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的塵埃在光柱中緩緩沉浮。
林跡合上那本《心象雜論》的殘卷,指尖撫過獸皮封面粗糙的邊緣。掌心那道被蒼白火焰灼燒留下的淺痕,似乎在隱隱作痛。
“心念所至,虛妄成真……十修九瘋,餘者皆夭。”
他低聲重復着書中那句觸目驚心的警告。窗外天色已暗,遠處魔法塔頂的光球開始散發柔和的光暈。這本從廢紙堆裏翻出的無名筆記,和父親留下的、用油布層層包裹的手札,是他僅有的路標——指向一條被世人遺忘、被標注爲“絕路”的小徑。
“全屬性一等……”
林跡凝視着自己的手掌。在檢測石碑前,當十枚符文同時亮起微弱到幾乎熄滅的光芒時,周圍那些毫不掩飾的嗤笑、憐憫、漠然的目光,此刻依然清晰如昨。
不是沒有天賦。
是天賦“錯”了。
錯得均勻,錯得徹底。
他將筆記和手札小心地鎖進床底的暗格。那裏還躺着那塊斷裂的赤銅件,裂紋邊緣在暮色中泛着冷硬的光澤。
修復它的嚐試失敗了。
但那次失敗的“理解”與“引導”,讓他觸摸到了某種可能性——一種不依賴於元素親和,而是直接作用於物質本身的、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幹涉”。
“知愈深,信愈堅,則映照之物愈近真實。”
他默念着筆記上的話,攤開自己的實驗記錄。最新一頁上寫着:
【嚐試三:赤銅裂痕微觀引導】
結果:失敗。
感知:物質“惰性”極強,意念介入如石沉海。
消耗:中。
推論:對“金屬”本質理解不足,或“心象”強度遠未達標。
理解,堅信,然後映照現實。
這就是“心象”之力的核心。一條與當今世界“屬性決定論”完全背道而馳的路。它不祈求元素回應,不相信神明恩賜,只依靠內心對世界法則的“認知”與“確信”。
何其狂妄。
又何其孤獨。
門外傳來熟悉的、帶着蒸汽嘶鳴的腳步聲,緊接着是小心翼翼的敲門聲。
“林跡?在嗎?我搞到點好東西!”
叮當壓低的、興奮的聲音傳來。
林跡打開門。地精少年叮當·扳手抱着一個用油布裹着的、還在微微震動的方塊裝置,眼鏡後的眼睛閃閃發亮。他臉上沾着機油,袍子下擺有新鮮的火燒痕跡。
“看!我自己改良的‘元素諧振感應器’!用廢棄的導魔銅和劣質水晶碎片做的,成本只有學院標準版的十分之一!”
叮當獻寶似地把裝置放在桌上。那方塊立刻發出不穩定的嗡鳴,表面幾個符文斷續閃爍着微光。
“雖然精度差了點,偶爾會過載,但能捕捉到很微弱的非標準能量波動!我猜那些高高在上的法師老爺們肯定看不上這種粗糙玩意,但對我們搞搞清楚能量流動的基本規律……”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爲林跡突然抬手,示意他安靜。
幾乎在同時——
“嘀——!”
感應器發出一聲尖銳到刺耳的鳴響!表盤上一枚代表“未知擾動”的符文驟然亮起刺目的、不祥的血紅色!
但光芒只持續了不到半秒。
“噗”的一聲輕響,伴隨着焦糊味,那符文連同整個表盤瞬間黯淡下去。裝置停止了震動,死一般寂靜,只剩一縷青煙從縫隙中緩緩飄出。
叮當張大了嘴:“爆、爆了?不可能啊,我算過負載的……”
林跡沒有看裝置。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幕,全身的肌肉在那一瞬間微微繃緊。就在剛才那半秒裏,他感到一股極其微弱、但異常“銳利”的感知掃過房間。
像冰冷的羽毛掠過皮膚。
不,比那更糟。像被一把無形的手術刀,在皮膚表層輕輕劃了一下——精準、漠然、帶着非人的審視。
那不是元素波動。
那是一種……純粹的、目的明確的“探查”。來自極高極遠的地方,帶着俯瞰螻蟻般的冰冷精度。
“觀測者……”
他無聲地吐出這個詞。父親手札裏隱晦提及的,天理院麾下,監控世間“異常”的眼睛。
他們果然在看着。
而且精度遠超想象。叮當這台粗糙的、本該只能捕捉元素波動的感應器,竟然意外地捕捉到了那掃描的“餘波”——然後瞬間過載燒毀。
“這東西不能留。”
林跡的聲音壓得極低,但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砸進空氣。他迅速抓起還在發燙、冒着青煙的裝置。
“立刻,徹底拆解。芯片熔掉,符文磨花,外殼分開扔,零件處理到不同垃圾道。現在。”
叮當臉色發白。他雖然不明白具體發生了什麼,但林跡眼中那一閃而逝的、近乎本能的警惕,以及空氣中殘留的那一絲令人心悸的“被窺視感”,讓他脊椎發涼。
他手忙腳亂地開始拆解,手指因爲緊張而有些發抖。
林跡走到窗邊,凝視着黑暗。那種被注視的感覺已經消失了,但殘留的寒意像蛛網一樣黏在皮膚上,揮之不去。
他想起日間在圖書館“偶然”聽到的、兩位高年級學員的閒聊碎片:
“聽說了嗎?東境又出‘畸變者’了,是個低階牧師,祈禱時突然全身長出水晶,把整個祈禱廳都污染了……審判所的人去了才淨化掉……”
“嘁,信仰不純的下場。還是我們戰職穩當,屬性親和,鬥氣錘煉,一步一個腳印。”
“命好唄。像咱們這種普通人,能混到中階就燒高香了。還是‘翠語’的精靈舒服,天生親和自然,施法跟呼吸一樣簡單……”
那些零碎的交談,此刻在他腦海中拼湊出一幅殘酷的畫卷:
這是一個被“天賦”和“規則”嚴格分層的世界。
神眷者沐浴恩典,生而近道。
踐行者砥礪前行,以行證道。
絕大多數人在既定的軌道上掙扎,仰望那遙不可及的高處。
而“畸變者”……是走錯了路、或幹脆被“污染”的失敗品,等待他們的只有“淨化”。
而他,林跡,似乎走在一條從未被標注過的路上。左邊是正統體系的絕壁,右邊是畸變瘋狂的深淵,前方迷霧重重,後方……有眼睛。
冰冷的、理性的、不屬於人類的眼睛。
“好、好了……芯片融了,符文磨花了,外殼和零件分五處扔了……”叮當喘着氣擦掉額頭的冷汗,聲音還有些發顫,“林跡,剛才那到底是……”
“別問。”
林跡打斷他,轉身從床底暗格取出一個小布包,裏面是幾瓶顏色渾濁、但封裝仔細的藥劑。
“這個給你。‘微光寧神水’,能緩解疲勞;‘鐵棘膏’,治輕微扭傷。別告訴任何人來源。”
叮當接過藥劑,拔開一瓶的軟木塞嗅了嗅,眼睛一亮:“你做的?純度不高,但有效成分……等等,這處理手法有點意思,像是古法萃取和基礎煉金的混合?你怎麼……”
“自己琢磨的。”林跡不想多解釋,“幫我個忙。我需要一些不常見、但不算太敏感的魔植或礦物樣本,最好是屬性表現不明顯的。另外,留意市集或者……其他渠道,有沒有關於‘非標準能量應用’、‘古代冥想術’或者‘精神力特異現象’的只言片語,任何形式的記載都可以。”
叮當推了推眼鏡,地精商人後代的血脈讓他敏銳地嗅到了不尋常:“林跡,你最近到底在搞什麼?那些書,還有這些藥……你該不會想走‘詭術師’或者‘煉金術士’的偏門吧?那些路子燒錢不說,還容易被當成異端盯上!”
“只是想多學點東西。”林跡語氣平淡,像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屬性親和低,總得找別的出路。你知道的,像我這樣的,畢業後要麼去邊境哨所當炮灰,要麼在城裏找份雜活。魔藥學……至少算門手藝。”
這個理由合情合理。叮當臉上的疑慮稍減,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同情和了然。他拍拍林跡的肩膀,布料下的骨頭硌手。
“我懂。放心,包在我身上。不過你也小心點,有些東西……水深。”
地精少年抱着零件和藥劑離開了,腳步聲在走廊裏漸漸遠去。
林跡關上門,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木門板,緩緩滑坐在地。
出路?
手藝?
他看向自己的雙手。在昏暗的光線下,掌心那淡淡的灼痕似乎微微發熱。
不。
他要的從來不是一條“出路”。
他要的,是在這堵名爲“天賦”和“規則”的絕壁上,鑿出一條只屬於他自己的、向上攀爬的裂隙。
哪怕裂隙幽暗,遍布荊棘。
哪怕盡頭可能是虛無。
他走回桌邊,攤開一張嶄新的羊皮紙,提筆蘸墨。不是實驗記錄,而是一份冷靜到近乎殘酷的自我剖析與規劃。
生存與發展路徑推演(初稿)
一、自身現狀評估
優勢:
具備“心象”潛質(待驗證、高風險)。
觀察力、分析力、學習能力尚可。
身份低微,關注度低(暫時)。
擁有父母遺留線索(高風險)。
劣勢:
全屬性一等,常規路徑斷絕。
實力微弱,無自保能力。
被未知勢力(天理院?)標記觀測。
對“心象”及世界隱秘認知極淺。
資源極度匱乏。
二、環境威脅分析
已知:
天理院(疑似)觀測。
學院內部潛在審視(雷蒙德導師、其他?)。
世俗歧視與資源競爭。
“心象”路徑本身的高風險性(記載:十修九瘋)。
潛在:
父母失蹤相關勢力。
其他“異常”個體或組織(如幽影議會?)。
自身“異常”暴露引發的連鎖反應。
三、短期目標(未來六個月)
生存與僞裝:
維持“平庸、孤僻、努力但天賦有限”的下院學員人設。
避免任何可能引發深度調查的行爲。
基礎夯實:
最大限度利用學院資源,學習一切可接觸知識(歷史、地理、種族、基礎魔法理論、草藥、礦物、基礎體術)。
知識是理解的基石。
“心象”初步探索:
方向:暫定“物質性質微調”與“自身機能影響”。從最基礎、最微小幅度的“理解”與“引導”開始。
方法:以魔藥學爲掩護和練習場,在“理解藥性-引導反應”過程中鍛煉“心象”。同步進行極隱秘的自身鍛煉(如疲勞恢復、感官微調)。
原則:安全第一,進度第二。絕不在無把握、無遮掩情況下進行任何可能產生明顯能量或現象異常的嚐試。
資源獲取:
經濟:通過叮當渠道,微量出售無風險的粗淺藥劑,換取基礎材料與情報費用。
信息:通過叮當、市集、圖書館邊緣資料,謹慎收集關於“異常現象”、“古代秘聞”、“非正統力量體系”的碎片信息。
防護:尋找獲取基礎護身物品、隱匿手段的可能。
四、中期展望(1-3年)
實力:初步掌握“心象”基礎應用,形成至少一種低消耗、可用的微弱能力。身體素質達到下院學員平均線以上。
知識:構建相對完善的世界認知框架,明確“心象”可能的發展方向與禁忌。對父母遺留線索有初步解讀。
安全:建立初步預警與反偵察意識。對“觀測者”行爲模式有基本了解。擁有至少一處安全屋或應急方案。
身份:爭取以“偏科理論”或“低階魔藥學徒”身份,獲得在學院繼續滯留或謀生的資格。
五、長期方向(未知)
核心:深入理解並掌握“心象”本質,探索其與現有力量體系的異同、潛力與極限。
目標:獲得足以自保、並有限度探索真相的力量。查明父母失蹤之謎。明確自身在此世界的定位。
警告:隨時做好“異常”身份暴露的準備,預設多種應對/逃亡方案。
筆尖停頓,墨跡在“逃亡”二字上微微潤開。
林跡放下筆,靜靜看着羊皮紙上密密麻麻的字跡。計劃只是計劃,現實往往比紙張更冰冷、更鋒利。
但他需要這個。
需要一個清晰的、理性的框架,來錨定那在黑暗中摸索的、近乎本能的恐懼與沖動。需要一張地圖,哪怕它大部分區域標注着“未知”和“危險”。
他吹幹墨跡,將羊皮紙卷起,用油布包好,塞進懷裏最貼身的位置。然後吹熄油燈,在徹底的黑暗中躺下。
窗外的魔法光暈透過縫隙,在低矮粗糙的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遊移的光影,像窺探的眼睛,也像無聲流動的迷霧。
“觀測者”在看着。
“規則”在上方。
“歧路”在腳下。
而他,這個不被規則認可的“錯誤”,將在這注視與絕壁之間,點燃第一縷屬於他自己的、微弱的、或許注定無法被人看見的……
裂隙之光。
寂靜中,他閉上眼睛。
掌心那道舊傷痕,在黑暗中,傳來一絲微弱卻持久的、屬於他自己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