。那晚他手臂的溫度,他話語裏的力量,以及事後沈驚霓和周墨墨那張青白交錯、強忍妒恨的臉,都像一幅幅定格的畫面,深深刻印在她的感知裏。那不是溫情,更像是一種清晰的、帶着邊界的宣示——在他尚未徹底查明她底細之前,她依然是他名義上的、不容他人隨意欺辱的“陸太太”。
這既是保護,也是枷鎖。保護她暫時免受沈家的過分滋擾,也同時將她更深地綁在了陸家這艘巨輪上,置於他更近距離的審視之下。
一周後,陸氏集團年度慈善晚宴的請柬,準時送達陸宅主樓,也有一份,被徐特助親自送到了棲雀面前。精美的壓紋請柬,燙金的字體,昭示着這場宴會的分量——這將是海城商界本年度最頂級的社交盛會之一,名流雲集,精英薈萃,是陸氏彰顯實力、維系人脈的重要場合。
陸聿珩的意思很明確:她需要以“陸太太”的身份,正式亮相。這不同於之前商業酒會的簡單陪同,而是一次正式的、全方位的公開亮相。
棲雀看着那封請柬,指尖在冰涼的紙張上輕輕摩挲。她知道,這是一次考驗,也是一次機會。是繼續扮演怯懦無能的“花瓶”,還是借機傳遞某種信號,爲後續的行動鋪路?她需要仔細衡量。
傍晚,陸聿珩罕見地在晚餐前回到了主樓。他穿着休閒的家居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手裏拿着一份財經雜志,聽到棲雀下樓的腳步聲,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靜無波,仿佛一周前在沈家的那場對峙從未發生。
“請柬收到了?”他合上雜志,隨意地問道。
“嗯,收到了。”棲雀在他側方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保持着得體的距離,輕聲回答。
“周五晚上,七點,在陸氏旗下的雲端酒店。徐特助會安排造型師和司機。”他言簡意賅,沒有詢問她的意見,直接宣告了安排。
“好,我會準時準備好。”棲雀應下,沒有多餘的話,低眉順眼,像一株安靜的植物。
陸聿珩的目光在她低垂的側臉上停留了片刻。晚霞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爲她白皙的側臉鍍上一層朦朧的金邊,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緒。她穿着素淨的米白色家居服,長發鬆鬆挽在腦後,露出纖細脆弱的脖頸,整個人看起來安靜、溫順,甚至有些過於蒼白,與晚宴那種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場景格格不入。
“禮服和珠寶,會有人送過來。”他補充了一句,語氣依舊平淡,聽不出什麼情緒,“陸家的女主人,總不能在第一次正式亮相上,失了體面。”
棲雀抬起眼,目光與他短暫相接。他深邃的眼底,是一片沉靜的墨色,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試探。仿佛真的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提醒她注意“體面”。
“我明白,陸先生。”她微微點頭,聲音細軟,帶着慣常的順從。
陸聿珩收回目光,重新拿起雜志,沒再說話。客廳裏只剩下紙張翻動的細微聲響,和窗外漸沉的暮色。
周五傍晚,造型團隊準時抵達陸宅。領頭的是業界頗有盛名、專門爲名流貴媛服務的造型總監Lena,四十歲上下,妝容精致,舉止利落,眼神銳利。她帶着兩名助手,推着好幾架掛滿各式禮服的移動衣架,以及數個裝滿珠寶配飾的密碼箱,浩浩蕩蕩地進入了棲雀所在的副樓套房。
“陸太太,晚上好。”Lena的笑容標準而職業,目光在棲雀身上快速掃過,帶着評估的意味,“陸總交代,今晚的場合很重要,讓我們務必讓您以最得體的形象出席。我們先來挑選禮服。”
衣架上掛滿了各式各樣、價值不菲的高定禮服,從經典的黑色絲絨魚尾裙,到仙氣飄飄的薄紗長裙,再到性感的露背吊帶款,琳琅滿目,足以讓任何女人挑花眼。但棲雀的目光平靜地滑過,沒有在那些過分張揚或性感的款式上停留。
最終,她的視線落在一件香檳金色的及膝小禮裙上。款式簡潔流暢,剪裁精良,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只在腰部有極其精細的同色系珠繡,燈光下會流轉出極淡的、不張揚的光澤。既不過分隆重搶眼,又足夠端莊得體,更重要的是,這種顏色和款式,能最大限度地弱化她容貌中那份過於精致、甚至略帶攻擊性的美感,讓她看起來更溫和、更不具威脅性,也更符合她想要呈現的、與世無爭的“陸太太”形象。
Lena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似乎沒料到這位看似怯懦的陸太太,眼光如此精準老到。她上前一步,親自取下那件禮服:“陸太太好眼光,這是意大利一位老師傅的手工高定,今年只做了三件。顏色很襯您,款式也大方。只是……”她頓了頓,委婉地提醒,“會不會……太素淨了些?今晚的場合,其他太太小姐們,想必都會極盡所能。”
棲雀輕輕撫摸着禮服柔滑的料子,搖了搖頭,聲音依舊輕柔,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就這件吧。謝謝。”
Lena不再多言,示意助手準備。做頭發,化妝,試戴首飾……整個過程,棲雀都異常配合,但始終沉默。她閉上眼,任由專業的手指在她臉上描畫,腦海中卻在飛速運轉。宴會上可能遇到的人,可能發生的狀況,沈驚霓是否會出席,如果出席又會如何挑釁,陸聿珩可能會有的反應,以及她應該如何應對……每一處細節,都在她心裏反復推演。
妝容是清淡的裸妝,重點突出了她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眸和略顯蒼白的唇色,弱化了輪廓的銳利感,更添幾分我見猶憐的脆弱。長發被挽成一個鬆散的、帶點復古韻味的低髻,鬢邊垂下幾縷微卷的發絲,柔和了臉部線條。最後戴上那套與禮服同色系的、設計極爲簡約的珍珠耳釘和項鏈,整個人在鏡中呈現出一種與世無爭的、溫婉沉靜的美,像一株在晨霧中悄然綻放的白色山茶,不奪目,卻自有風骨。
當她換好禮服,踩着合適的中跟涼鞋,在Lena和助手們驚豔而克制的目光中,緩緩走出衣帽間時,等在起居室的陸聿珩正好抬眸看了過來。
他依舊穿着剪裁合體的黑色西裝,只是細節處比日常商務裝更顯精致,領帶是低調的深藍色暗紋。他原本正低頭看着腕表,聽到聲響,目光隨意地掃過來,卻在觸及她身影的瞬間,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時間仿佛靜止了半秒。
客廳裏璀璨的水晶燈光下,她靜靜地站在那裏,香檳金的裙擺泛着柔和的光澤,襯得她裸露的肩頸和手臂肌膚如玉般細膩。妝容清淡,卻恰到好處地凸顯了五官的精致。她微微垂着眼,長睫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神色平靜,看不出絲毫緊張或興奮,只有一種近乎疏離的沉靜。那份沉靜,與她身上這份溫婉嫺雅的氣質奇異地融合,形成一種獨特的、難以言喻的氣場。不似沈驚霓那種咄咄逼人的豔光四射,也不同於尋常名媛的矯揉造作,而是一種內斂的、帶着距離感的……美。
陸聿珩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的時間,比平時多了幾秒。他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微瀾,但很快就恢復了慣常的平靜無波。
“可以了。”他收回視線,淡淡地說了一句,率先轉身朝外走去。
棲雀深吸一口氣,提起裙擺,邁着平穩的步伐,跟在他身後。細高的鞋跟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而規律的聲響,不疾不徐,仿佛踏在她的心上,一步一步,走向那個即將到來的、暗流涌動的舞台。
加長的勞斯萊斯幻影無聲地滑入雲端酒店燈火輝煌的旋轉門前。門童恭敬地拉開車門,陸聿珩先行下車,沒有像尋常丈夫那樣伸手攙扶,只是側身,目光平靜地看向車內。
棲雀扶住車門,微微低頭,姿態優雅地探身下車。她動作很穩,帶着一種被嚴格訓練過的、刻在骨子裏的儀態,與平日裏那個低眉順眼、存在感稀薄的“沈棲雀”判若兩人。盡管她看起來依舊溫順安靜,但那挺直的背脊,平穩的步伐,以及那雙在璀璨燈火映照下、沉靜得不起一絲波瀾的眸子,都隱隱透出一種與這喧囂場合微妙疏離、卻又莫名契合的氣場。
早已等候在門外的媒體記者們,瞬間將長槍短炮對準了他們。閃光燈連成一片耀眼的白,幾乎要灼傷人眼。這是“陸太太”第一次正式、公開地陪同陸聿珩出席如此高規格的宴會。無數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羨慕的、嫉妒的,帶着各種復雜的心思,聚焦在她身上。
陸聿珩神色淡漠,對周圍的喧囂視若無睹,只微微側身,示意棲雀跟上。他沒有像在沈家那樣,做出任何親密的姿態,甚至連一個眼神的交匯都沒有,只是保持着一個禮貌而疏離的距離,一同邁上鋪着紅毯的台階。
但正是這種“並肩而行”,本身就傳遞了足夠的信息。陸聿珩的身邊,從未有過女伴。即便是必要的商業應酬,他也向來獨來獨往,或只帶男性助理。而今天,他身邊站着沈棲雀。這個認知,讓周圍的快門聲更加密集。
進入宴會廳,撲面而來的是觥籌交錯的熱浪,香檳的氣泡,名貴香水的芬芳,以及衣香鬢影間流動的、無形的利益網絡。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暈,將整個宴會廳映照得如同白晝。幾乎海城大半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了,政商名流,各界精英,明星名媛,每個人都帶着精心修飾的笑容,在悠揚的弦樂中談笑風生,構成一幅繁華至極的浮世繪。
陸聿珩的出現,瞬間吸引了全場的目光。他就像一塊磁石,所過之處,人群自然而然地分開一條道路,恭敬的問候聲此起彼伏。他微微頷首,算是回應,腳步不停,帶着一種與生俱來的、掌控全場的氣場。
棲雀跟在他身側半步之後,始終低眉順目,臉上掛着得體的、略帶羞怯的淺笑,像一個完美的、沒有靈魂的附屬品。她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她身上逡巡,評估,比較。那些目光裏有驚豔,有好奇,有嫉妒,更多的是審視和評估——評估她的價值,評估她在陸聿珩心中的分量,評估這段聯姻背後的意義。
她不閃不避,只是將那份審視,化作更深的、內斂的平靜。
“陸總,陸太太,晚上好。”一個熟悉而令人厭惡的聲音,帶着刻意拔高的、嬌媚的語調,在斜前方響起。
棲雀抬起眼,看到沈驚霓挽着周墨墨的手臂,正朝他們走來。沈驚霓今晚顯然下足了功夫,一襲大紅色深V曳地長裙,妝容濃豔,首飾奢華,像一團燃燒的烈火,毫不掩飾地想要成爲全場的焦點。而周墨墨則是一身騷包的白色禮服,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看向棲雀的眼神,帶着毫不掩飾的驚豔和某種令人不快的粘膩。
“聿珩哥哥,你也來啦?”沈驚霓自動忽略了棲雀,徑直對着陸聿珩綻開一個自認爲最迷人的笑容,身體也微微前傾,展示着自己傲人的資本,“爸爸剛才還念叨你呢,說想跟你喝一杯。”
陸聿珩腳步未停,目光甚至沒有在她臉上多停留一秒,只淡淡“嗯”了一聲,算是回應,隨即轉向一旁迎上來的一位中年企業家,自然地攀談起來,將沈驚霓徹底晾在了一邊。
沈驚霓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塗着鮮紅指甲油的手指,幾乎要掐進周墨墨的胳膊裏。周墨墨吃痛,卻不敢發作,只能尷尬地笑了笑,目光又飄向安靜立在陸聿珩側後方的棲雀。
棲雀像是沒看到他們的難堪,依舊垂着眼,扮演着那個溫順無害的、被無視的“陸太太”。只是,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她的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冰冷,而漠然。
好戲,才剛剛開場。沈驚霓的刁難,周墨墨的糾纏,以及這滿廳看似光鮮、實則暗藏機鋒的各色目光,都是她必須面對的挑戰。而今晚,她不再是那個在沈家宴會上孤立無援、只能等待“拯救”的沈棲雀。她是陸聿珩親自帶來的、陸家名義上的女主人。哪怕這身份只是契約,哪怕這庇護可能別有用心,至少在此刻,這是一層可以利用的、堅硬的殼。
“沈小姐,周少,”她終於抬眸,看向沈驚霓和周墨墨,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他們耳中,帶着恰到好處的、屬於女主人的矜持與疏離,“招呼不周,請自便。”
說罷,她不再看他們瞬間變得難看的臉色,微微側身,從侍者端着的托盤裏取過一杯香檳,指尖輕輕晃動着杯身,目光平靜地投向遠處璀璨的水晶燈,仿佛剛才那兩句簡單的問候,已用盡了她所有的社交能量,重新變回了那個安靜、怯懦、需要被保護的存在。
只有她自己知道,平靜的外表下,是急速運轉的頭腦,和一顆冷靜評估着全場、隨時準備應對任何突發狀況的心。
宴會的華章正式奏響,而暗涌的潮水,也正無聲匯聚。
(第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