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靜瀾軒密室仍彌漫着昨夜燭火餘燼的氣息。
灰白的天色從窗櫺間滲入,映在案幾上那幅《天啓七年七月廿三事件還原圖》的邊緣,仿佛爲它鍍上了一層冷鐵般的光澤。
楚雲微將圖紙壓於鎮紙之下,指尖輕輕撫過背面那一行小字:“查值宿太醫姓名。”
這七個字,像是一把鑰匙,插入了深埋十七年的鎖孔。
她早已命綠枝翻遍《太醫院輪值錄》殘卷,一頁頁泛黃蟲蛀的冊子堆在角落,如同枯骨般沉默。
直到昨夜三更,綠枝顫抖的手捧來一份殘頁——墨跡模糊,卻清晰可辨三人之名:張仲言、李守仁、王濟安。
其中,張仲言爲當夜首診大夫,主筆脈案,卻被以“診療失當”之罪貶出宮禁,再無音訊;其餘二人,一人暴卒於春寒,一人溺亡於御河,皆未及五十,屍檢文書上只潦草寫着“急症不治”。
如此密集的“意外”,絕非天意,而是人爲。
是滅口。
她的指節輕叩案幾,一聲,又一聲,節奏平穩,如更漏滴水。
這不是憤怒的敲打,而是思緒運轉的節拍。
她不是要哭訴母親當年如何被定爲“神志錯亂”、如何含冤病逝,她要的是證據鏈——完整、嚴密、無可辯駁的鏈條,能撬動制度本身的力量。
她閉了閉眼,腦海中浮現母親臨終前的模樣:枯瘦的手抓着她的衣角,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
那時她才八歲,跪在床前,聽嬤嬤冷笑:“琴師之女,也配叫父親一聲爹?”
從此她學會低頭,學會隱忍,學會在藏書閣的塵埃裏讀盡史冊中的權謀與傾軋。
她知道,弱者的悲鳴只會換來施暴者的厭煩,唯有將真相包裝成“公事”,才能讓它堂而皇之地走進權力的殿堂。
她喚來趙明禮。
這位巡察太監如今雖仍掛着趨炎附勢的皮相,但自從她不動聲色替他遮掩了一樁銀錢紕漏後,便已悄然向她傾斜。
她不急於收服,只緩緩鋪路,如同織網。
“趙公公,近來我研讀前朝醫案,見一位張仲言大夫曾撰《神昏症辨》,條理清晰,見解獨到。”她語氣平和,似閒談,“不知此人今在何處?若能請教一二,或可理清當年一些舊症疑點。”
趙明禮皺眉:“張仲言?早被逐出京城了。聽說流落江南,在吳縣一帶替人接骨療傷,活得倒是清苦。”
“一代良醫,竟淪落至此……”楚雲微輕嘆,眼中掠過一絲恰到好處的惋惜,“陛下重賢惜才,若知其人尚存,未必不願召歸。便是不能復職,修史之時,也該留一筆真才實學之人名。”
她說着,遞上一張謄抄的醫論節選,字跡工整,墨香未散。
趙明禮接過一看,正欲收起,目光卻停在文末——一行小字悄然標注:
“七月廿三夜,主訴清晰,卻被定爲‘神志錯亂’,疑有隱情。”
他心頭一跳,抬眼看向楚雲微。
她神色坦然,甚至帶着幾分書卷氣的執拗:“不過備檔而已,日後若有修史局問起,也算有個出處。”
趙明禮遲疑片刻,終究點頭應下。
在他看來,不過是呈一份無足輕重的舊文備案,何足掛齒?
可他不知道,這一份看似無關緊要的“參考文獻”,已被司禮監文書官悄悄錄入“乙字號稽查附錄”,編號乙七九三——正是周文通親自督辦的“先朝醫藥疑案”卷宗序列。
三日後,周文通來了。
依舊是青灰官袍,步履沉穩,手中持一份黃皮卷宗,封角蓋着內務府朱印。
“奉旨核查天啓七年舊案,需調閱相關醫者履歷及離京文書。”他開門見山,目光如尺,丈量着她的神情。
楚雲微笑得溫順,起身取來一本裝訂整齊的冊子——《張仲言仕途始末考》。
紙張新舊交雜,卻裝幀嚴謹,內含其被貶詔書副本、離京勘驗記錄,乃至一份由織造局老裁縫口述的證詞:
“曾見柳貴妃乳母攜銀匣出宮,言‘打發走嘴硬的大夫’。”
字跡出自宮中老檔吏之手,筆鋒蒼勁,確系原件摹錄。
周文通翻開第一頁,眉頭微動;看到第三頁,手指頓住;待讀至那句“打發走嘴硬的大夫”時,他緩緩抬眼,盯住楚雲微:“你從何處得來此證?”
“宮人耳目所及,未必無用。”她垂眸,“我只是想弄明白,一個能寫出《神昏症辨》的大夫,爲何會被一句‘神志錯亂’四字定罪?若只是誤診,何須千裏追貶?分明是堵住知情之口。”
話音落下,室內一片死寂。
周文通站在原地,手中卷宗沉如千鈞。
他知道,這份材料一旦入檔,便不再是私怨申訴,而是正式立案的引信。
而更令他心驚的是——這個采女,不動一刀一兵,卻已布下一局,直指皇室最忌諱的空白:先帝晚年,龍體漸衰,政令不出紫宸殿,誰在幕後掌藥?
她要的不是翻案,是掀簾。
他合上冊子,聲音低沉:“此事,我會呈報。”
楚雲微襝衽行禮,姿態謙卑,眼神卻清明如雪。
待周文通離去,她獨自立於窗前,望着遠處宮牆連綿如鐵,唇角終於浮起一抹極淡的笑意。
她沒有等來帝王的召見
那個躲在暗處的人,終於開始注意這只不起眼的棋子——因爲她動的,不是後宮爭寵,而是他的江山根基。
夜色漸濃,紫宸殿燈火未熄。
蕭弈斜倚龍椅,手中批閱奏章,忽問:“今日可有新檔呈遞?”
孫德全躬身而入,低聲回稟:“回陛下,內務府送來的乙字號稽查附錄裏,夾了一份《張仲言仕途始末考》,署名……楚采女。”
蕭弈筆尖一頓,墨滴墜落,在紙上暈開如血。
他抬起眼,眸光幽深似淵。
“那個楚采女,又遞了什麼?”紫宸殿的燭火搖曳如龍鱗,映在蕭弈冷峻的側臉上,仿佛爲他鍍上一層幽暗的帝王威壓。
孫德全躬身退下後,殿內只剩筆鋒劃過紙頁的沙沙聲,以及那兩字朱批——“準查”,赫然如刀刻斧鑿,懸於奏折之首。
這二字,輕若鴻毛,卻重逾千鈞。
十七年來,凡是觸碰天啓七年舊事者,或貶謫邊陲,或暴病夭亡,宮中早已形成一道無形禁令。
而今,他竟親自鬆了這道鎖鏈。
不是因爲仁心,而是因爲好奇——一個區區才女,既無靠山,又無寵幸,爲何偏要掘開這口埋得極深的墳?
他的指尖緩緩摩挲着案上剛呈遞上來的《御前起居注》殘卷,紙頁泛黃,邊緣焦黑,似曾遭火焚。
但關鍵一句尚存:“七月廿三夜,先帝召太醫張仲言問話,未畢,柳氏入稟琴事,遂止。”
柳氏?
不,是柳貴妃。
當年她不過一介嬪妾,憑什麼能打斷帝王與太醫密談?
又爲何偏偏那一夜,母親奏曲未終,便被以“神志錯亂”逐出宮苑?
緊接着,主診太醫貶黜、另二人暴斃……環環相扣,宛如精心編織的羅網。
蕭弈眸光微斂,心中第一次浮起一絲異樣。
這不是後宮爭寵的小打小鬧,而是一場政變式的沉默清除。
有人,在先帝意識尚存之時,便已悄然執掌藥石、隔絕內外,甚至——左右聖意。
而如今,這只螻蟻般的小采女,竟順着蛛絲馬跡,一路攀上了這座權力鐵塔最禁忌的一層。
他忽然低笑一聲,聲音冷得沒有半分溫度:“倒是個不怕死的。”
與此同時,靜瀾軒內,楚雲微正立於窗前,晚風拂動她素色裙裾,宛如孤鶴臨淵。
遠處鳳儀宮飛檐翹角,在暮色中如猛獸獠牙,森然聳立。
她望着那處,眼神平靜無波,可心底卻翻涌着十七年積壓的寒潮。
母親那一曲《清商怨》,終究沒能奏完。
不是因爲她瘋了,而是因爲她即將說出什麼——
“綠枝。”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卻像冰錐落地。
“奴婢在。”綠枝跪伏於地,雙手呈上剛剛抄錄的起居注內容。
楚雲微接過,目光落在“柳氏入稟琴事,遂止”八字之上,指腹緩緩撫過,仿佛能觸摸到那一夜宮廷深處的寂靜殺機。
原來如此。
張仲言本欲稟報“患者神志清明”,卻被貴妃以“琴事”爲由強行中斷。
隨後,母親被定爲瘋癲,太醫遭貶,一切證據被抹除。
這不是誤診,是系統性地篡改現實。
他們害怕的,從來不是一首曲子,而是先帝清醒的認知——一旦確認母親神志無恙,那麼接下來的問題便是:誰在操控皇帝的用藥?
誰在封鎖消息?
誰,在代行皇權?
她閉了閉眼,腦海中浮現藏書閣中讀過的《南詔宮變錄》裏的句子:“君昏於上,權落於下;醫緘其口,史毀其冊——國之將傾也。”
今日她所撬動的,不只是母親的冤屈,更是整個大燕權力結構中最腐朽的一根支柱。
良久,她轉身,提筆蘸墨,在密錄上寫下一行小字,筆鋒凌厲如刀:
“聯絡江南驛路,尋張仲言蹤跡——活要見人,死要見證。”
墨跡未幹,窗外忽有夜鳥驚飛,掠過屋脊,留下一串淒厲鳴叫。
楚雲微擱筆,抬眼望向北方蒼茫夜空。
風起了。
而那雙隱藏在黑暗中的眼睛,也終於,真正地盯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