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芽月末,學院交流實踐日,第五天。
煉金主塔地下二層,三號儲藏室。
昏黃的魔晶燈光暈,在堆積如山的故紙堆上投下搖曳、不祥的陰影,仿佛無數沉睡夢魘的輪廓。空氣凝滯,塵埃在光柱中緩慢浮沉,如同時光腐朽的碎屑。林跡坐在一張吱呀作響的舊木凳上,面前攤開一卷用某種暗紅色、仿佛幹涸血液鞣制的皮革裝訂的手稿,指尖懸停在粗糙的皮面上,微微顫抖。
不是疲憊,而是餘悸。
距離與“夜鴉”在走廊那場短暫、詭異、令人骨髓發寒的對話,已經過去了兩天。但那個灰衣身影,那雙深灰色的、仿佛能吸走一切光線的眼睛,那平靜到漠然、卻字字誅心的言語,仍如跗骨之蛆,盤桓在他意識的角落,時不時地刺痛他緊繃的神經。
“……你身上有‘痕跡’……”
“……一道正在形成的、微小的‘裂縫’……”
“……要麼,在別人的劇本裏,無聲消失;要麼,在我的觀察下,演一場獨角戲……”
“夜鴉”的話,像冰冷的刻刀,將林跡一直試圖回避、粉飾的殘酷現實,赤裸裸地鑿刻出來。他不是“特別”,是“異常”;不是“探索者”,是“觀察樣本”;不是“求生者”,而是多方“注視”下的、在蛛網上掙扎的蟲子。天理院的“觀測者”,幽影議會的“鬣狗”,李斯特的“研究素材”,現在又加上這個神秘莫測、立場不明、興趣詭異的“夜鴉”……他如同一件被多方覬覦的、標着“待處理”標籤的“物品”,區別只在於,最終是“被淨化”、“被研究”、“被收藏”,還是“被觀察至死”。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陣陣漫過心頭。但在這冰冷的恐懼之下,另一種更冰冷、更堅硬的東西,正在凝結——絕境下的清醒。
逃無可逃,避無可避。那麼,與其在恐懼中等待審判,不如在清醒中掙扎求生。至少,他知道敵人在哪裏(或者說,哪些可能是敵人),知道自己的處境有多糟。無知帶來盲目,而清醒,哪怕伴隨着痛苦,至少能讓他看清腳下的路——哪怕那路布滿荊棘,通往深淵。
“夜鴉”透露的信息雖然殘酷,卻也驗證並補充了他的猜測。“天理院”如同冷酷的“清道夫”,清除一切“異常”與“錯誤”;“幽影議會”是陰影中的“鬣狗”,貪婪地搜尋着“禁忌”與“奇物”;李斯特是“研究者”,好奇而危險;“夜鴉”自己,則是“觀察者”兼“收集者”,對“裂縫”與“可能性”本身感興趣。而他林跡,就是他們眼中,一個新鮮出爐的、值得“觀察”的“裂縫”。
“裂縫”……林跡咀嚼着這個詞。這是貶義,是“異常”,是“不協調”。但換個角度,裂縫,是否也意味着“突破口”?意味着現有“規則”或“結構”的薄弱之處?意味着……改變的可能?
他想起父母筆記中語焉不詳的記述,想起“心象”之力那迥異於常規力量體系的運作方式,想起“喑啞之石”與吊墜那微弱的共鳴,想起靈魂創傷中殘留的那些混亂恐怖的“回響”碎片……這一切,是否都指向了某種被主流“規則”排斥、掩蓋、或“修正”的、世界的另一面?而“裂縫”,或許就是窺見那一面的、危險的窗口?
這個想法讓他不寒而栗,卻又隱隱生出一絲異樣的、近乎褻瀆的悸動。如果“心象”真的是某種“裂縫”,那麼沿着這條裂縫走下去,是否會看到被“修正”前的真相?是否會觸及父母失蹤的謎團?是否會找到……屬於自己的、不被定義的、真正的“路”?
代價,可能是被“抹除”,被“研究”,被“收藏”,或在“觀察”中耗盡。但至少,這是一條“主動”的路,哪怕通向毀滅。
思緒翻騰,最終沉澱爲一種冰冷的決意。他必須更快地“修補”靈魂創傷,鞏固“錨點”,並盡可能隱秘地、深入地挖掘“心象”的潛力。他需要力量,哪怕這力量本身可能就是“裂縫”的一部分。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這個世界的“暗面”,了解那些“觀察者”們的規則、手段與弱點。他需要在夾縫中,找到生存乃至反擊的支點。
而眼前這座儲藏室,這座堆滿了“失敗”、“瘋狂”與“禁忌”殘骸的“知識墳場”,或許就是他在黑暗中摸索時,唯一能抓住的、危險的“火把”。李斯特讓他在這裏“感受”與“篩選”,固然有其目的,但這何嚐不是一種“資源”?一種被主流摒棄、卻可能蘊含“異常”真相的、扭曲的“知識”?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面前的血色皮革手稿。這是“夜鴉”出現後,他帶着新的警覺與目的,重新開始“感受”與標記的第一份記錄。手稿沒有標題,開篇就是大段凌亂、潦草、夾雜着大量自創符號和意義不明塗鴉的文字,散發着強烈的“狂躁”、“偏執”與“認知侵蝕”的傾向。記錄者似乎沉迷於研究某種“通過特定聲波頻率與光影組合,幹涉低等智慧生物夢境,並植入模糊指令”的詭異課題。實驗對象從地精奴隸到捕獲的劣等魔物,記錄中充滿了實驗體在“指令”下做出違背本能行爲的詭異描述,以及記錄者越來越興奮、越來越脫離常理的推測。最後幾頁,字跡已徹底癲狂,畫滿了扭曲的人形和無法解讀的符文,旁邊用血紅色的顏料反復塗抹着幾個詞:“他們聽到了!他們在看着!聲音!光!都是陷阱!” 整本手稿的“傾向”在“狂躁”與“侵蝕”中,還混合了一絲令人極度不適的、仿佛有無數細碎聲音在耳邊低語的“群體暗示”與“感知篡改”的餘韻。
林跡強忍着精神上的不適,快速完成了標記:“【編號:夢魘-??】,傾向:狂躁/侵蝕/群體暗示殘留。危險等級:高。疑似涉及禁忌精神操控領域,實驗記錄者已明顯精神畸變。建議:隔離封存。”
他將手稿放入標有“高危-待復核”的木箱。箱子裏已經躺着七八份類似的記錄,每一份都散發着令人不安的“氣息”。這些都是他這兩天“感受”後認爲最具危險性、最不穩定的“異常”殘留。李斯特會不會復核,如何處理,他不得而知。但他必須這麼做,既是爲李斯特“篩選”,也是爲自己建立一份“危險品清單”,避免未來無意中觸及。
工作繼續。在“星塵靜默液”的幫助下,靈魂的隱痛被壓制在可忍受的範圍內,“錨點”也愈發穩固。他對儲藏室內各種“信息殘留”的被動“感受”能力,似乎也在這種高壓環境下被磨礪得更加敏銳。他能更清晰地區分不同“傾向”的細微差別,能更快地從混亂的“信息噪音”中捕捉到那一絲不協調的“漣漪”。
然而,高強度的、持續不斷的被動“感應”,本身也是一種巨大的精神負荷。就像一個人長時間待在充滿各種刺激性氣味的封閉空間,即使不主動呼吸,那些氣味也會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來,帶來持續的不適與疲憊。到了第三天下午,林跡感到一陣陣的眩暈和惡心襲來,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不時閃過模糊的光斑。他知道,這是精神力接近透支、靈魂創傷被反復刺激的征兆。
他放下手中一份散發着“空間錯亂”與“維度不穩定”微弱傾向的、記錄着失敗傳送陣實驗的殘卷,揉了揉刺痛的眼角,決定休息片刻。李斯特沒有規定工作時間,只要完成“篩選”任務即可。他需要喘口氣,讓過度使用的“心象”感知稍微放鬆。
輕輕帶上儲藏室厚重的木門,將那令人窒息的陳舊與瘋狂氣息隔絕在身後,林跡沿着昏暗的走廊,朝着通往上一層的螺旋石階走去。他需要一點“正常”的空氣,需要一點陽光(哪怕是地下層透過通氣孔濾下的、慘白的人造魔法光),需要暫時遠離那些沉澱了無數失敗與癲狂的“信息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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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金主塔,地下一層,公共材料處理區外廊。
這裏比地下二層明亮許多,牆壁上鑲嵌的熒光石散發着穩定的乳白色光暈。空氣裏彌漫着各種基礎魔植、礦物研磨後的清新或刺鼻氣味,夾雜着蒸餾器的嘶鳴、坩堝加熱的咕嘟聲、以及學徒們壓低嗓音的討論。這裏是中、下院選修了煉金或藥劑學課程的學員們,處理基礎材料、練習標準手法的公共區域,相對“安全”和“正常”。
林跡靠在走廊冰涼的牆壁上,微微喘息,閉目養神,試圖平復腦海中翻騰的、各種混亂“傾向”留下的殘影。靈魂的隱痛如同背景噪音,持續不斷。
就在這時,一陣刻意壓低、但依然清晰的爭執聲,從拐角另一側的器材清洗池方向傳來,打斷了他的靜默。
“……我說了不行!‘泣血蘑菇’的孢子囊處理,必須用‘沉靜之水’浸潤至少十二小時,再用‘月光銀刃’沿着菌褶紋理平行剝離! 你直接用‘萃取法陣’強抽活性成分,會破壞孢子囊壁的天然保護層,導致‘記憶污染’特性提前逸散,輕則藥效大減,重則引發精神幻痛!《中階魔植處理規範(第三版)》第147頁明確寫着!”一個清亮、但帶着明顯不耐煩和驕傲的女聲響起,語速很快,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
“規範是死的,人是活的!”一個略顯油滑的男聲反駁,聲音裏透着不服和急於表現,“‘萃取法陣’效率高,損耗低! 你說的那套老掉牙的‘浸潤剝離法’,耗時耗力,對操作者要求還高!我看過卡爾森學長的筆記,他就用改良的‘萃取法陣’處理過‘泣血蘑菇’,成功萃取了‘痛苦記憶’成分,用於制作‘記憶檢索藥劑’!效果比標準流程還好!”
“卡爾森?那個去年因爲違規進行‘禁忌記憶實驗’被扣了三個學期學分、差點被開除的卡爾森?”女聲陡然拔高,帶着毫不掩飾的譏諷,“他的筆記你也敢信?他那個‘萃取法陣’是經過維拉妮卡導師特批的、加了三層精神過濾符文和活性穩定劑的改良版!而且他只處理了不到一克!你用的這是什麼?從舊貨攤淘來的、符文都快磨平了的二手貨?你想把自己的腦子也一起‘萃取’了嗎?蠢貨!”
“你……!”男聲氣急敗壞。
林跡微微蹙眉,睜開眼。是常見的學徒爭執,關於處理危險材料的方法選擇。那個女聲……有點耳熟。他悄悄挪動腳步,靠近拐角,透過牆壁的鏤空裝飾縫隙,看向清洗池方向。
只見水池邊,站着兩個人。背對着林跡的是一個穿着中院標準藍色學員袍、身材微胖的男生,正對着一個半舊不新的、刻着簡易萃取符文的小型青銅陣盤手忙腳亂,陣盤中央懸浮着一小團暗紅色的、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動的蘑菇孢子囊,正是“泣血蘑菇”的活性部分。他對面,側對着林跡的,是一個身材高挑、扎着利落馬尾、同樣穿着中院藍袍的女生。
女生側臉線條分明,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條顯示不悅的直線,灰藍色的眼睛銳利如鷹,正緊盯着男生手中的陣盤和那團危險的孢子囊。她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邊角磨損的《中階魔植處理規範》,手指正用力點着某一頁。
艾莉婭·逐星者? 不,不是那位自然的寵兒。這位女生的氣質截然不同。艾莉婭是空靈、寧靜、帶着自然親和的高貴;而眼前這位,則是銳利、直接、帶着一種學術上的傲慢與不容置疑的自信,仿佛她手中的規範就是不容褻瀆的律法。
林跡想起來了。是米拉·斯通,中院煉金系三年級生,以“移動的圖書館”、“行走的規範手冊”和“維拉妮卡導師的跟屁蟲”等綽號在下院和中院低年級中“聞名”。據說她能將厚達磚頭的《標準煉金反應原理》倒背如流,對一切偏離“規範”的操作深惡痛絕,是維拉妮卡導師(以嚴謹、古板、強調基礎著稱)的忠實擁躉。同時,她也是學院執法隊的預備隊員,以“鐵面無私”、“死板教條”而讓人頭疼。
“我警告你,霍克!”米拉·斯通用書脊敲了敲水池邊緣,發出清脆的響聲,語氣嚴厲,“立刻停止你的愚蠢操作!把孢子囊放進‘沉靜之水’裏!否則我立刻以‘危害公共實驗安全’和‘可能造成精神污染擴散’的名義報告執法隊,扣你十個操行分,關三天禁閉!”
名叫霍克的胖男生臉漲得通紅,又氣又怕,但看着米拉那毫不退讓的凌厲眼神,以及她胸前那枚代表着“執法隊預備隊員”的銀灰色徽章,最終還是慫了。他悻悻地關閉了那個粗糙的萃取法陣(陣盤發出一陣不穩定的嗡鳴,差點失控),小心翼翼地將那團暗紅色的孢子囊轉移到旁邊一個盛滿淡藍色、散發着清涼氣息液體的水晶皿中。
“沉靜之水”接觸到孢子囊的瞬間,那團暗紅色物質的搏動明顯減緩,表面躁動的暗紅色光暈也平息下去。
米拉·斯通緊盯着,直到確認孢子囊完全穩定,才冷哼一聲,合上手中的厚書:“算你識相。下次再讓我看到你用這種野路子處理高危材料,就不是警告這麼簡單了!規範之所以是規範,是無數前人用鮮血和教訓換來的! 你想走捷徑?可以!等你有了維拉妮卡導師的水平,自己開創一套安全高效的新規範再說!在那之前,乖乖按書上來!聽到沒有?!”
“聽、聽到了……”霍克垂頭喪氣,小聲嘟囔。
米拉不再理他,轉身準備離開,目光不經意間掃過拐角,恰好與正望向這邊的林跡視線對上。
林跡心中一凜,立刻收回目光,低下頭,裝作只是路過。但已經晚了。
米拉·斯通那雙銳利的灰藍色眼睛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眉頭微微蹙起,腳步也停了下來。她似乎認出了林跡——這個最近偶爾出現在李斯特導師實驗室附近、穿着下院灰袍、沉默寡言的“特殊助理”。在等級森嚴、注重出身的學院裏,一個下院學員能進入李斯特那種級別導師的私人實驗室(即使只是打雜),本身就是一件引人注目(或者說,引人非議)的事。更何況,關於林跡“全屬性一等”的“廢物”之名,以及他頻繁出入圖書館古籍區、草藥園的“古怪”行徑,早就在某些小圈子裏流傳。
“你。”米拉的聲音響起,不高,但帶着一種公事公辦的、審視的味道。
林跡停下腳步,轉過身,微微低頭:“斯通學姐。”他記得她的姓氏,煉金系有名的“規範執行者”。
米拉走近幾步,目光如同探照燈,上下掃視着林跡。她比林跡略高,加上那種居高臨下的氣勢,帶來不小的壓迫感。“林跡,下院,李斯特導師的臨時項目助理?”她準確地叫出了名字和身份。
“是。”林跡簡短回答,保持恭敬。
“剛從下面上來?”米拉的目光掃過他略顯蒼白的臉色、眼下的淡青,以及身上沾染的、難以完全拍掉的陳舊灰塵和紙張黴味。那是長時間待在儲藏室特有的“味道”。
“是的,學姐。在處理一些……歸檔工作。”林跡斟酌着用詞。
“歸檔?”米拉的眉頭蹙得更緊,“李斯特導師的‘非標項目’?我聽說他在招募人手整理那些……‘陳年舊檔’。”她的語氣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混合了不屑與警惕的意味。顯然,她對李斯特導師那些“離經叛道”、“不守規範”的研究方向有所耳聞,且不以爲然。“那些東西……很多都涉及高危禁忌知識殘留,處理不當,輕則精神受創,重則引發污染事故。你一個下院學員,有相應的防護知識和抗性訓練嗎?李斯特導師給你做過安全評估嗎?”
一連串問題,如同連珠炮,帶着執法者特有的、對潛在風險的習慣性排查。
“導師有交代注意事項。學生只是初步整理歸類,不接觸活性樣本。”林跡避重就輕。他不可能透露“星塵靜默液”和李斯特的真實意圖。
“注意事項?”米拉顯然不信,她盯着林跡的眼睛,那雙灰藍色的眸子銳利得仿佛要刺穿表象,“你的臉色很差,精神力波動紊亂,靈魂氣息……不穩。這可不是‘不接觸活性樣本’就能解釋的。你最近有沒有感到頭暈、幻視、幻聽、情緒異常波動、或者做奇怪的夢?”
林跡心中微沉。米拉·斯通不愧是煉金系的高材生兼執法隊預備役,觀察力敏銳,而且對“精神污染”的症狀相當了解。他靈魂受創,即使用了“星塵靜默液”和“錨點”穩固,在真正的高手眼中,恐怕依舊留有痕跡。
“學生……最近休息不佳,可能有些疲憊。”他垂下眼簾,掩飾眼中的情緒。
“疲憊?”米拉冷哼一聲,顯然沒被搪塞過去,“我看不只是疲憊那麼簡單。我警告你,林跡學員,接觸禁忌知識是有代價的,尤其是對你這種……天賦有限、基礎不牢的學員。李斯特導師的研究方向……比較特殊,但這不是你冒險的理由。如果感到任何不適,立刻停止工作,向導師報告,必要時去醫療塔做全面檢查。精神污染一旦深入,逆轉極其困難,甚至可能不可逆。 我不希望在我的執勤範圍內,看到又一個因爲好奇心或急功近利而毀掉自己的蠢貨。明白嗎?”
她的語氣嚴厲,甚至有些刻薄,但話語深處,似乎藏着一絲極其微弱的、屬於執法者的責任感和對“潛在危險源”的警惕,而非單純的惡意。
“學生明白,感謝學姐提醒。”林跡平靜地回答,沒有爭辯。
米拉又盯着他看了幾秒,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更多端倪,但林跡的表情控制得很好,只有疲憊和一絲被訓誡後的恭順。最終,她似乎暫時接受了這個解釋,或者說,覺得對一個下院學員不值得浪費更多時間。
“記住我的話。規範存在是有原因的。好自爲之。”她最後丟下一句,抱着那本厚重的《規範》,邁着利落的步子,轉身離開了,藍袍下擺劃出一道幹脆的弧線。
直到她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林跡才緩緩舒了一口氣,後背已滲出細密的冷汗。不是怕米拉·斯通本人,而是怕她那雙過於銳利的眼睛,以及她背後所代表的、學院“規範”與“秩序”的力量。她今天的警告,或許只是出於職責,但也是一個信號——他頻繁出入李斯特實驗室、狀態異常的情況,已經引起了某些“守序”陣營人員的注意。這未必是惡意,但絕對是麻煩。
他重新靠回冰冷的牆壁,閉上眼睛。米拉的出現,像一盆冷水,澆醒了他因“夜鴉”的出現而有些偏執的思緒。他面臨的威脅,不僅僅來自陰影中的“觀察者”和“獵手”,也來自明面上的“規則”與“秩序”。在學院這個相對封閉的環境裏,後者的制約或許更加直接、更加難以規避。
“必須更小心……”他默念。不僅要隱藏“心象”和靈魂創傷,連日常的行爲舉止、精神狀態,都要更加注意,不能露出太多破綻。李斯特的實驗室暫時是“庇護所”,但也是“觀察哨”。他必須在多方目光的夾縫中,找到那個微妙的平衡點。
休息了片刻,感覺暈眩感稍退,林跡重新走向通往地下二層的階梯。還有不少卷宗需要處理,他不能在外面耽擱太久。
然而,就在他即將踏入階梯陰影的瞬間,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斜對面那條通往“元素反應觀測室”的岔路盡頭,有一個身影一閃而過。
那身影穿着普通的中院藍袍,個子不高,動作很快,似乎只是無意中路過。但林跡的“心象”感知,在那一瞬間,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但異常“協調”且“內斂”的能量波動。那不是元素躁動,也不是精神力外放,更像是一種……精密控制下的、收束到極致的力量餘韻,如同最上等的絲綢劃過皮膚,輕柔卻存在感鮮明。
更重要的是,在那身影消失前的刹那,對方似乎……回頭看了他一眼。
不是米拉·斯通那種審視的、帶有明確目的性的目光,而是一種更淡的、更遙遠的、仿佛只是確認某個坐標般的、一瞥而過。
沒有敵意,沒有好奇,甚至沒有情緒。只有純粹的、冰冷的“觀察”。
林跡的腳步微不可查地頓了一下,心髒驟然縮緊。是錯覺?還是……
他緩緩轉過頭,看向那條空無一人的岔路。熒光石的光芒將走廊照得通明,沒有任何人影,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不知哪個實驗室的、規律的魔法嗡鳴聲。
但那種被“注視”的感覺,殘留了一瞬。
不是米拉·斯通那種基於“規則”與“責任”的注視。也不是“夜鴉”那種帶着“興趣”與“探究”的、仿佛觀察新奇標本的注視。
那感覺更……非人。更系統。更淡漠。
像一台精密的儀器,在執行預設的掃描程序。
天理院的觀測者?
這個念頭如同冰錐,刺入林跡的腦海。是了,李斯特提醒過,天理院的“眼睛”無處不在。自己頻繁接觸“異常”記錄,靈魂狀態不穩,引起“觀測者”更頻繁、更近距離的“掃描”,完全可能。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邁開腳步,走下階梯,回到地下二層的昏暗之中。步伐平穩,心跳卻如擂鼓。
回到儲藏室,關上門,背靠着冰冷厚重的橡木門板,林跡才感到一絲短暫的安全感。但這也只是錯覺。這裏並非避風港,只是另一個更加復雜、更加危險的“觀察場”。
米拉·斯通代表的“學院秩序”,夜鴉代表的“未知陰影”,李斯特代表的“研究好奇”,以及剛剛那可能存在的、“天理院觀測者”的“冰冷注視”……四方無形的網,正在悄無聲息地收緊。而他,就是網中央那只尚未察覺、或剛剛開始掙扎的飛蟲。
他走到工作台前,顫抖着手,拿起水囊,灌下幾口冰冷的清水,壓下喉嚨的幹澀和心悸。目光無意中掃過桌上那份剛剛標記好的、關於“夢魘聲波”的瘋狂手稿,那上面癲狂的字跡仿佛在無聲地嘶吼。
瘋狂與秩序,陰影與注視,探索與毀滅……一切都在這個看似平靜的學院地下,無聲地涌動、交織。
他放下水囊,重新坐回木凳。暈眩和惡心依舊,靈魂的隱痛如影隨形。但此刻,一種比恐懼更冰冷的情緒,漸漸占據了上風——緊迫感。
時間不多了。在各方失去耐心,或自己徹底暴露之前,他必須找到破局的關鍵。無論是力量,是信息,還是……那條隱藏在無數“失敗”與“瘋狂”記錄下的、可能存在的、危險的“出路”。
他再次將目光投向那無盡的書山卷海。這一次,眼中少了幾分被動承受的麻木,多了幾分主動搜尋的銳利。
恐懼依舊,但已被壓下。前路黑暗,但必須前行。
在這彌漫着塵埃與低語的廢墟中,孤獨的掘墓人,拾起了他的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