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徐煥的難題與汴京暗涌
前堂裏站着的是個年輕軍士,約莫二十出頭,一身灰布箭衣,腰束皮帶,並非那日酒樓見過的黑面校尉部下,但眉宇間同樣帶着幾分行伍之氣。他見林牧出來,抱拳一禮,動作幹脆:“可是林牧林先生?小的趙鐵柱,奉兵部武庫清吏司徐主事之命前來。”
林牧還禮:“不敢當,正是在下。不知徐大人有何吩咐?”
趙鐵柱從懷中取出一封沒有封口的信,雙手遞上:“徐大人說,上次與先生一敘,獲益良多。今有一物,想請先生過目參詳,看能否有改良之策。”說着,又從背上解下一個用粗布包裹的狹長木匣,小心翼翼地放在櫃台上。
信箋展開,是徐煥親筆,字跡剛勁:“林牧小友如晤:年前所論,言猶在耳。今有軍中舊弩,機括遲滯,不堪大用。特遣人攜核心部件一副,請小友閒暇時觀之。若有新思,可錄於紙,由來人取回即可。此事無關機密,乃匠作切磋,小友勿慮。另,聞小友設帳蒙學,教化幼童,甚善。春闈在即,盼專心向學,早傳佳音。徐煥手啓。”
措辭客氣,甚至用了“先生”、“小友”這樣的尊稱和親近稱謂,將事情定性爲“匠作切磋”,顯然是考慮到林牧的處境和身份,避免給他帶來麻煩。但特意提到“無關機密”,反倒讓林牧心中警惕——若真無關緊要,何須兵部主事親自派人送來?
他示意趙鐵柱稍候,然後輕輕打開木匣。裏面用軟布襯墊,放着一件黃銅與熟鐵打造的復雜機括,長約一尺,寬約半尺,正是神臂弩上弦機構的核心部分——弩機與齒輪組。部件表面有明顯的使用磨損痕跡,一些齒輪的齒尖已經磨圓,銅制卡榫也有變形。旁邊還附有一張簡圖,標注了此部件在整弩中的位置和聯動關系。
林牧仔細審視。這齒輪組的設計比上次徐煥草圖上的更爲精巧,采用了三組大小不一的齒輪變速,理論上能極大省力。但問題也很明顯:齒輪是直齒,磨損嚴重;各個齒輪軸的固定方式簡陋,長期受力後容易產生偏移,導致齧合不準;最關鍵的弩機掛鉤部分,材質似乎是普通熟鐵,已有細微裂痕。
“趙兄,此物……是從前線退換下來的?”林牧問道。
趙鐵柱點頭:“是。從北疆輪換回來的一批弩裏拆下的,問題都差不多。好用的弩,邊軍舍不得換。這種用不了多久就卡住或者沒力道的,才送回來檢修。徐大人說,若能改良,讓這些弩重新堪用,也是爲朝廷省下一大筆錢糧,更是讓邊軍弟兄多件趁手的家夥。”
話說到這個份上,林牧已經明白徐煥的用意和壓力了。北疆局勢緊張,軍械需求大增,但兵部既要應對可能的戰事籌備,又要消化漕運軍糧案帶來的負面影響,還得考慮財政吃緊的現實。改良現有舊裝備,提升效用,是性價比極高的選擇。徐煥將此難題交給他這個“民間巧思者”,既是一種試探和利用,也未嚐不是一種無奈之下的病急亂投醫。
“東西我留下看看。但學生才疏學淺,未必能有良策,請趙兄回復徐大人,學生盡力而爲,不敢保證。”
“徐大人說了,成與不成,都是一份心意。三日後,小的再來聽取回音。”趙鐵柱再次抱拳,轉身離去,步伐沉穩,顯然訓練有素。
張掌櫃一直在旁靜靜看着,待人走了才嘆道:“這徐煥,是把你當救命稻草了。兵部那些大匠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也罷,你且看看,能想出點門道最好,想不出也無需勉強。莫要爲此耽誤正事。”
林牧捧着木匣回到書房,將其放在書桌一角,卻並沒有立刻研究。他先完成了今日預定的策論練習和經義溫習,直到亥時初刻,萬籟俱寂,才重新點亮一盞更亮的油燈,將弩機部件輕輕取出。
他沒有動手拆卸——一來沒有合適工具,二來也怕裝不回去。他只是仔細觀察每一個細節,用手指感受磨損的凹凸,在紙上描摹其結構,並嚐試理解其動力傳遞的鏈條。腦中則飛快地掠過前世所知的機械原理、材料知識,以及《武經總要》中關於弩的記載。
直齒易磨損,可改爲斜齒或更耐用的“人”字齒,但加工難度大增;軸固定不穩,可設計帶軸承座的套筒結構,但這時代的高精度金屬加工是難題;掛鉤裂痕,是疲勞應力集中所致,需改變受力結構或使用更好的鋼材……
思考至深夜,他終於在紙上勾勒出幾個改良方向:一是設計一個簡易的“齒形規”,讓工匠刻制齒輪時有所依據,盡量統一齒形角度,減少齧合沖擊;二是在齒輪軸兩端加裝銅質墊片和卡環,限制其軸向竄動;三是最關鍵的,他畫了一個“偏心凸輪”替代原設計中弩機掛鉤的直接受力方式,將瞬間的巨大沖擊力轉化爲相對柔和的滾動摩擦,並標注了建議使用“炒鋼”或“灌鋼”法獲得的鋼材來制作這個凸輪和掛鉤。
他還特意在圖紙旁邊,用蠅頭小楷詳細寫下了每一步改良可能遇到的工藝難題和替代方案,比如“若無條件制斜齒,可將直齒齒頂略修圓角,亦可減磨損”、“銅墊片需常塗脂防鏽”、“偏心凸輪之‘偏心距’需反復試驗得最佳值”等等。最後,他鄭重寫道:“學生愚見,紙上談兵,未經驗證。一切改良,需經匠師反復試制、試用、修改,方可知其效。軍械之事,關乎士卒性命,務求穩妥,萬不可急於求成。”
做完這些,天邊已泛起魚肚白。林牧吹熄燈,和衣躺下,腦中依然充斥着齒輪、杠杆、應力線。他知道,自己給出的方案或許超前,或許粗糙,但這已經是他結合當前認知所能做到的極限。他將圖紙和說明仔細封好,放在木匣上。
正月十四,元宵節前一天。汴京城已爲明日燈會做足了準備,各處開始扎制燈山、燈樓。文華齋的生意也因年節購書者衆而格外忙碌。林牧除了上午照常蒙學授課,下午便沉浸在書海,刻意不去想弩機的事,也不去打聽北疆或朝堂的消息。
然而,樹欲靜風不止。午後,兩位不速之客走進了文華齋。爲首的是個三十許的文士,面容白淨,眼神靈活,穿着寶藍色綢緞直裰,外罩狐裘,顯得富貴逼人。身後跟着個短打扮的隨從,手裏捧着個錦盒。
張掌櫃一見此人,臉上立刻堆起職業化的笑容,迎上前:“哎喲,錢公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您可是稀客,快請裏面奉茶!”
錢公子?林牧正在前堂幫着整理新到的一批蒙學讀物,聞言心中一動。姓錢,又如此派頭……
那錢公子矜持地點點頭,目光在書坊內掃視,掠過林牧時微微一頓,但未停留,徑直對張掌櫃道:“張掌櫃,聽說你這裏新出了什麼‘活字印書’,速度奇快,本公子想印一批家塾用的《幼學瓊林》注本,要求字大清晰,裝幀精美,可能辦到?”
“能!當然能!”張掌櫃忙道,“錢公子放心,小店新法印書,字字清晰,排版齊整,絕不會誤了公子府上小公子的學業。不知要印多少部?何時要?”
“先印五十部試試。正月二十前要。”錢公子說着,示意隨從放下錦盒,“這是定金五十兩。做好了,另有賞錢。不過……”他話鋒一轉,語氣淡了些,“我聽說,這活字之法,是一年輕匠人所創?可否請來一見?本公子對機巧之物,也頗有興趣。”
來了。林牧心中了然,放下手中書冊,走上前,對張掌櫃和錢公子分別行禮。
張掌櫃介紹道:“錢公子,這便是小店改良印刷術的林牧。林牧,這位是戶部錢侍郎府上的三公子。”
戶部錢侍郎!林牧幾乎瞬間將幾個信息點連接起來:漕運案中那位被提及的“錢大人”、大皇子的嶽丈、戶部侍郎!眼前這位,就算不是那位錢侍郎親子,也必是近支子侄。
錢三公子上下打量着林牧,眼中帶着居高臨下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哦?便是你?看着倒是年輕。聽說你還備考縣試?倒是個上進的。”他從袖中抽出一把折扇,輕輕敲打掌心,“既能改良印刷,想必心思靈巧。我府上有些古舊的自鳴鍾、西洋鏡之類的小玩意,年久失修,改日你若得空,不妨來看看,若能修好,自有酬謝。”
這看似隨口的邀請,卻讓林牧背脊微涼。錢府的東西,是那麼好碰的?他連忙躬身道:“公子抬愛,學生愧不敢當。學生於機巧只是略有興趣,實乃末技,如今全部心思都在備考縣試,唯恐才疏學淺,有負師長所望,實在不敢分心他顧。府上珍寶,必有能工巧匠維護,學生粗陋之手,恐有損壞。”
拒絕得委婉而堅決,理由也充分——一切爲科舉讓路。
錢三公子臉上笑容不變,眼神卻冷淡了幾分:“既如此,便罷了。科舉確是正途,你好自爲之。” 他沒再多說,與張掌櫃敲定了印書細節,便帶着隨從離去。
人一走,張掌櫃臉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下來,拉着林牧到後院,低聲道:“這位錢三公子,是錢侍郎最寵愛的幼子,平日最好新奇玩物,結交三教九流。他今日來,印書是假,探你的底才是真!你方才應對得對,無論如何,不能與他牽扯過深!錢侍郎與大皇子關系緊密,如今朝局紛亂,他們那邊的人,碰不得!”
林牧點頭:“我明白。只是他爲何會注意到我?” 他自問在文華齋一直低調。
張掌櫃苦笑:“活字印刷如今在汴京已有些名聲,你又與周老、徐主事有過接觸,雖然我們自覺隱秘,但在有心人眼裏,未必無跡可尋。錢府耳目靈通,注意到你也不奇怪。以後更要小心。”
正月十五,元宵佳節。汴京燈火如晝,金明池畔、御街兩側,各式花燈爭奇鬥豔,遊人摩肩接踵。文華齋也早早關了門,張掌櫃帶着夥計們去看燈。林牧卻婉拒了邀請,獨自留在書房。
窗外隱隱傳來絲竹喧鬧之聲,越發襯得室內寂靜。他並非不向往那人間煙火,只是心中有更重要的掛礙。趙鐵柱今日沒來,弩機圖紙還靜靜躺在匣中。錢三公子的突然造訪,像一塊投入心湖的石子,漣漪未平。
他鋪開紙,想寫點什麼,卻一時不知從何落筆。目光落在書架那排蒙童習字的沙盤和字帖上,忽然心有所動。他提筆,在紙上寫下四個字:“藏器待時”。
器,是他的知識,他的頭腦,他所能創造的價值。時,是科舉的機會,是朝堂的變局,是未來的可能性。在“器”未成、“時”未至之前,他需要的是“藏”,是蟄伏,是積累,是謹慎地觀察與判斷。
徐煥的賞識或許是一道門,但門後未必是坦途;錢三公子的注意更像是一陣陰風,提醒他暗處的眼睛;周文淵的期許是一份沉重的動力,也是無形的束縛。而他自己的路,終究要靠一步步堅實的腳印走出來。
縣試,就是第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他必須走穩,走好。
他將“藏器待時”四字仔細折好,放進隨身攜帶的錦囊裏。然後,吹熄燈,和衣躺下。遠處鼎沸的人聲、絢爛的燈火,似乎都與他無關了。他的世界,此刻只有這方小小的書房,和腦海中不斷推演、打磨的經義文章。
不知過了多久,前院傳來輕微的敲門聲,在喧鬧的背景下幾乎微不可聞。但林牧卻立刻驚醒,起身走到窗邊。
“林先生,是我,趙鐵柱。” 低沉的聲音傳來。
林牧開門,趙鐵柱閃身進來,身上帶着夜晚的寒氣。“林先生,徐大人看了你的圖樣和說明,讓我務必今夜來取回原件,並將此物交給你。” 他遞過來一個更小的木盒,只有巴掌大。
林牧接過,打開一看,裏面是一塊半個巴掌大小、黝黑發亮、質地細密的鐵塊,旁邊還有一張小箋,徐煥的字跡只有寥寥幾字:“此鐵,依小友所言‘灌鋼’法試得,堅韌勝常。弩機之事,已有眉目,小友勿再掛懷,專心科考。徐。”
林牧心中一震。灌鋼法!自己只在圖紙說明中略略提了一句“或可用灌鋼法得佳材”,徐煥竟然真的去試驗了,而且看起來成功了?這塊鋼胚的質地,遠超這個時代常見的生鐵熟鐵!這不僅僅是一塊鐵,更是徐煥傳遞的信號:他重視林牧的建議,並且有能力將其實現。同時,“勿再掛懷”四字,既是關心,也意味着此事到此爲止,至少在林牧科舉之前,徐煥不會再來用具體事務打擾他。
“徐大人說,此鐵贈予先生,或可作鎮紙,望見鐵如晤,莫忘報國之志。” 趙鐵柱說完,拿起裝有弩機部件和圖紙的木匣,再次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林摩挲着那塊微涼的鋼胚,感受着其沉甸甸的分量。這不是普通的禮物。這是認可,是期許,也是一份無聲的承諾。徐煥用這種方式告訴他:我看重你的才能,我記下這份人情,但眼下,你最該做的是科舉。
他將鋼胚放在書桌上,果然壓紙極穩。然後,他重新躺下,這一次,心緒漸漸平靜。
窗外,元宵的燈火依然璀璨,人聲依舊鼎沸。但汴京城更深邃的暗涌,已在這上元之夜,與他這個寒門學子產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系。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那個僅僅爲生存掙扎的起點。前方的路,迷霧重重,卻也星光隱現。
藏器待時。他默念着這四個字,閉上了眼睛。距離縣試,還有三十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