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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讀了《溫故一九四二》,我再給你推薦一本書,《安妮日記》。我也是昨天才讀完的。老早以前,至少在2011年我寫作有關重慶大轟炸的小說《太陽底下》之前,就想讀這本書,一直沒讀,忘了具體原因,但潛在原因是知道的:不忍。安妮是德國猶太人,1933年隨父母遷往荷蘭,住在阿姆斯特丹,到1942年,安妮十三歲,德國在占領國荷蘭實施對猶太人的大清洗,安妮一家,她和爸奧托·弗蘭克、媽伊迪絲·弗蘭克、姐瑪戈特·弗蘭克,藏進一幢舊樓的密室,那裏曾是奧托公司的辦公室。不久,範達安夫婦和他們不滿十六歲的兒子,成爲這個密室裏的新成員。再後,牙醫杜塞爾加入。如此,密室裏住着八個人。兩年以後的1944年8月4日,蓋世太保將他們搜捕出來,抓進集中營。
我以爲,《安妮日記》一定是黑色的,充滿了慘烈、恐怖和絕望,因此一直不忍去碰。讀過後我才知道自己錯了。那個從十三歲生日那天——應該記住她的生日,6月12——開始寫日記,寫了兩年掛零的女孩安妮,沒有顯露任何絕望情緒,連沮喪也沒有。她的文字單純,澄澈,明亮,雖被幽閉,卻處處給人陽光下的感覺,也就是生長的感覺,希望的感覺。她所記錄的,正是自己生長的故事。密室裏的八個人,各有品性,平凡日子裏的計較、爭吵、迷惘、委屈、愛情、寬容與和解,在這裏一一呈現。無論多麼艱辛,生活依然繼續。
但畢竟是艱辛的,十三歲,該是放學後忘記回家的年齡,卻被鎖進狹小的空間,一天中的很長時間,不能大聲說話,甚至不能說話,只能沉默,悄悄撩開窗簾一角,偷窺一下外面的世界,哪怕只看到一條狗,也覺得那是整個世界。這樣的苦楚可想而知。何況安妮早慧,有天生的洞察力,對大人們振振有詞的管束,既不容忍,也不妥協——她采取了主動的姿態。她不知道,身處險地,主動和被動將兩不相容。她渴望的自由,正跟她一樣經受磨難;如果“自由”是血肉之軀,早在安妮感覺到之前,就在人類的罪惡面前殘身毀形。
我說“人類”不說法西斯,是因爲,並非只有法西斯才會那般滅絕人性。《安妮日記》的序言,是詹姆斯寫的,寫得非常好,他說:“是人類制造了貝爾森(關押和殺害安妮的集中營),他們在那裏所做的,是人類在其內心深處覺得可以做的。”每個人的內心都有個法西斯,正因如此,殘酷的歷史才會一再重演,簡單地去指責某個人,不僅無濟於事,當另一個“那樣的人”登上舞台,又會驚詫莫名,又只能在手足無措中承受。——這時候,藝術有了它的用武之地和高貴價值。藝術從關注個體生命出發,以人們都能理解的情感,認識人,呼喚人——呼喚人變得更美好,更善良,更完整,更公正。有人說,藝術只與人性有關,與道德無關,如果真是這樣,它存在的意義就最多是解剖學的意義。盡管有意義,也不是終極意義。最高級的藝術,或隱或顯都在揭示和探尋道德。公正是最深的敬畏,也是最高的道德……
回過頭說安妮。她並不知道自己的處境是怎樣造成的(我們也不知道),她是猶太人,可猶太人就該遭受歧視和屠殺嗎?對此她想不明白,也不準備多想,只憑天性生活。她就像長進空屋裏的小草,沒有陽光,就把追求陽光的信念當成陽光,而且確實從中獲得了營養。她剖析別人,也剖析自身,且慢慢懂得,爲身邊人犧牲一些什麼,是應該的、必要的。她不避諱自己的恐懼,但絲毫無損於她的澄明,一旦把捂住耳朵和眼睛的手拿開,又去追求自由和快樂;她跟大人們辯論,慪氣,學習速記、英語、法語、數學,勤奮地讀書,還試着翻譯……正是這種肆無忌憚的生長力量,使她本身就成爲陽光——如果密室裏沒有安妮,無法想象人們是如何在那裏熬兩年多還沒瘋的。事實上,人們不僅沒瘋,還在討論“戰後”,討論未來的生活。
就算安妮只呈現了這些,也已足夠。可是,在1943年3月19日的日記裏,她這樣寫道:
“德國元首”最近一直在跟傷兵講話。光收聽(密室裏有部收音機)就覺得夠可憐的了。一問一答是這樣進行的:
“我叫海因裏希·舍培爾。”
“受傷了,在哪裏?”
“斯大林格勒邊上。”
“什麼傷?”
“凍掉了兩只腳,左胳膊斷了一個關節。”
其中一個傷兵心想,要是能跟元首握一下手該有多感人呵,對此安妮寫道:“其實是他多麼希望自己還有手呵!”這種對敵人的憐憫,是了不起的大情感,是人性中最光輝的篇章。好的藝術,無論是多麼黑暗的書寫,總會在某一處,讓這種光輝豁然閃現。
《安妮日記》是一段歷史。學藝術,要對歷史保持必要的興趣。古希臘有個史學家,名叫波利比烏斯,他寫過一本書,叫《通史》,書中說:“學會在命運中保持尊嚴的方法,就是:回憶起他人的災難。”這句話恰好可以用來說明爲什麼要閱讀《安妮日記》,也可以用來說明爲什麼要閱讀《溫故一九四二》。歷史是藝術家的重要素材,歷史不是陳跡,它的某些部分,與現在相通,也與未來相通。以前我對你說過選材的重要性,在此再次強調。生活中雜雜草草的,小情小緒的,盡量別往心裏去,那些東西只會蠶食人,讓人變得卑微。如果我沒記錯,馮小剛在《溫故一九四二》的劇本、小說合集裏寫了個前言,其中說王朔曾多次給他推薦《溫故一九四二》,希望他能拍成電影,並且說:拍了這部電影,你馮小剛的地位就奠定了,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去拍你的商業片了。王朔自出道以來,就被評論界定爲“玩家”,可事實上,人家心中有杆秤,明心見性,知道輕重。
順便說說《安妮日記》的同名電影,這電影是我給你寫這封信之前才看完的,因看過那部書,對電影其實沒多少要說,但它後面的處理令我震撼,就是蓋世太保將密室裏的八個人抓走的時候,依照八個人下樓的順序,出現如下字幕:
皮特·範達安,於1945年5月死於毛特豪森集中營
彼得羅尼拉·範達安,於1945年4月死於特雷布林卡集中營
赫爾曼·範達安,於1944年11月死於奧斯威辛集中營
艾伯特·杜塞爾,於1944年12月死於諾因加默集中營
伊迪絲·弗蘭克,於1945年1月死於奧斯威辛-比克瑙集中營
奧托·弗蘭克,從奧斯威辛集中營幸存,死於1980年9月
瑪戈特·弗蘭克,於1945年3月死於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
安妮·弗蘭克,於1945年3月死於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
大多數電影的片尾字幕,是簡單交代,這裏也是簡單交代,卻格外震撼人,是因爲,它映照着八個人擠在密室裏的紛紛擾擾——即便是誤解和爭吵,只要活着,也是那樣珍貴,那樣美好,那樣動人。難怪安妮要在日記中寫:“我想活下去,即使在我死後。”這句話真是令人痛徹心扉。從寫作的角度講,此類句子,是要大作家才能寫出來的,可安妮輕輕鬆鬆就寫出來了。這是她能體悟的緣故,她只是誠實地道出了自己的體悟。你學藝術,要知道,唯有“體悟”過的,才真正屬於你。前幾天碰到幾個韓國作家和批評家,其中一個批評家說,韓國作家不寫體悟,只寫虛構的故事。他這話是帶着驕傲的心態說的,但我想說的是:第一,他說的不是事實,就我讀過的數量有限的韓國作品,比如金源一的《深宅大院》,趙京蘭的《舌》,都有很深的體悟;第二,如果他說的是事實,我看不出那樣的寫作有什麼前途。
你可看看電影《安妮日記》,這部書的電子版(主要部分)我也發給你,你認真讀讀。
另,登載你《時間夢想家》的那期《萬卷樓》,因故拖了出版日期,主編說,你大概要12月中旬才能收到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