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槐樹孤零零的立在了路口,冷硬的樹枝映着後方的鉛灰色的天空,又是預示着今晚是一個不太好的天氣。
這條路從村口出去了之後,就不太好走了,路上未化完的雪混合泥濘攪在了一起,這條路不僅通向青龍關,同時也是通向軍營,地上有着車轍印和密密麻麻的馬蹄印,泥水沉在車印子裏,刻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痕跡。
林小滿抹了一把臉,他仔細的在路邊尋找着蒲公英的蹤跡,路邊的雪也很厚,幹枯的老樹孤零零的立在路邊,伸出來的枝椏上全是尖尖的冰凌。
他伸出手來,不停的拂着下方的雪,很快,他的手指就變得通紅了起來。
他哈了一口氣,繼續找着。
蒲公英,蒲公英……
在天色快要擦黑的時候,林小滿終於發現了蒲公英。
他心下大喜,趕緊扒開了周圍的樹叢和雪,在低矮的灌木之下,他發現了鐵柱媳婦兒說的一大片蒲公英,不過現在它們已經枯掉了,在等待着第二年的春天。
他一把一把的開始薅了起來,但是地上被凍得硬邦邦的,根本扯不下來,他連汗水都急下來了,第一次痛恨起來自己的力氣怎麼這麼小。
正在着急的時候,他耳朵一動,聽到了像是有人騎着馬,踩着雪經過的咯吱咯吱的聲音。
他趕緊的轉身循着聲音沖了過去,大聲的喊道。
“求求你!幫幫我!”
他一抬眼,就和一雙好像帶着金戈鐵馬之氣的人,撞了一個對眼。
謝雲渡知道前方有動靜,但是他沒想到,他竟然又遇到了林大虎的弟弟。
他扯了一下嚼頭,黑馬打了一個響鼻,溫順的停了下來,天色快黑了,林小滿一個人在這裏幹什麼?難道他不知道一個獨身的哥兒,孤身一人還在外面是很危險的嗎?
但是他看着林小滿一臉焦急,帽子也亂了,手上紅通通的,他判斷了一下情勢,開口問道。
“怎麼了?”
林小滿也沒想到居然是謝雲渡。
他原本想好的請求的話語在嘴巴裏面打了個滾,實在是謝雲渡雖然人看上去和藹,但是他卻是實打實的封疆將軍,深植在他身上的肅殺和鐵血的氣息,忍不住的就讓林小滿覺得可怕。
但是他現在也沒有辦法了,他的兄長還躺在床上,目前只有謝雲渡一個人,他再害怕,也必須開口了。
他吞了一口唾沫,說道。
“我要采一點蒲公英,但是地上凍得太硬了,我扯不出來……”
謝雲渡了然,他翻身下馬,鏘然一聲,把佩劍抽了出來。
林小滿只覺得眼前寒光一閃,一股寒氣逼來,明明無風,但是他硬生生感覺他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近在眼前的,不是放在博物館裏面的,隔着一層厚厚的玻璃的冷兵器,謝雲渡一手持劍,另外一只手順着林小滿的剛才的方向看了過去。
他轉頭問道。
“就是這些嗎?”
林小滿點點頭,謝雲渡伸手一劃,剛剛紋絲不動的蒲公英,輕而易舉的就被割了下來。
謝雲渡問道。
“夠嗎?”
林小滿手裏捧了一把,他放在了自己的布包裏,他大着膽子,繼續說道。
“能再割一點嗎?”
謝雲渡了然,他點點頭,欣然說道。
“當然可以了。”
謝雲渡的佩劍名叫“蒼雲”,乃是當今朝廷所賜,鋒利無匹,用來割一點小小的蒲公英草,當然是不在話下了。
他替這位名叫林小滿的小哥兒又割了一點蒲公英之後,遞給了他,他收劍入鞘,問道。
“夠了嗎?”
林小滿接了過來,他感激道。
“足夠了!”
說完之後,他匆匆的對着謝雲渡怪模怪樣的一抱拳,拔腳就往村子裏面跑了回去。
謝雲渡挑挑眉,林大虎受傷,他這幾天都會在青龍關這邊暫時的在此地進行調度指揮,今日他在完成了軍營巡視,安排了巡防事務之後,準備騎馬回村,沒想到在路上又遇到了一個熟人,看到林小滿笨手笨腳的跑動的姿勢,像是一個圓滾滾的圓球一樣,他手指動了動,喊住了他。
林小滿一開始還沒有聽到謝雲渡在叫他,他心裏裝的全是他兄長的事,帽子又戴的嚴實,聽不到也是很正常,沒想到,一匹黑色的大馬直接從背後趕了過來。
謝雲渡拍了拍馬頸,黑雲收到命令,伸出自己的嘴,直接從背後就叨住了林小滿的帽子,林小滿的帽子直接被黑雲咬了下來,一頭如同瀑布一樣的青絲從帽子裏面,蜿蜒而下。
林小滿捂着自己的頭,憤怒的轉頭,結果一看到那匹比自己還高的馬,甚至嘴裏還咬着他的帽子,它溼漉漉的眼睛無辜的看着林小滿,作爲動物保護主義者的林小滿,心中原本的怒氣,一下子就消了一大半。
謝雲渡含笑問道。
“去哪裏啊?這麼急?”
林小滿心中焦急,但是他知道大將軍的問話,不得不回答,他只好捂着自己光禿禿的腦袋,老老實實的低頭說道。
“我兄突發高熱,我才出來采集蒲公英草爲他所用的。”
果然,聽到林小滿這麼說之後,謝雲渡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不見,他又重新變成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威嚴的大將軍,他擰着眉毛,說道。
“爲何不早說?上馬,我送你回去。”
林小滿一驚,騎馬?他從來沒有騎過啊,不會有事吧?
謝雲渡已經打馬趕了過來,看着呆愣在原地的林小滿,他說道。
“上來,黑雲很溫順的。”
聽到謝雲渡這麼說,林小滿無法,他吞了一口唾沫,艱難的伸出手來扒住黑雲高大的馬身,謝雲渡這才發現這位小哥兒似乎確實不會騎馬,他微微的側彎下腰,伸手拽住了他的一條胳膊,腰背一使勁,林小滿發現自己就像是被一個起吊機吊起來了一樣,一下子就跨坐在了黑雲的背上。
黑雲全程都是穩穩的,甚至連蹄子都沒有挪動一分。
坐好了之後,謝雲渡一扯繮繩,黑雲這才邁開了步子,快速的朝着靠山村所在的方向跑了過去,上馬之後,謝雲渡就把帽子還給了林小滿,林小滿剛剛才把自己的帽子戴好,身子一抖,黑雲就出發了。
他差點就沒有坐穩,還好的是,謝雲渡及時的伸出了自己的兩條手臂,一左一右的橫在了林小滿的兩側,剛剛好把他固定了起來。
黑雲就像是一道黑色的閃電一樣,迅速的奔向了林小滿的家中。
剛剛到家門口,謝雲渡勒好馬,本想幫着林小滿下馬,但是他已經用一種像是毛毛蟲一樣滑稽的姿勢把自己滑了下來,他扶了扶自己的帽子,對着謝雲渡行了一個禮,口中說着謝謝,然後迅速的就沖進了自己的家中。
陳鐵柱正在林大虎的屋內,他旁邊放着一個裝滿了水的鐵盆,此時陳鐵柱正在用毛巾搭着林大虎的額間,林小滿急匆匆的推門而入,還來不及喘口氣,急切的問道。
“我哥現在如何了?”
陳鐵柱側身,讓林小滿自己看林大虎,他說道。
“目前只是發熱,其他並無大礙。”
但是如果一直發熱降不下溫度,才是真正能要人命。
林小滿明白,多半還是因爲傷口處有感染,古代的消毒處理手段有限,又沒有抗生素,他剛開始的是還真的以爲是林大虎體質強壯,這才沒有發高熱,他還暗自慶幸,結果沒有想到,還是沒有能夠幸免。
他一把扯掉自己的帽子,來不及說更多的話了,他對着陳鐵柱說道。
“鐵柱哥,勞煩你再幫我照顧一下我哥,我馬上就來。”
說完之後,他拿着剛剛才采下來的蒲公英,沖到了廚房。
還好的是王嬸讓他一直都讓他保持着燒水的習慣,他草草的從鍋裏面舀了一壺水出來,把蒲公英全部的泡在了水裏,先是囫圇的過了一次水之後,他又把這些蒲公英全部撈出來,髒水拎到了廚房的門口,直接對着院子的方向潑了過去。
結果這點水剛剛好的就潑到了謝雲渡的所站的地方,還濺了好幾滴在他的腳背之上,林小滿一開始也沒看到他,不過現在也沒有空向他告罪了,他匆匆的端着盆重新的回到了廚房中,再次洗起來了蒲公英。
洗幹淨了之後,他把這些蒲公英一股腦的全部放到了鍋裏,煮了起來。
蒲公英溼敷可以消毒,但是首先也要把這些蒲公英收拾幹淨了才可以。
他心下焦急,但是動作還是十分的冷靜,他繼續的往灶膛裏面投入着柴火,讓火燒得更旺了一點,很快,鍋裏的水就開了,咕嘟咕嘟的開始冒着熱氣了。
他把這些蒲公英撈了出來,不顧燙,草草的用手擠了一下,然後把它們全部的都裝在了一個布包之中,再擠掉過多的水分,讓它們保持一個溼潤但是又不會滴水的狀態之後,重新的沖了回去。
他一頭汗水,臉上也難以避免沾上了一些爐灰,回到了林大虎的房間之後,他發現謝雲渡已經不把自己當成外人了,他現在直接坐到了林大虎的炕邊,他伸手一摸,確實發熱了。
他眉毛一擰,整個人就變得分外的嚴肅起來。
上司來了,陳鐵柱連床邊都不敢坐了,馬上恭手站在了一邊,林小滿也沒有那麼多上下尊卑的概念,他手裏舉着蒲公英的溼布包,扯開了林大虎的衣服。
他動作雖大,但是下手卻很輕柔,他重新用剪子剪開了他給林大虎包扎好的傷口,傷口的周圍略微有點紅腫,但是還好的似乎沒有什麼化膿的跡象,他擦掉滲出來的血跡之後,用這個蒲公英的布包給他壓了上去。
做完了這一切之後,他這才舉着自己溼漉漉的雙手,擦了一下自己的額頭。
結果沒有想到的是,他這一擦,把自己的臉搞得更加的花了,他轉過身來,老老實實的對着謝雲渡和陳鐵柱又是一抱手,說道。
“感謝大將軍和鐵柱哥,我哥現在交給我來看顧吧,兩位請回去休息吧。”
他也不知道這麼說話對不對,反正意思表達到了就行。
謝雲渡一挑眉,對着陳鐵柱說道。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媳婦兒應該快要臨盆了吧?你快回去吧,我在這裏看着就行了。”
陳鐵柱嗯了一聲,大將軍一向體恤麾下,這麼安排他聽起來也沒有什麼問題,他對着林小滿說道。
“如果有什麼事的話,再來叫我。”
林小滿把陳鐵柱送至門口,他心下擔心,告別之後,就回去了。
謝雲渡不知道又從哪裏翻出來了一本書,他點燃了蠟燭,就着微弱的燭光看了起來,林小滿總是覺得,與其說謝雲渡是一位領兵的將軍,他更像是坐鎮後方的那種後勤主管一樣,要不是他第一次遇見謝雲渡的時候,他已經是全副重甲,身上帶着濃重的血腥氣,否則的話他真的會被謝雲渡的外表騙過去。
他悄悄的找了個邊緣坐了下來,他握着林大虎粗糙的手指,林大虎的脈象還好的是並不急促,他雖然臉色略紅,但是呼吸並不是特別急促,他這才微微放下心來。
謝雲渡翻過了一頁書,看着坐在旁邊的那位小哥兒,從最開始焦急,到最後的臉色的平穩,他時不時的摸一下林大虎的額頭,再替他換一下額間的布巾,不知不覺之間,林大虎的熱度已經沒有之前那麼高了,他再次換了一次浸滿了蒲公英的布包之後,靠在了背後的牆壁之上。
大約是屋子裏面暖意融融,炕下也十分的暖和,他的頭發散在了臉上,困意連續的向林小滿襲來,他現在的身體畢竟還是一個未成年的十五歲的少年郎,不知不覺之間,他模模糊糊的,竟然靠着牆壁之上,睡着了。
朦朦朧朧之中,他似乎重新的回到了自己生活的時代。
他赤腳走在了一條全是白色的走廊之上,頭上只有白慘慘的白熾燈,他茫茫然的站在走廊之上,前方是一排一排的房間,往後看也是一排一排的房間。
看不見盡頭,也望不見來處。
前方似乎傳來了模糊的哭聲,他似乎是被吸引了一樣,抬腳往那個方向走了過去。
哭聲從一個房間裏面傳來,他擰開了門,往裏面看了過去。
床上躺着一個人,他的身上貼着的電極儀的另外一頭,是林小滿非常熟悉的心髒監護儀,他看着那個監護儀上面,電波已經變成了一整條的直線。
那就意味着這個人的心髒已經停止跳動了。
他又抬眼看向了那個人的面相,一看到他的臉,他的心髒也仿若停止了跳動了一樣。
床上躺着的那個人,和他長的一模一樣。
他這才茫然的看向了在旁邊已經哭得不成人樣,快要癱軟掉的幾個人,其中一個看上去已經快要暈倒的樣子,是他的母親,而站在旁邊,攙扶着她的,則是他的父親。
他這才遲鈍的發現,自己,可能是死了。
他抬眼看向了前面,模糊的玻璃之前,映出的是他現在的臉。
他披散着長發,面容和現世的他幾乎是一模一樣,只是他更加的年輕稚嫩而已,眉心一顆鮮紅的痣,像是朱砂一樣,點綴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