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瓊華殿西閣燭火搖曳,映在窗紙上,像一片孤寂的湖。
楚雲微立於窗前,指尖輕抵冰涼的窗櫺,目光越過重重宮牆,落在遠處鳳儀宮那片燈火通明之上。
那裏是柳貴妃的居所,金碧輝煌,威壓四方,宛如後宮真正的中心。
可今夜,她不再是那個躲在偏院抄書、任人踩踏的庶女了。
采女銜,六品位分,名入皇冊——看似恩寵,實則如履薄冰。
楚雲微眸光幽深,唇角微抿。
她太清楚蕭弈的手段了。
那一句“才識兼備,心念根本”,聽着是褒獎,實則是刀鋒藏於蜜糖。
帝王不需要順從的傀儡,他需要一個能攪動死水的人,一個敢於掀翻棋盤的執子者。
而她,恰好不是棋子。
她轉身走向床榻,從枕下取出一卷泛黃的絹帛,上書《殘夢引》三字,筆跡娟秀卻帶着一絲斷弦般的淒厲。
這是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半闕禁曲的指法圖譜。
十年前那一夜,母親奉旨撫琴,次日便暴病身亡,屍骨未寒,樂籍被焚。
所有人都說她瘋了,只有楚雲微知道——那首曲子裏,藏着先帝不願示人的秘密。
她將絹帛緩緩投入銅爐,火舌舔舐紙角,青煙嫋嫋升起,帶着焦香與舊時光的沉重。
“母親,您的曲子,我已經替您彈出去了。”她低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如利刃劃破長夜,“現在,輪到我來走完您沒走完的路。”
灰燼飄起,落在她指尖,燙也不躲。
痛感讓她清醒——從今夜起,她不再是被動求生的螻蟻,而是主動布局的獵手。
三更時分,門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像是怕驚擾了夜的寂靜,卻又不容忽視。
緊接着,一道佝僂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提着一盞宮燈,昏黃的光照出一張熟悉的臉——內侍總管孫德全。
他手中捧着一套月白色鑲銀邊的宮裝,腰間懸一枚青玉令牌,紋樣古樸,刻着“典籍”二字。
“采女楚氏接旨。”孫德全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陛下口諭:即日起,可出入典籍庫、醫典房、織造局三處,爲期七日,查補‘歷代女訓輯錄’,務求詳實。”
楚雲微跪地接令,雙手捧過衣裳與令牌,指尖觸到那枚玉牌時,心頭猛地一震。
這哪裏是什麼修書差事?
典籍庫存的是皇家秘檔,前朝廢太子案、先帝晚年政令更迭,皆藏於此;醫典房掌管所有妃嬪用藥記錄,一舉一動皆可窺見健康虛實、孕嗣隱情;織造局更是後宮命脈所在,布匹配給、繡樣規制,無不體現尊卑秩序,稍有逾矩便是大罪。
三項皆涉後宮神經末梢,哪一個都不是尋常妃嬪能輕易涉足之地。
更何況,是同時開放三處?
她垂眸謝恩,語氣恭敬:“妾身定不負聖望。”
孫德全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姑娘聰慧,老奴不多言。只一句——走得進,也要出得來。”
門關上,腳步遠去。
楚雲微站在原地,久久未動。燭火在她眼中跳動,映出一層冷光。
帝王在看她——看她會不會貪功冒進,一步踏錯萬劫不復;更要看她能否步步爲營,在蛛網密布的規則中,走出千步不亂的棋路。
這一道旨意,是試煉,也是邀約。
她換上新賜宮裝,鏡中女子眉目清冷,氣質沉靜,再不見半分怯懦。
她輕輕撫過玉牌,唇角微揚:“陛下想看戲,那我便演一出,讓您瞧瞧,誰才是真正懂棋的人。”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她便動身前往織造局。
借口冠冕堂皇——“奉旨修撰女訓,需核對各宮繡樣規制,以防僭越失禮”。
管事嬤嬤不敢怠慢,連忙奉上近半年各宮布匹領取明細簿。
楚雲微一頁頁翻閱,指尖緩緩滑過墨跡未幹的登記欄。
忽然,她目光一頓——貴妃宮中每月皆多領一匹素錦,標注爲“賞賜舊仆”,可查閱名錄,竟無此人姓名。
她不動聲色,將編號默默記下,又拿起一匹剛領出的素錦細看紋理。
絲線細膩,光澤內斂,暗紋如雲流動,極爲特殊。
她故作好奇,向一位老裁縫請教:“這錦紋似曾相識,可是宮中舊制?”
老裁縫抬頭一看,臉色驟變,忙左右張望,壓低聲音道:“姑娘好眼力!這是先帝晚年特制的‘雲紋素錦’,專供御前近侍貼身衣物所用,後來因……某些緣故停用了。按律,非帝親賜,私藏即爲僭越。”
楚雲微心頭一跳,面上卻依舊溫婉微笑:“原來如此,難怪看着格外莊重。”
她合上簿冊,輕輕拍去袖上微塵。
貴妃私領御用織物,且持續數月,名錄造假,分明是在試探底線。
而這雲紋素錦,若真流落外宮……便是足以動搖後宮根基的把柄。
她緩步走出織造局,陽光灑在肩頭,卻感覺不到暖意。
風拂過耳畔,仿佛有人在低語——這場棋局,才剛剛開始。
而她,已悄然握住了第一枚殺子的線索。
夜色未深,醫典房的檐角已籠上一層薄霧。
楚雲微緩步踏入時,銅壺滴漏正敲出第三聲,清冷如針,刺入寂靜。
她身着月白宮裝,腰間青玉令牌輕晃,映着廊下昏黃燈籠,泛出幽光。
值守太醫見了令牌,不敢阻攔,只低聲提醒:“采女娘娘,此處藥案皆涉妃嬪隱秘,查閱需慎之又慎。”
“本宮奉旨修撰《女訓》,”她語氣溫婉,眼底卻無半分笑意,“其中‘修身養性’一章,須以實證爲據。體弱多病者何以調養?心神不寧者因何失序?皆需參詳前例,方能立言立德。”
話術精巧,冠冕堂皇得令人無法反駁。
她接過藥案簿冊,指尖翻動紙頁,動作輕柔似怕驚擾了字裏行間的秘密。
目光掃過各宮記錄,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早已鎖定幾處關鍵——林婉兒,貴妃麾下最鋒利的一把刀,復選當日當衆羞辱她“庶出賤婢”,如今卻成了第一個破綻。
每月初七,安神定志湯,劑量逐月遞增。
尋常安神藥用三錢已是極量,而她近月竟增至八錢有餘,藥引赫然寫着“龍骨粉”。
楚雲微眸光微斂。
龍骨乃古獸化石,入藥可鎮驚安魂,但久服易生幻覺,精神恍惚,甚者妄語癲狂。
更關鍵的是——此物非尋常藥材,須經內廷特批方可取用,且每一錢皆登記造冊。
而林婉兒的處方籤上,落款印章竟是貴妃宮中專屬太醫趙明遠的私印!
她指尖輕輕摩挲紙面,仿佛能透過墨跡觸摸到背後那雙操控人心的手。
復選那日,林婉兒突然搶話、語無倫次、眼神渙散,原以爲是急功近利所致,現在想來,怕是藥性發作,被人刻意推上前台做戲罷了。
這是在培養一個瘋狗,咬完別人,再一把掐斷喉嚨滅口。
楚雲微笑意淺淡,合上藥簿,語氣清淡:“勞煩再查一查,近三個月是否有‘龍骨粉’異常支取記錄?”
太醫遲疑片刻,終是點頭去查。
不多時,遞來一份副檔:鳳儀宮每月暗領龍骨三錢,申報用途爲“貴妃安枕”,可御醫巡診記錄中,貴妃脈象平穩,並無失眠之症。
虛報藥材,私控心智,操縱妃嬪……樁樁件件,皆是後宮大忌。
她將信息默默記下,面上不動聲色,謝過太醫後緩步離去。
穿行回廊之際,風穿竹林,沙沙作響,像無數低語在耳邊交織。
她沒有回頭,卻知這一趟醫典房之行,已在暗流中掀起了第一道波瀾。
黃昏將盡,天邊殘陽如血。
她剛回到瓊華殿西閣,尚未落座,門扉輕叩,一道佝僂身影悄然入內——陳嬤嬤,母親昔日貼身老仆,如今早已退居雜役偏院,鮮少露面。
老人手中捧着一只褪色香囊,布面泛黃,針腳細密,隱約繡着半朵殘蓮。
“姑娘……”她聲音沙啞,幾乎微不可聞,“這是你娘離宮前,親手交給我藏下的。她說,若有一日你進了宮,便把這個交給你。”
楚雲微心頭驟緊,指尖微顫,卻仍穩穩接過。
“她還說……”陳嬤嬤抬頭看她,眼中似有淚光閃動,“北苑枯井底,有她沒能帶走的聲音。”
話落即走,不留片語。
殿內重歸寂靜。
楚雲微獨坐燈下,掌心緊握香囊,指節發白。
窗外風起,吹動簾幕,恍惚間,似有琴音自遠方飄來,斷續淒清,一如夢中母親撫弦的模樣。
她閉了閉眼,再睜時,眸底已燃起冷焰。
貴妃擅權、僞報藥用、操控人心……一條條線索如絲線般在腦中纏繞成網。
而母親遺物現世,指向深埋宮苑的秘密——這不只是復仇的開端,更是揭開先帝舊案的鑰匙。
夜雨初歇,瓊華殿西閣燭火未熄。
楚雲微取出陳嬤嬤所贈香囊,輕啓暗扣,一枚銅質小鑰赫然在握——形制古舊,柄端刻有半朵殘蓮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