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試第二場、第三場,分別在四月十三和十五舉行。相較於首場策論的宏大深刻,這兩場更側重於經義記誦、判詞公文、詩賦雜文等基礎與實用能力的考察。考場肅穆依舊,但經歷了首場那篇直指“清源塞漏、吏治根本”的策論洗禮,林牧的心境反倒比之前更加沉穩。他按部就班,將多年(包含前世積累與原身苦功)所學,如溪流歸海般注入筆端,文章工穩扎實,雖無驚豔絕倫之句,卻也絕無紕漏可尋。
每場考畢出場,張掌櫃和陳大福必在府學外等候。陳大福傷勢漸愈,已能在人攙扶下緩行,只是臉色依舊不如從前紅潤。他絕口不提那晚驚險與燒毀的證據,只絮叨些市井見聞,或是提醒林牧注意飲食休息。張掌櫃則變着法子讓廚房準備滋補又清爽的飯菜,生怕林牧累着。這份劫後餘生般的溫情,讓林牧在緊張的考試間隙,感到些許難得的踏實。
四月十六,府試全部結束。緊繃了近半月的弦驟然鬆開,汴京城內的應試士子們如同潮水退去,顯出一種喧囂後的疲憊與期待交織的奇特氛圍。茶樓酒肆裏,對答案、議考題、揣摩考官喜好的聲音再次高漲,幾家歡喜幾家愁的序幕已然拉開。
林牧沒有參與這些議論。他回到文華齋後院,足足睡了一天一夜,直到次日傍晚才被餓醒。起身後,他只覺神清氣爽,連月來的壓力、驚險、疲憊仿佛都被這一覺滌蕩了不少。他知道,真正的結果尚需等待,而等待期間,生活仍需繼續。
他恢復了蒙學授課,也重新開始到張掌櫃的書房幫忙整理書目,偶爾參與工坊裏關於活字排版效率提升的小討論。一切似乎回到了縣試放榜前的平靜,但又有些不同。文華齋的夥計和鄰居們看他的眼神裏,多了幾分由衷的敬佩——不僅因他是案首,更因他前些時日面對刑部差役時的鎮定,以及之後閉門苦讀、一舉考完府試的堅韌。連一向有些傲氣的楊文遠,如今見面也會主動點頭致意。
四月中下旬,關於北疆的消息陸續傳來,並不樂觀。小規模的沖突時有發生,邊市時開時閉,朝廷增派的欽差似乎也未能完全彈壓局面。汴京城內,關於是否該“大舉征伐”的爭論,在朝堂與市井間同時發酵。糧價又微漲了一些,人心有些浮動。
四月廿五,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登門了。來的是兵部武庫清吏司主事徐煥府上的管家,態度恭謹,送上四色時新果品並一匣新茶,說是徐大人得知林生員府試辛勞,聊表慰問。管家並未多言,只留下東西和一句“徐大人說,望林生員靜候佳音,保重身體”便告辭了。
這份問候恰到好處,既不過分親近惹眼,又明確傳達了徐煥持續的關注與善意。林牧將茶葉分出大半送給張掌櫃和陳大福,果品則分給了蒙學的孩童們,自己只留少許。
四月廿八,韓庸老先生派人送來一本新抄錄的《江州近十年府試策論題型流變分析》,顯然是專門爲他整理的。附信依舊簡短:“觀汝首場策論之綱,已知汝志。後續之試,料無大礙。靜待花開即可。” 這已是相當高的評價和期許。林牧將這本新資料與之前韓庸所贈的《北疆風物考略》放在一起,心中感激。
最讓林牧掛心的,是周文淵處一直未有音訊。這位將他引入更復雜視野的致仕翰林,自贈硯之後便似隱身。林牧猜測,或許周老也在觀望,觀望他的府試結果,觀望朝局風向,也觀望他林牧能否在接二連三的風波中穩住心神。
時間在平靜而微妙的等待中,滑入了五月。
五月初三,府試放榜前五日。傍晚,林牧正在後院指導一個工匠學徒改良活字存儲盒的抽屜滑軌設計,前堂夥計忽然氣喘籲籲地跑來:“林……林相公!快!快去看看!有人……有人送來好多書!指名給您的!”
林牧一怔,放下手中的木尺,來到前堂。只見店門口停着一輛寬敞的青幔馬車,兩個穿着體面、訓練有素的仆人,正從車上小心翼翼地搬下一箱箱書籍。箱子是上好的樟木所制,散發着防蟲的清香。已經搬進來的幾只箱子打開着,裏面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線裝書,紙張上乘,墨香濃鬱,一看便是精工印制。
張掌櫃正在與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交涉,見林牧出來,忙道:“林牧,這位是周老翰林府上的周管家。這些書,都是周老命人送來的,說是……贈予你。”
周文淵!林牧心中一凜,連忙向周管家行禮。
周管家約莫五十歲,面容和善,舉止得體,回禮後溫言道:“林相公,老爺吩咐,將他書房中一些於科舉、於經世致用有益的書籍,復抄了一份,贈與相公,助相公進學。老爺說,書非僅用以讀,更當用以思,用以行。望相公善加利用。” 他指了指那些書箱,“這裏面,除經史典籍外,還有歷年朝廷重要政論匯編、地方志乘、河工水利紀要、乃至一些域外風物雜記,共計三百六十五冊。老爺說,學問如海,當博觀約取。”
三百六十五冊!且內容如此廣泛深入!這份贈禮的價值,遠超之前的古硯!這不僅僅是饋贈,更是一種巨大的期許和無聲的鞭策——周文淵在告訴他,對他的培養已進入更深層次,期望他擁有更廣闊的視野和更扎實的實務知識儲備。
“周老厚贈,學生……何以爲報?”林牧聲音有些發澀。
周管家微微一笑:“老爺說,讀書人報國報民,便是最好的報答。相公只需安心向學,不必掛懷。” 他頓了頓,似不經意般補充道,“老爺還讓老仆轉告相公一句話:‘近日朝中或有風雨,然根基深厚者,自可巋然不動。府試不過小坎,目光當放長遠。閒暇時,不妨多讀史,尤重前朝財賦改革得失之鑑。’”
又是提醒! “朝中或有風雨” 、“財賦改革得失之鑑”,這分明是在暗示朝局將有變動,且可能與財政相關,讓他提前研習準備!聯想到自己府試策論的核心正是“清源塞漏”的理財之論,周文淵此舉,針對性極強。
“學生謹記周老教誨!”林牧鄭重應下。
周管家點點頭,指揮仆人將書籍全部搬入店內,又留下了一份詳細的書目清單,便告辭離去。
文華齋內一時被書箱占滿,墨香四溢。張掌櫃看着這陣勢,又是歡喜又是咂舌:“周老這是把半個家底都搬來了吧?林牧,你這可是得了天大的造化!這些書,尋常人家幾輩子也攢不起!”
林牧撫摸着光滑的書箱,心中沉甸甸的。他明白,這些書是階梯,也是枷鎖。周文淵在爲他鋪就更寬廣的路,也在將他更深地綁上自己的理念與道路。
接下來的兩天,林牧和張掌櫃一起,將這些書籍分門別類,暫時存放在文華齋後院一間騰空出來的幹燥廂房裏。林牧每日除溫習功課外,便沉浸在這片新的書海中。他重點翻閱那些政論匯編和財賦改革史料,結合周文淵的暗示,試圖揣摩朝局可能的動向。
五月初六,放榜前兩日。傍晚,林牧正在廂房翻閱一本前朝《鹽鐵論辯》的抄本,陳大福拄着拐杖慢慢挪了進來,臉色有些異樣。
“陳伯,您怎麼起來了?快坐下。”林牧忙放下書,扶他坐下。
陳大福擺擺手,低聲道:“小子,外頭……有點不對勁。”
“怎麼了?”
“我今兒個感覺好些,就想去街口老孫頭那兒聽聽閒篇。”陳大福道,“聽到些閒話,說朝廷好像要派個大員,下來巡查江州、乃至整個東南的漕運、鹽政,還要查賬!風聲好像就是從這兩天開始的,傳得有鼻子有眼。還有人說,北邊仗可能真要打大了,朝廷錢不夠,所以才急着從這些地方找補……”
查漕運、鹽政?林牧心頭一動。這不正與周文淵“財賦改革”、自己“清源塞漏”之論隱隱相合嗎?難道朝中主事者真的打算動手整頓了?若真如此,牽動的利益將是天文數字,引發的反彈也必然劇烈!
“還有,”陳大福聲音更低,“我好像……看到‘快活林’那個鼠須管事在附近轉悠,雖然換了衣裳,但我認得他那雙賊眼。他沒進店,就在對街茶館坐了會兒,眼睛老往咱們這兒瞟。”
林牧心中一緊。“過山虎”的人還沒死心?還是在觀望?他們是否聽到了朝廷要查漕運鹽政的風聲,因而更加緊張?
“陳伯,這幾天您盡量不要出門。店裏我也會讓掌櫃的和夥計們都留意着。”林牧沉聲道。
“我曉得。”陳大福點頭,“我就是提醒你一聲。放榜在即,莫要因爲這些雜事分心。你如今是案首,又考了府試,關注你的人多,他們未必敢明目張膽做什麼,但暗地裏的勾當,不得不防。”
五月初七,放榜前最後一日。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感,混雜着士子們極致的期盼與焦慮,彌漫在汴京城中。林牧強迫自己靜心讀書,但思緒總是不由自主飄向明日的榜單,飄向朝廷隱約的風聲,飄向暗處可能存在的威脅。
傍晚,張掌櫃從外頭回來,帶回一個更確切的消息:“我今日去給國子監鄭博士送新印的書,聽他那兒的門子說,朝廷已定下,由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兼戶部侍郎銜的趙岩趙大人,爲‘東南財賦清查使’,不日即將出京,巡視江州、兩浙、淮南等路,重點核查漕運、鹽課、茶稅及地方倉儲。據說……皇上的旨意裏,有‘徹查積弊,以充國用’八字。”
都察院、戶部、侍郎、欽差!名頭如此之大,職權如此之重,看來朝廷這次是動真格的了!趙岩此人,林牧略有耳聞,是朝中有名的能臣幹吏,但也以作風強硬、不避權貴著稱。他若南下,東南官場乃至與之勾連的商界、幫派,必將掀起巨浪!
而“快活林”、“過山虎”與漕運軍糧案的勾連……正在這巨浪可能席卷的核心區域!
林牧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仿佛歷史的車輪正在緩緩轉向,而自己,正站在車輪碾過的軌跡邊緣。
這一夜,他輾轉難眠。腦海中,府試的文章、周文淵的贈書與暗示、陳大福舍命換來的記憶、朝廷清查的風聲、還有暗處窺伺的目光……交織成一幅龐大而紛亂的圖景。
他知道,明日放榜,無論結果如何,他都即將踏入一個全新的、更加波瀾壯闊也危機四伏的局面。府試功名,將是他的新甲胄,也是他的新責任。
窗外,五月初的夜空,星河低垂,仿佛在默默注視着這座即將迎來新變的古老都城,以及城中那個心懷激蕩、難以入眠的年輕士子。
放榜日的晨曦,即將刺破最後的黑暗。而林牧的青雲之路,也將迎來又一次關鍵的檢閱與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