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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看《烈日灼心》,先看了《入殮師》,本來可以一鼓作氣把《烈日灼心》也看了,但不願意,害怕破壞了《入殮師》給予我的美好感覺。
日本人真是奇特,拍了《入殮師》,又拍了《編舟記》,這兩部電影的共同之處,是對職業的歌頌。在我們這裏,曾經也有過職業的驕傲感,比如你學過的《賣油翁》,那聲“無他,唯手熟爾”,故作低調,其實多麼豪邁。幾十年前有個賣糖果的,手抓,一抓一準,要三兩就三兩,要半斤就半斤,他爲此聞名全國。我小的時候,普光街上有個理發的,姓孫,幾乎全鄉新生兒的胎毛都被他剃了,他刮後頸,刀片蹦跳着直至脊窩,讓人如癡如醉。刀在他手裏成了至柔之物。他的店門上貼了副對聯:“雖爲毫發生意,卻是頂上功夫。”盡管這是理發店的通用對聯,可誰敢小覷了他的職業?那姓孫的,隨時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齊齊整整,說話走路都昂昂然,是鄉場裏上等人的做派。——要不被別人小覷,首先自己挺起腰杆。到而今,我們的價值觀變了,職業的驕傲感也喪失了,別說賣油的、理發的,就是造宇宙飛船的,若掙錢少,也不會感覺到驕傲;就算掙錢多,驕傲的也是錢,而非職業本身。
這是嚴重的社會病。
而日本人在歌頌他們的職業。
當然,就那兩部電影而言,他們關注的還是比較冷僻和特殊的領域,比如《編舟記》,編輯詞典的故事,本身就有象征意義,文字是人類最偉大的創造,對文字的撫觸、打撈和闡釋,是對文明的敬意,也是對文明的期待;社會喧譁,人心浮躁,日本人以這樣一部電影,褪去斑斕,抵達靜美。再比如《入殮師》,關於死亡,送死者上路,從古至今,都是大主題,是哲學和藝術不斷思考的。但畢竟,這是兩種職業,日本藝術家注意到了職業本身的尊嚴。是人賦予職業尊嚴,同時,職業又讓人活得尊嚴。兩部電影的主角,最初可以說都是生活的失敗者,不被賞識,但他們在全神貫注的從業過程中,不僅找回了自信,還找到了自身的存在感和價值感。《編舟記》裏的馬締光也,還因此贏得了愛情;《入殮師》裏的小林大悟,也讓離他而去的妻子重回身邊。這真像哲學家布魯姆在回憶他老師施特勞斯時所說:“能夠從事某種事業的男子,定會找到自己的美人。”
兩相比較,我更喜歡《入殮師》,情感更深厚,更強烈。再次說,藝術不是單純地講一個故事,而是講一個有情感有思考的故事。馬締光也對事業的專注,本身就蘊含着非同尋常的情感,但那種情感只有少數人才能體味;小林大悟就不,他呈現出來的,大部分人都能夠理解。《入殮師》這部電影的走向,雖然不出我們的預料,但做得很好,構思也自然,或者說節省,它巧妙地讓小林大悟和他妻子美香,都認識澡堂老板,老板去世過後,小林大悟去幫忙入殮,美香跟去就在情理之中。美香親眼看到了小林大悟是怎樣送死者上路的。那神態,那一舉一動,以及由此構成的那職業的內涵,是多麼莊嚴神聖,傳遞出的情感,又是多麼潔淨偉大;當把死者裝進棺材,入殮師和家人對死者說的那聲“您辛苦了”,既是對死者的感激,也是對死者終於可以放心休息的祝福。在這裏,生和死是貫通的,彼此之間,連門也沒有;“死”不過是一個概念,如果沒有這個概念,也就沒有通常意義上的死亡。死,只是變換了一種狀態。——美香看到這些,她怎能不被感動,她再不會覺得丈夫從事的職業肮髒和低賤。
是什麼賦予了職業的神聖?是態度。
如果馬締光也不是隨時揣着卡片,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趕緊記下來,如果小林大悟和他的社長(兼老師),沒有滿含慈悲的莊嚴神情,沒有輕巧得生怕把死者弄痛了的動作,就無法體現職業的神聖。“神聖”本來無可捉摸,但能通過眼睛和手,把它具象化。
態度即心。
要有那份心。
正是那份心,讓我們感動。我以前對你說過,感動是有層次的,淚水一流,萬事大吉,是淺表的感動,當經過理性的沉思後依然感動,是深層的感動。每一次深層的感動,都讓我們提升一步。無論多麼傑出的人,都需要別人的提升。真正的、高級的藝術,才具備提升人的力量。這是我不厭其煩地要求你讀好書、看好電影的原因。我同樣說過,藝術是熱烈的,也是冷酷的,最大的冷酷,就是只認好東西,它不遷就,不妥協,在藝術的評判面前,沒有任何道理和人情可講。它不像數學那樣有對錯,但有高下,孰高孰低,明眼人一看即知。盡管也有“黃鍾毀棄,瓦釜雷鳴”的時代,盡管也有被埋沒的傑作,也有被當下人輕視的巨著,可就整體而言,藝術的標準相對於別的標準,還算是公正的。要讓自己優秀,就必須讓更優秀的來滋養。當你還缺乏獨立判斷力的時候,完全可以走捷徑,讀那些有定評的好書,看那些有定評的好電影;終其一生,這樣的好東西也讀不完看不完,既然如此,爲什麼要把精力花費在平庸的事物上?
再說到《入殮師》。你知道我有夜恐症,從小做噩夢,一直做到今天,這大概與身體有關,更與生活經歷有關。《入殮師》是我大着膽子,在昨天晚飯之前看的,雖然對我的睡眠有幹擾,卻並不讓我恐懼,這是因爲,在它表達的死亡裏面,充盈着生命的光,很美。
好了,兒子,就說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