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療室的門在兩人身後關閉,將維生艙規律的嘀嗒聲隔絕在內。
走廊裏燈光慘白,牆壁光滑得能照出模糊的人影,那些倒影在金屬表面扭曲變形,像是被困在另一個維度的幽靈。
“她怎麼樣?”雷克問的是夜影。
“不會死,但也醒不過來了。”李蛆的聲音平靜得可怕,“醫生的意思是,她的大腦像是被格式化後又強行寫入新數據,底層結構損壞了。現在她只是一具會呼吸的植物人。”
雷克沉默了幾步:“那東西……那個寄生體,離開前對她做了什麼?”
“不是離開前做的。”李蛆說,“是寄生過程中一直在做的。它們不只是控制宿主,還在同步讀取、復制、然後覆蓋宿主的記憶和人格。時間夠長的話,宿主會徹底消失,身體完全變成怪物的新皮囊。”
“就像吳國棟?”
“就像吳國棟。”李蛆想起了那張身份卡背面的字——小雅,爸爸永遠愛你。
一個父親在徹底失去自己前,最後的掙扎。
兩人走出據點,進入第七區傍晚的街道。陽光斜射,建築在路面投下長長的影子。
行人不多,都低着頭匆匆趕路,像是要趕在天黑前回到安全的巢穴。
“你說要找到其他記憶殘留者。”雷克說,“怎麼找?如果連系統都檢測不到他們……”
“系統檢測得到。”李蛆糾正,“系統知道誰是記憶殘留者,所以才會加速清除他們。我們要找的,是在被清除前就意識到自己異常,並且設法隱藏起來的人。”
“比如林薇?”
“比如林薇。”李蛆從口袋裏掏出林薇的日記本,翻到最後一頁,“她在被清除前,留下了線索。她知道自己被標記了,知道自己活不久,所以她把知道的一切都藏在了某個地方。”
雷克瞥了一眼日記:“‘鏡屋’?你不是已經去過了?”
“鏡屋是她調查的終點,不是起點。”李蛆說,“她花了幾個月時間調查,接觸過很多人,收集過很多信息。那些原始資料她不可能都帶在身上,一定有個安全屋。”
“你怎麼知道?”
“因爲如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李蛆說,聲音裏有種讓雷克不安的篤定,“當你發現一個可能殺死你的真相時,你會做兩件事:第一,想辦法活下去;第二,確保真相不會和你一起死。”
他停下腳步,環顧四周。
他們已經走到了第七區的檔案中心——一棟不起眼的灰色建築,門口掛着“第七區公共信息庫”的牌子。
這個時間已經關門了,窗戶黑着,門口的保安亭空無一人。
“林薇在淨化站做文員。”李蛆說,“她每天接觸大量居民檔案,有機會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東西。如果她想藏資料,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家裏,也不是什麼秘密據點,而是……”
“就在系統內部。”雷克明白了,“藏在海量數據裏,像一滴水藏進大海。”
李蛆點頭:“但她需要物理載體。紙質文件,數據芯片,或者別的什麼。這些東西她需要放在一個能隨時存取,又不會引人懷疑的地方。”
他走到檔案中心側面的一排儲物櫃前。這是給工作人員用的臨時儲物櫃,老舊的金屬櫃門鏽跡斑斑,鎖是簡單的密碼鎖。
“你怎麼知道是這裏?”雷克問。
“我不知道。”李蛆說,“但林薇每天上班會經過這裏。她可以從家步行到檔案中心,存取東西,再去淨化站上班。路線合理,時間可控,而且——”
他蹲下身,檢查最下面一排的儲物櫃,“——這些櫃子沒有監控。”
他一個個檢查櫃門。
大多數鎖都鬆動了,有些甚至沒鎖。直到第七個櫃子,鎖很緊,而且鎖孔周圍有輕微的磨損——經常使用的痕跡。
李蛆從工具包裏取出細鐵絲和一個小聽診器——這是他在廢土時學會的技巧。他將聽診器貼在鎖上,輕輕轉動密碼盤,聽着內部齒輪的細微聲響。
雷克警戒着周圍。
街道很安靜,遠處有巡邏車的警笛聲,但逐漸遠去。
三十秒後,鎖開了。
櫃門裏很空,只有一個小鐵盒。李蛆取出盒子,打開。
裏面是三樣東西:一個加密的數據芯片,一本更小的筆記本,還有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年輕女人和一個小女孩的合影。女人是林薇,笑得開朗,眼神清澈,與李蛆在記憶中看到的那個哭泣的女人判若兩人。小女孩七八歲,扎着馬尾辮,缺了兩顆門牙,對着鏡頭做鬼臉。
照片背面寫着:“戀雨七歲生日。我的小雨,媽媽答應你,一定會給你一個更好的世界。”
這個名字讓李蛆的心跳漏了一拍。
陳守義提過的孫女,就叫戀雨。
年齡也對得上。
難道林薇是陳守義的女兒?不對,他的女兒叫陳雨。
難道是化名,或者……
“先離開這裏。”雷克說,他的戰鬥直覺在報警。
李蛆收起盒子,關上櫃門。兩人迅速離開檔案中心,拐進旁邊的小巷。
他們剛消失在陰影中,一輛巡邏車就停在了檔案中心門口。
兩個穿制服的人下車,檢查了那排儲物櫃,在第七個櫃子前停留了一會兒,然後上車離開。
“他們知道。”雷克低聲說,“他們知道林薇在這裏藏了東西。”
“但他們沒有取走,說明他們不知道具體是哪個櫃子,或者……”李蛆思考着,“或者他們在等有人來取。”
“釣魚?”
“可能性很大。”
兩人在巷子裏穿行,繞了好幾個圈,確認沒有被跟蹤後,才回到李蛆的公寓。
房間裏沒開燈,只有窗外的霓虹光透進來,在牆上投射出變幻的色彩。
李蛆將鐵盒放在桌上,先拿起那個加密芯片。
芯片的接口是特殊型號,不是普通的閱讀器能讀取的。
但李蛆在廢土見過類似的——這是軍用級加密設備,通常用於存儲高機密信息。他取出自己的工具,小心地拆開芯片外殼。
裏面不是標準的存儲單元,而是一個微型生物識別鎖。芯片中心有一個微小的針刺裝置,旁邊有一滴幹涸的血跡——林薇的血。
只有她的DNA能解鎖芯片。
李蛆盯着那滴血跡。
林薇已經死了,徹底消失了,她的DNA樣本在系統中應該也被清除了。
除非……
他想起自己重塑身體時的感覺,那種對物質和能量的微妙控制。
他伸出手指,指尖浮現出細密的銀色紋路。
他輕輕觸碰那滴血跡,閉上眼睛,集中精神。
不是要模仿林薇的DNA——那不可能。
而是要“欺騙”芯片的生物識別系統,讓它相信接觸的是正確的DNA。
銀色紋路從指尖蔓延,包裹住芯片。李蛆的腦海中浮現出林薇的記憶片段——不是來自鬼神記憶,而是來自鏡屋中那些殘留的記憶倒影。
他見過林薇哭泣的樣子,見過她的絕望,也見過她女兒的照片……
芯片上的指示燈閃爍了幾下,然後變成穩定的綠光。
鎖開了。
李蛆將芯片插入閱讀器,數據開始加載。
屏幕上首先出現的是一段視頻。
林薇的臉出現在鏡頭前,背景是她公寓的房間。她看起來比照片上蒼老很多,眼袋很深,眼神疲憊但堅定。
“如果有人找到這段記錄,說明我已經死了,或者消失了。”她對着鏡頭說,聲音平靜,“我叫林薇,曾經叫陳雨。陳守義是我的父親。”
李蛆吐出一口濁氣,猜對了。
“我父親三年前開始調查安寧鄉的真相。”林薇繼續說,“他發現了褪色不是自然現象,而是系統性的清除。他試圖聯系其他有類似發現的人,但那些人一個個都消失了。最後,他也開始褪色。”
她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我知道系統在監視我,所以我改名叫林薇,換了工作,切斷了和父親的所有公開聯系。但我暗中繼續他的調查。我發現了更可怕的東西。”
畫面切換,顯示一些模糊的照片和文件掃描件。
“系統在收集褪色者的‘存在本質’——某種超越物質和記憶的東西。它們用這些本質做兩件事:第一,維持系統本身的運作;第二,制造和強化變異體。”
照片上是一些復雜的圖表和公式,李蛆看不懂,但雷克皺起了眉頭:“這些是能量轉換方程式……他們在把人當成電池?”
“這非常糟糕。”林薇的聲音繼續,“變異體不是自然產生的,也不是實驗意外。它們是系統故意制造的生物武器,用來清除‘不合格’的人類,同時收集更多存在本質。這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循環:系統制造問題(褪色),然後提供解決方案(清除和回收),同時獲得更多能源。”
畫面切換到一個模糊的視頻,拍攝於夜間,鏡頭晃動。
視頻中,一輛運輸車停在一個建築後門,幾個穿着防護服的人從車上抬下幾個束縛着的人形物體。
那些物體在掙扎,發出無聲的尖叫。
“這是十一區外圍的一個中轉站。”林薇說,“褪色者被送到這裏,進行‘最終處理’。一部分被徹底分解爲存在本質,另一部分……被改造成變異體。而改造過程,需要注入鬼神的記憶碎片。”
視頻中,一個被束縛的人被注射了某種發光的液體,然後身體開始扭曲變形,皮膚下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幾秒鍾後,那個人停止了掙扎,眼睛變成全黑,嘴角咧開一個非人的笑容。
“他們稱這個過程爲‘升格’。”林薇的聲音在顫抖,“說是讓人類進化到更高等的形態。但我知道真相:他們在制造怪物,然後用這些怪物來控制剩下的人類。”
視頻結束,畫面切回林薇的臉。
她看起來更疲憊了。
“我收集了足夠多的證據,足以證明安寧鄉是一個巨大的養殖場。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系統無處不在,我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暗刃?他們可能已經被滲透了。其他反抗組織?我接觸過幾個,但他們要麼是系統故意放出的誘餌,要麼在行動前就消失了。”
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手在微微顫抖。
“我可能活不久了。最近總感覺有人在跟蹤我,鏡子裏的倒影有時會慢半拍,窗外的鳥會在固定時間叫三聲……這些都是系統監視的標志。我知道。”
她抬起頭,直視鏡頭,眼神突然變得銳利。
“但如果你找到了這段記錄,說明我的死不是毫無意義的。我將所有證據的副本藏在了三個地方:這裏是第一個,第二個在第八區舊貨市場的地下室,第三個……在我女兒那裏。”
林薇的女兒?她還活着?
“小雨被我送走了。”林薇說,聲音裏第一次出現了情緒的波動,“我僞造了她的死亡記錄,通過地下網絡把她送到了第十二區——邊境區。那裏系統控制最弱,走私者和自由民還有生存空間。她和一個叫‘遺民’的組織在一起,如果她還活着的話。”
她報出了一個地址和接頭暗號。
“找到她,保護她。還有,毀掉這個系統。不是爲了復仇,而是爲了所有像我父親一樣被遺忘的人,爲了所有像小雨一樣可能還有未來的孩子。”
視頻結束。
屏幕暗下去。
房間裏一片寂靜。
窗外的霓虹光依然在牆上變幻,但現在那些色彩看起來不再絢麗,而是像某種病態的警示信號。
“第十二區。”雷克先開口,“那是牆門所在的地方,守衛最森嚴。”
“也是最混亂的地方。”李蛆說,“走私,黑市,非法移民……系統在那裏控制力最弱,因爲需要留出通道讓廢土人進來,也需要處理那些‘不適合’留在安寧鄉的人。”
他拿起那張照片,看着上面的小女孩。
戀雨,或者叫小雨,林薇的女兒。
如果她還活着,現在應該十歲左右。
“你要去找她?”雷克問。
“必須去。”李蛆說,“林薇用生命保護了她,我們不能讓她白白犧牲。而且,小雨可能知道更多。”
“但系統可能也在找她。”雷克說,“如果林薇真的留下了關鍵證據,系統不會放過任何線索。”
“所以我們得快點。”李蛆關閉閱讀器,取出芯片,小心地收好,“今晚就出發,但在這之前,我們需要準備。”
“準備什麼?”
“武器,裝備,還有……”李蛆看向雷克,“一個計劃。進入第十二區不難,難的是找到人後活着出來。那裏不僅有系統守衛,還有走私者、幫派、變異體,甚至可能……”
他停頓了一下:“可能有真正的,沒有被系統控制的鬼神追隨者。”
雷克的表情變得嚴肅:“你是說,那些相信鬼神會回來拯救他們的人?”
“或者那些在等待新鬼神誕生的人。”李蛆說,聲音裏有種讓雷克不安的深意,“在廢土,有很多人崇拜鬼神,認爲他們是超越人類的存在。在安寧鄉,可能也有類似的組織,隱藏在陰影中。”
他走到窗邊,看着外面的夜色。
安寧鄉的夜晚永遠明亮,永遠安靜,永遠……虛假。
但在那虛假之下,是無數真實的悲劇,無數被遺忘的名字,無數破碎的人生。
而他,李蛆,同時也是李憬安,這個系統的創造者和破壞者,要去尋找一個可能已經死去的女孩,爲了一個可能已經無望的希望。
諷刺嗎?也許。
但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雷克,”李蛆沒有回頭,“你可以選擇不跟來,這次真的可能會死。”
身後傳來金屬摩擦的聲音——雷克在檢查自己的武器。
“在廢土時,我欠張磊一條命。”雷克說,聲音平靜,“他死的時候我沒能救他。現在,也許我能救一個小女孩,不是爲了贖罪——我知道贖不了。只是爲了……證明我還活着,還有選擇的權利。”
李蛆轉身,看着這個壯漢。
在昏暗的光線中,雷克的眼神堅定如鐵。
“好。”李蛆說,“那我們就去第十二區,找一個可能已經不存在的人。”
“然後呢?”
“然後,”李蛆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着銀色的微光,“我們去毀掉這一切的源頭。管它是系統,是鬼神,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兩人開始準備。
武器,裝備,僞裝身份,逃離路線。
李蛆利用自己前世的記憶——秩序神王李憬安的記憶,規劃了一條盡可能避開系統監控的路線。
他知道系統的盲點,知道守衛的換班時間,知道哪些區域監控會臨時關閉進行維護。
他同時也在感受自己身體的變化。重塑之後,他的力量、速度、恢復能力都達到了非人水平,但他還沒完全掌握這些能力。
戰鬥時,有時候力量會失控;集中精神時,有時會不自覺地讀取周圍物體的記憶殘留;甚至有一次,他無意中讓一杯水懸浮了幾秒鍾。
鬼神記憶賦予了他超凡的能力,但也讓他的自我邊界變得模糊。
他需要不斷提醒自己:
我是李蛆,從廢土來,要記住所有人,要終結輪回。
午夜時分,他們準備就緒。
兩人都穿着深色衣服,攜帶輕便但致命的武器。
李蛆還帶上了林薇的芯片和照片。
“走吧。”李蛆說。
他們離開公寓,融入夜色。
第七區的街道在這個時間幾乎空無一人,只有巡邏車偶爾駛過。他們避開主幹道,走小路,穿過廢棄的工地,越過隔離網,進入第八區。
第八區更混亂,建築更老舊,監控也更稀疏。但他們在這裏遇到了第一個麻煩。
在一個交叉路口,三個人擋住了去路。他們穿着破爛的衣服,眼神凶惡,手裏拿着自制的武器——鐵管,刀,還有一把改裝過的射釘槍。
“晚上好,朋友們。”領頭的是個獨眼男人,咧嘴露出黃牙,“這麼晚了還在外面逛,多不安全啊。要不要我們護送你們一程?當然,需要一點小小的……報酬。”
典型的街頭劫匪。
李蛆打量着三個人,沒有受過正規訓練,武器粗糙,但人數占優,而且可能呼叫更多同夥。
“讓開。”雷克上前一步,聲音低沉,“我們不想惹麻煩。”
“但我們想啊。”獨眼男人笑了,“你看,這年頭工作不好找,系統發的點數又不夠花。我們只好自己找點外快了。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也許我們能考慮放你們一條生路。”
李蛆沒有時間浪費。
不是沖向劫匪,而是沖向旁邊的牆壁。
他的腳在牆面上借力,整個人如炮彈般彈射出去,越過劫匪頭頂,落在他們身後。在落地瞬間,他轉身,雙手如刀,精準地砍在兩個人的後頸。
兩人應聲倒地,昏迷。
獨眼男人還沒反應過來,雷克已經沖到他面前,一拳砸在他臉上。
鼻梁斷裂的聲音清晰可聞,男人倒地,捂着臉慘叫。
整個過程不到五秒。
“走。”李蛆說,沒有再看地上的人一眼。
兩人繼續前進。
但李蛆感覺到不對勁——剛才的戰鬥,他出手的瞬間,有種熟悉的、幾乎可以說是愉悅的感覺。
那種精準的暴力,那種對力量的掌控,那種看着對手倒下的滿足感……
那是前世作爲秩序維護者時的感覺。
他曾經無數次這樣“清理”不安定因素,而且享受其中。
“你怎麼了?”雷克注意到他的異常。
“沒事。”李蛆搖頭,強迫自己集中,“快點,天快亮了。”
他們穿過第八區,進入第九區,然後是第十區——行政淨化中心所在地。
這裏守衛森嚴,到處都是監控。但他們按照計劃,選擇了一條地下維修通道。
通道裏黑暗潮溼,管道上滴着水,空氣中彌漫着黴味和化學劑的氣味。他們用手電筒照明,小心前進。
走了大約半小時,雷克突然停下:“你聽到沒有?”
李蛆側耳傾聽。
除了水滴聲和他們的呼吸聲,還有一種細微的、像是摩擦的聲音,從通道深處傳來。
“不止一個。”李蛆低聲說,感官全開。他“看到”了熱源——至少五個,移動迅速,不是人類,體溫更低,體態扭曲。
變異體。
而且不是披着人皮的那種,是原生形態。
“準備戰鬥。”李蛆說,抽出短刀。
刀身在黑暗中泛着冷光。
雷克握緊他的鐵棍——這不是普通的鐵棍,是特制的,可以伸縮,兩端有電擊裝置。
聲音越來越近。
然後,它們出現了。
五只原生變異體,形態各異。
有的像多節肢的昆蟲,有的像融化的蠟燭人形,有的幹脆就是一團蠕動的肉塊,上面布滿了眼睛和嘴巴。
它們的共同點是:皮膚是半透明的灰白色,眼睛是全黑的,散發着甜膩的腐臭。
“系統放它們進來的。”李蛆明白了,“這是一個陷阱。”
變異體沒有立刻攻擊,而是散開,形成一個包圍圈。
它們似乎在等待什麼。
然後,通道另一頭傳來了腳步聲。
一個人影從陰影中走出。
李蛆認出了他——是之前在倉庫見過的,那個穿着白大褂、被寄生後又被李蛆殺死的吳國棟。
不,不是吳國棟,是占據吳國棟身體的怪物。
但吳國棟已經死了,李蛆親眼看到他的身體融化成黑色粘液。
那麼這個是誰?
“晚上好,記憶吞噬者。”那個人開口,聲音和吳國棟一模一樣,但語氣完全不同,“我們又見面了。”
“你是誰?”李蛆問。
“我是吳國棟,也不是。”那個人笑了,“確切地說,我是吳國棟的殘留意識,與寄生體融合後的新存在。你殺死了我的‘前身’,但我們的意識網絡是共享的。我知道你的一切,李蛆。”
“或者說,李憬安?”
李蛆的心髒劇烈跳動。
它知道他的前世。
“很驚訝嗎?”那個存在走近,變異體爲他讓路,“系統知道你是誰,從一開始就知道。”
“你進入安寧鄉的那一刻,系統就識別出了你的能量特征——秩序神王的轉世。”
“那爲什麼不殺了我?”
“爲什麼要殺你?”存在反問,“你是計劃的一部分,李憬安。整個安寧鄉,整個輪回,都是爲了這一刻——你的回歸,你的覺醒,你的……最終選擇。”
它張開雙臂,像是要擁抱什麼:“成爲神,還是毀滅神?這就是你的試煉。而我們是你的引導者,你的磨刀石,你的……陪練。”
李蛆的大腦飛速運轉。系統知道他是誰,允許他調查,允許他變強,甚至引導他來到這裏。
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林薇的調查,陳守義的死,鏡屋的陷阱,甚至夜影的被寄生……都是系統劇本的一部分?
“我不信。”他說。
“那你爲什麼要去找那個女孩?”存在問,“因爲林薇的視頻?還是因爲……系統希望你去找她?”
它走到李蛆面前,距離只有三米。
雷克想上前,但被李蛆攔住了。
“小雨確實存在。”存在說,“她也確實在第十二區。但你以爲找到她就能獲得真相?不,找到她,你只會獲得系統想讓你看到的‘真相’。就像林薇發現的那些‘證據’,都是系統允許她發現的。就像你現在做的每一步,都是系統計算好的。”
它的眼睛盯着李蛆,黑色的瞳孔深處有微光閃爍:“接受吧,李憬安。你逃不出這個輪回。你創造它的時候,就注定了你會一次又一次地經歷它,直到你做出‘正確’的選擇——接受神位,維護秩序,成爲永恒。”
李蛆沉默了很久。
然後,他笑了。
“你說得對。”他說,“系統可能確實知道一切,可能確實安排了一切。但有一點你錯了。”
“哦?”
“我不再是李憬安了。”李蛆的眼睛開始發光,銀色的光芒從瞳孔深處涌出,皮膚下的紋路亮起,“李憬安選擇了成爲神,創造了這個地獄。但我,李蛆,我要選擇另一條路。”
他舉起手,銀色光芒在掌心凝聚,形成一個旋轉的光球:“我不在乎這是不是計劃的一部分,不在乎是不是系統在引導我。我只知道,我要找到那個女孩,我要毀掉這個系統,我要終結這個該死的輪回。”
“如果這是陷阱,那我就踏碎它。如果這是試煉,那我就超越它。”
光球爆發,刺目的銀光照亮了整個通道。
變異體發出尖嘯,後退。
那個存在也眯起了眼睛。
“那就證明給我看。”它說,聲音裏第一次出現了情緒的波動——不是憤怒,不是輕蔑,而是……期待?
“證明你不是李憬安的影子,證明你可以打破你親手鑄造的牢籠。”
它後退,融入陰影。
變異體撲了上來。
戰鬥開始。
銀色光芒包裹李蛆全身,他的速度達到了極致。
他在變異體之間穿梭,每一次攻擊都帶着銀光,每一次接觸都在對方身上留下灼燒的痕跡。
雷克也全力戰鬥,鐵棍揮舞,電光閃爍。但他的對手太多了,很快就被一只變異體纏住,尖銳的節肢刺穿了他的肩膀。
李蛆看到了,但沒有立刻去救。
他必須先解決最大的威脅——那只多眼變異體,它正在凝聚某種精神攻擊。
他沖向它,無視其他變異體的攻擊。節肢刺穿他的大腿,觸手纏住他的手臂,但他不在乎。
疼痛鈍化能力全開,加上重塑後的超強恢復力,這些傷幾秒鍾內就會開始愈合。
他的手按在多眼變異體的頭部。
不是物理攻擊,而是精神入侵。
他進入了它的意識。
和鏡屋的怪物不同,這個變異體的意識更原始,更混亂。
沒有完整的人格,只有碎片化的記憶和本能。但李蛆還是看到了它的過去——
它曾經是一個母親,在廢土的賭局中,爲了保護孩子,接受了過量的“神之饋贈”。她贏了,活下來了,但身體開始變異。系統收容了她,給她兩個選擇:徹底變異成爲武器,或者看着孩子被“回收”。
她選擇了前者。
現在,她的意識被困在這具怪物的身體裏,看着自己傷害別人,卻無法控制。
只有最深處,還保留着一絲對孩子記憶的執着。
李蛆找到了那絲記憶——一個小男孩的笑臉,陽光下的奔跑。他沒有摧毀它,而是用銀光包裹它,強化它。
變異體的動作突然僵住了。
它的眼睛裏,黑色開始褪去,露出一絲人性的光芒。
然後,它開始攻擊其他變異體,保護李蛆和雷克。
其他變異體被這突然的反叛搞懵了。
李蛆抓住機會,一個接一個地解決它們。不是殺死,而是用銀光“淨化”它們——不是摧毀寄生體,而是修復宿主被破壞的意識,讓兩者分離。
幾分鍾後,戰鬥結束。
五只變異體倒在地上,它們的身體在慢慢恢復人類形態,但都昏迷不醒。
那個多眼變異體完全變回了一個中年女人的樣子,躺在地上,呼吸平穩,眼角有淚。
“你做了什麼?”雷克捂着肩膀的傷口,難以置信。
“給了她們選擇的機會。”李蛆說,銀光從他身上褪去。他感到極度的疲憊,這種精神層面的操作比物理戰鬥消耗更大。
通道另一頭,那個存在的鼓掌聲傳來。
“精彩。”它說,從陰影中走出,“不愧是秩序神王的轉世,對存在的本質理解如此深刻。但你能拯救多少人呢?安寧鄉每天有數百人開始褪色,每天有數十人被轉化爲變異體。你一個人,能改變什麼?”
“我不需要改變所有人。”李蛆喘息着說,“我只需要改變一個就夠了。”
“誰?”
“我自己。”李蛆直視它,“我不再是李憬安,不再是被系統設定的程序。我是李蛆,我選擇記住,我選擇反抗,我選擇……不成爲神。”
那個存在沉默了。
許久,它笑了。
“那就繼續前進吧。去第十二區,找那個女孩。看看系統爲你準備的下一課是什麼。”
它轉身,消失在陰影中。
通道裏只剩下李蛆、雷克,和那些昏迷的前變異體。
“他說的是真的嗎?”雷克問,“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可能是。”李蛆說,“也可能是假的。但無所謂。”
“爲什麼無所謂?”
“因爲即使這是陷阱,即使這一切都是劇本,”李蛆看着通道盡頭隱約的光亮,“我也要按自己的方式演下去。”
“我不是棋子,我是下棋的人。”
“……曾經是,現在也是。”
他扶起雷克,繼續前進。
肩膀上的傷口已經開始愈合,但失血讓他虛弱。
“還能走嗎?”李蛆問。
“能。”雷克咬牙,“在廢土時,比這重的傷我都挺過來了。”
他們走出通道,來到第十二區的邊緣。這裏已經是安寧鄉的邊境,再往前就是牆門。
建築更破敗,街道更髒亂,人也更少。但空氣中彌漫着一種不一樣的氣息——不是安寧鄉那種虛假的整潔,而是廢土那種真實的混亂和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