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西瓜
我讀小學,幾年級來着,四或者五大概,牆壁上老是掛着一幅李清照畫像,銅版紙印——20世紀80年代中期時興掛歷。我每天看這個瘦女人,穿着一身白衣服,站在菊花叢前低吟。鼎鼎有名的“薄霧濃雲愁永晝”,就是那個時候背出來的,每天路過看一眼,那還背不出來?
這幅畫的作者叫“顧炳鑫”,誰?我肯定不認識,把畫掛出來的父親也不認識。父親認識另外一些畫家,以後我會慢慢寫,例如沈柔堅、華三川,但是這位字畫都修長清朗的顧先生,不認識。
我那時已經開始正式地拜了師傅學畫畫,山水,在家裏臨徐北汀和潘韻南北兩家的課徒稿。山水,實在沒有人物好白相。小孩子對所謂境可奪人之類,陌生得很,空下來反而喜歡看張大千、謝稚柳的美人,月餅盒子上任率英的嫦娥也照貓畫虎畫一張。當然畫不像,所以對人物畫家尤其尊敬,牆上每天念叨名字的顧炳鑫,簡直就是大神,人生中第一個偶像。
某天我又對着這幅畫出神,低我兩年級的弟弟跑過來,說顧炳鑫,我認得的。我說豈有此理,你這麼點大的小孩子,每天中午就知道拿一毛錢去門口小煙紙店買桃板吃,怎麼會認識這麼了不起的畫家?一邊擦鼻涕去。他有點委屈了,說真的認得啊,班上同桌好朋友姓顧,那天問我曉得顧炳鑫,我說曉得曉得,我們家牆上掛着個柴爿一樣的女人,畫這幅畫的叫這個名字,我哥每天叨叨要念的。同桌說那是我爺爺。告訴你,我到他們家都去過的。
我於是拿出自己的一毛錢,拼上弟弟的一毛錢,請他吃高端洋氣有檔次的辣橄欖,桃板之類先放一放,意思是你能不能也帶我去看看顧炳鑫?他被辣橄欖嗆得四面找自來水龍頭,幾乎要痛哭流涕,答應下來。第二天我們就去了,原來這麼近,就在愚園路四明新村,從我們愚園坊的家,出門過馬路,一分鍾也不要。80年代,四明新村很空曠,人也幹淨,每家宅子前,植着花草和高高大大的樹。記得走進去沒幾排,就是顧家。正是盛夏,天就跟現在一樣的熱,看見個老先生,汗衫短褲,在房間裏走跳,個子不高,人很精神的樣子。
我們仗着是小孩子,不管,就沖進去看,原來老先生在畫一幅很大的畫。畫桌不大,房間也不算寬敞,所以畫兩筆,就要把畫拿遠了看效果。現在當然很輕鬆,畫家都是把一整堵牆貼上鐵皮,弄點磁鐵一吸就好,便捷極了。那時候,再大的畫家,遠看自己的作品,都是難題。記得陸儼少先生是敲兩個釘子,拉根線,上面夾很多夾子,和晾衣服類似。顧先生呢,他直接把畫放在對面的一個大櫥上,櫥頂放兩塊小鎮紙,壓住了,然後退到畫桌前看。
這時電風扇嗡嗡嗡,老是把畫的邊角吹起來,我就大着膽子過去,看見櫥邊有兩只大西瓜,抱過來,一邊一個壓妥帖。顧先生點點頭,繼續看畫、畫畫,我們三個就擠在邊上,也看。等他收了筆墨,我直筆筆地問,儂就是顧炳鑫?他指指桌子上的信殼,果然上面寫着“顧炳鑫啓”四個字。看到我臉上快活的表情,老先生說,小朋友慢些走,阿拉一道吃西瓜好?對,就是櫥邊那個,剛才替我壓畫的西瓜,還要謝謝你幫的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