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沉,殘陽的餘暉透過破舊的窗櫺,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投下最後幾道微弱的光痕。皇甫夜離去時帶來的凜冽寒意尚未完全消散,小院內彌漫着一股山雨欲來的壓抑感。小翠手腳麻利地收拾着房間,目光卻不時擔憂地瞟向靜立窗邊的蘇小小。在她看來,王妃今日與王爺的那番隔空交鋒,簡直就是在萬丈懸崖邊行走,稍有不慎便會摔得粉身碎骨。
蘇小小卻全然不將這些放在心上。她憑窗而立,清冷的目光掠過院內荒蕪的景致,心中飛速盤算着解毒所需的藥材清單。臉上這惱人的潰爛和體內沉積的毒素,必須盡快清除,這不僅是恢復容貌的門面問題,更是關乎這具身體能否健康存續的根本。然而,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眼下最棘手的問題,是囊中羞澀。沒有銀錢,別說購買珍稀藥材,便是連最基礎的溫飽都難以維系。她必須盡快想方設法,掘得這異世的第一桶金。
正當她凝神思索之際,院外忽然傳來一陣細碎而刻意放輕的腳步聲,伴隨着一道嬌柔婉轉、卻透着一股子虛僞做作的女聲,如同摻了蜜的毒藥,甜得發膩:
“姐姐?姐姐可在屋裏?妹妹聽聞姐姐昨日落水受了驚嚇,身子不適,心中實在擔憂,特來探望。”
這聲音,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間激活了蘇小小腦海中屬於原主的、充滿恐懼與屈辱的記憶碎片——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她那朵慣會裝腔作勢、心腸卻比蛇蠍還毒的“好妹妹”,側妃蘇雲柔。
來得可真快。蘇小小眼底掠過一絲冰冷的嘲諷。皇甫夜前腳剛帶着一肚子悶氣離開,她後腳就迫不及待地現身,這消息未免也太靈通了。看來,要麼是迫不及待想來驗收她“落水”的成果,看看她是否真的奄奄一息;要麼,就是聽聞了王爺在此處吃了癟,急忙前來探聽虛實,順便再火上澆油,繼續她挑撥離間的拿手好戲。
“王、王妃,是……是側妃娘娘……”小翠的臉色瞬間變得比剛才面對王爺時還要慘白,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蘇雲柔表面上總是笑語盈盈,一副溫良恭儉讓的模樣,但背地裏的手段卻極其陰狠毒辣,小翠在她手上吃過的暗虧數不勝數,早已形成了刻骨銘心的恐懼。
蘇小小遞給小翠一個鎮定而安撫的眼神,壓低聲音道:“慌什麼?去,請她進來。” 話音未落,她已迅速閃身回到床榻邊,動作流暢地躺下,拉高被子,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頃刻間,她臉上那屬於22世紀毒醫的冷靜銳利便收斂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符合原主的、病骨支離又帶着幾分怯懦惶恐的神態,惟妙惟肖,足以以假亂真。
小翠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恐懼,戰戰兢兢地走到門邊,掀開了厚重的門簾。
簾子掀起的刹那,一股濃鬱刺鼻的香風率先撲鼻而來,與屋內苦澀的藥味和黴味形成了鮮明對比。緊接着,一個身着水粉色繡繁復折枝玉蘭圖案錦緞長裙、頭戴珠翠、環佩叮當的豔麗女子,在一個穿着體面的大丫鬟攙扶下,嫋嫋娜娜地邁了進來。正是蘇雲柔。
平心而論,蘇雲柔的確生了一副好皮囊。柳葉眉,杏核眼,皮膚保養得白皙細膩,精心描繪的妝容更襯得她嬌媚可人。尤其顯眼的是她那微微隆起的小腹,雖月份尚淺,她卻刻意穿着腰線寬鬆的裙衫,一手總是似有若無地護着,每一步都走得極慢極穩,仿佛捧着什麼易碎的稀世珍寶,將“身懷龍裔”的矜貴與嬌弱演繹得淋漓盡致。與她這通身的珠光寶氣、嬌豔欲滴相比,躺在破舊床榻上、面色蠟黃、紅斑滿面、被粗布棉被包裹着的蘇小小,簡直卑微如塵土,淒慘似乞丐。
蘇雲柔一踏入房門,那雙看似清澈無辜的大眼睛便如同最精密的探照燈,迅速而細致地將屋內寒酸簡陋的陳設掃視了一遍——掉漆的桌椅、半舊的屏風、粗瓷茶具,以及空氣中揮之不去的貧瘠氣息。她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抹難以掩飾的得意與鄙夷,但轉瞬便被濃濃的擔憂所覆蓋。她加快了些腳步(當然,依舊是符合孕婦身份的、略顯急促的小碎步),直奔床前,聲音柔婉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姐姐!我可憐的姐姐!你怎麼樣了?可真是嚇壞妹妹了!” 她人還未到床邊,關切的話語已連珠炮似的涌出,“昨日池邊那一幕,妹妹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這顆心一直懸在嗓子眼,夜裏翻來覆去都睡不踏實。本來昨日就想過來守着姐姐,可是……可是王爺他……” 她說到這裏,恰到好處地頓了頓,臉上泛起一絲嬌羞與無奈,“王爺非要說我受了驚嚇,怕動了胎氣,硬是讓我在院裏靜養,不準我出門……姐姐,你千萬莫要怪妹妹來得遲了才好……”
她一開口,便是密不透風的“關懷”,然而句句都不忘強調王爺對她的緊張呵護,以及自己“懷有身孕”的尊貴與特殊地位,每一個字眼都像是在蘇小小的心口上扎針,若是原主在此,只怕早已心痛如絞。
蘇小小在心中冷笑連連,面上卻努力擠出一個虛弱而卑微的笑容,聲音細弱遊絲,仿佛隨時會斷氣:“妹妹……妹妹快別這麼說……折煞姐姐了。你如今是雙身子的人,最是金貴不過,怎麼能……怎麼能踏足我這滿是病氣的地方?若是……若是不小心沾染了晦氣,驚擾了胎氣,姐姐……姐姐真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她說着,還配合地發出一連串壓抑的、痛苦的咳嗽聲,眼神躲閃飄忽,始終不敢與蘇雲柔對視,將一個自卑到了骨子裏、又對妹妹“關懷”受寵若驚的怯懦姐姐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
蘇雲柔見她這副爛泥扶不上牆的窩囊模樣,心中鄙夷更甚,但臉上的關切之色卻愈發濃鬱真摯。她示意身後的大丫鬟將一個描金繪彩的精致食盒放在屋內唯一一張像樣的桌子上,親自伸出染着鮮紅蔻丹的纖纖玉手,將食盒打開。裏面是幾樣做得極其精巧、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點心,還有一小盅用白瓷燉盅盛着的、冒着絲絲熱氣的血燕窩。
“姐姐說的這是哪裏話,我們姐妹之間,何須如此見外生分?” 蘇雲柔聲音溫柔,親手端起那盅血燕,作勢就要親自喂到蘇小小嘴邊,動作親昵無比,仿佛姐妹情深似海,“妹妹特意讓小廚房燉了這上等的血燕,最是滋補不過,姐姐落水受了寒氣,正該好好補一補元氣。來,姐姐快趁熱用了它。”
若還是那個懦弱愚笨的原主,面對如此“深情厚誼”,恐怕早已感動得熱淚盈眶,恨不得掏心掏肺。然而,蘇小小的嗅覺何其敏銳?在那燕窩散發出的正常清香之下,她捕捉到了一絲極淡極淡、卻異常熟悉的甜膩氣息,這氣息與她記憶中導致原主毀容的毒素有幾分相似,卻又有些微不同,似乎更爲陰損。看來,她這位好妹妹,連表面功夫的探病都不忘暗藏殺機,這盅燕窩,只怕不是滋補品,而是催命符!是想讓她的臉徹底爛掉,還是想讓她的風寒轉爲不治之症?
蘇小小心中殺機一閃而逝,但臉上卻瞬間堆滿了受寵若驚、惶恐不安的神色,連連擺手,身體甚至害怕似的往後縮了縮:“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妹妹如今是千金之軀,怎能……怎能勞煩你親手做這些事?這……這血燕太貴重了,妹妹留着自己補身子才是正理,你如今可是一人吃兩人補呢!姐姐……姐姐用些尋常的粥菜就行了,可不敢糟蹋這麼好的東西……”
她一邊說着,一邊仿佛因爲激動和虛弱,手臂“不小心”地一揮,恰好碰翻了小翠剛剛放在床頭小幾上、還沒來得及收走的那個盛着殘藥的粗陶碗。
“哐當——!”
一聲脆響,藥碗應聲落地,摔得四分五裂,漆黑的藥汁潑濺開來,在地面上暈開一大片污漬,更有幾滴頑劣的汁液,精準地濺上了蘇雲柔那件價值不菲的水粉色錦緞裙擺,留下了幾處刺眼難看的深色斑點。
“哎呀!”蘇小小發出一聲誇張的驚呼,臉上寫滿了慌亂、歉意和無措,聲音都帶上了哭腔,“對不住!對不住妹妹!姐姐真是沒用!笨手笨腳的……弄髒了妹妹這麼漂亮的裙子……這……這可如何是好……姐姐真是罪該萬死……”
蘇雲柔低頭看着自己心愛裙擺上那幾塊突兀的污漬,眼角控制不住地狠狠抽搐了幾下,一股邪火直沖腦門!這條裙子可是蜀錦新裁的,她才第一次上身!但衆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自己的丫鬟和那個小賤婢小翠面前,她必須維持住善良大度、姐妹情深的假面!她強壓下幾乎要破口而出的斥罵,硬生生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僵硬無比的笑容,語氣盡量放得柔和:“無妨的,姐姐,不過是一條裙子罷了,髒了便髒了,只要姐姐人沒事就好。只是……” 她話鋒微妙一轉,目光落在碎裂的藥碗上,帶着一絲探究,“姐姐這病,看來着實不輕,竟是連碗都拿不穩了?” 這話裏,試探的意味十足。
蘇小小垂着眼瞼,肩膀微微聳動,聲音帶着濃濃的鼻音和絕望的哭腔,表演得淋漓盡致:“是啊……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頭暈得厲害,眼前陣陣發黑……這次落水,怕是……怕是傷了根本了……嗚嗚……怕是熬不過去了……” 她故意將病情說得極其嚴重,暗中卻用眼角餘光敏銳地捕捉着蘇雲柔的每一絲細微反應。
果然,蘇雲柔眼底那抹喜色雖然一閃而逝,快得常人難以察覺,卻未能逃過蘇小小的眼睛。但蘇雲柔嘴上卻立刻勸慰道:“姐姐快別胡說!定是風寒未愈,好好將養些時日必能康復。只是……” 她輕輕嘆息一聲,看似憂心忡忡,實則圖窮匕見,“方才妹妹過來時,恍惚瞧見王爺的身影剛從姐姐院裏離開?看王爺的臉色,似乎……頗爲不悅?姐姐,不是妹妹要多嘴,王爺平日裏軍務繁忙,日理萬機,回到府中最需清靜。我們做女子的,若能安分守己,體貼順從,少給王爺添些煩憂,或許……王爺也不會總是……” 她恰到好處地住了口,留下無盡的想象空間,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明着是勸慰,暗地裏卻是在指責蘇小小行爲不端惹怒了王爺,暗示她今日之所有遭遇全是咎由自取。
若是那個深愛皇甫夜、視他爲天的原主,聽到這番“推心置腹”的話,只怕早已心如刀割,淚流成河。然而,蘇小小卻適時地抬起一張淚眼婆娑(努力憋出來的)的臉,眼神茫然又委屈,像個迷路的孩子般無助地望着蘇雲柔:“妹妹……姐姐沒有……姐姐真的沒有想惹王爺生氣……姐姐只是病得太重,怕這副醜樣子污了王爺的眼,更怕把病氣過給王爺,才……才不得已隔着屏風回話的……王爺他……他是不是因此更加厭棄姐姐了?好妹妹,王爺他……他最是疼你,你的話他一定能聽進去幾分,你幫幫姐姐,替姐姐向王爺解釋解釋,求求情,就說姐姐真的不是故意的,姐姐知錯了……” 她將所有的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表現得像一個害怕被夫君徹底拋棄、只能哀求受寵妹妹幫忙說情的可憐棄婦,反而巧妙地將難題拋回給了蘇雲柔。你不是一直在炫耀王爺如何疼愛你嗎?那現在姐姐有難,你這個備受寵愛的妹妹,是不是該出面幫幫忙呢?
蘇雲柔被這突如其來的“請求”結結實實地噎住了。讓她去幫蘇小小向王爺求情?開什麼玩笑!她恨不得王爺立刻將這醜婦休棄下堂才好!她臉上的笑容幾乎維持不住,嘴角僵硬地扯了扯,敷衍道:“姐姐放心,王爺……王爺或許只是一時心情不佳,過兩日便忘了。妹妹……妹妹若有機會,自然會……會替姐姐美言幾句的。” 這話說得幹巴巴的,任誰都聽得出其中的毫無誠意。
她又勉強坐着,假意關懷了幾句飲食起居,但見蘇小小始終是一副病入膏肓、神志不清的懦弱模樣,問來問去也問不出什麼有用的信息,反而被對方幾句不着邊際的“蠢話”堵得心裏陣陣憋悶。那碗她精心準備了“加料”血燕,蘇小小更是以“聞着油膩,毫無胃口”爲由,堅決不肯食用。蘇雲柔自覺再待下去也是無趣,加之心疼自己新裙子上那幾塊顯眼的藥漬,便尋了個“不宜久坐,恐勞姐姐神”的借口,帶着丫鬟,面色不豫地匆匆離去。
送走這尊瘟神,小翠趕緊關上房門,背靠着門板,長長地舒了一口大氣,拍着依然狂跳不已的胸口,心有餘悸地道:“王妃,側妃她……她黃鼠狼給雞拜年,根本沒安好心!那燕窩肯定有問題!”
蘇小小早已從床上坐起,臉上哪還有半分病弱與怯懦?她眼神銳利如刀,冷冷地瞥了一眼桌上那盅依舊冒着熱氣的血燕,聲音平靜無波,卻帶着一絲寒意:“知道她沒安好心,日後更需加倍小心。去,把這燕窩,連同那些點心,找個穩妥的僻靜處,挖個深坑埋了,處理幹淨,別讓人看見。”
小翠先是一愣,隨即恍然大悟,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王妃,您是說……那裏面真的……” 她不敢再說下去,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防人之心不可無。尤其是面對一條時刻想着咬你一口的毒蛇。”蘇小小沒有明說,但眼神中的冷意已然說明一切。她這位好妹妹,年紀不大,心思卻如此歹毒,手段層出不窮,真是令人“嘆爲觀止”。不過,想用這種粗淺的下毒手法來對付她這位曾經站在生物毒素領域巔峰的專家?未免也太不把她放在眼裏了。
今日這場姐妹“情深”的戲碼,她全程裝傻充愣,看似被動接招,處處落於下風,實則每一聲咳嗽、每一句哭訴、每一個“不小心”的動作,都暗含機鋒,將蘇雲柔的炫耀、試探和惡意挑撥,要麼巧妙化解,要麼原樣奉還。讓蘇雲柔乘興而來,不僅沒能達到目的,反而惹了一身腥臊,憋了一肚子悶氣而歸,這場交鋒,算是小勝一局。至少,在蘇雲柔摸清自己如今真正底細之前,應該會稍微收斂一下那明目張膽的挑釁。
然而,蘇小小心中雪亮,這僅僅只是狂風暴雨前一道微弱的閃電而已。以蘇雲柔那睚眥必報、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性格,今日未能得逞,絕不會善罷甘休,下一次的出手,必定會更加隱蔽和狠毒。她必須抓緊一切時間,盡快讓自己變得強大起來,無論是身體,還是勢力。
她緩步走到窗邊,透過窗紙的縫隙,冷冷地注視着蘇雲柔離去時那略顯急促和懊惱的背影,仿佛能感受到對方身上散發出的不甘與怨毒。蘇小小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而篤定的弧度,那弧度中,沒有恐懼,沒有退縮,只有屬於獵手的冷靜和棋手掌控全局的自信。
演戲?拼演技?誰還不會呢。只不過,我蘇小小的劇本,可比你那套白蓮花戲碼要精彩紛呈、刺激得多。咱們之間的這場遊戲,才剛剛拉開序幕。我有的是耐心和時間,陪你慢慢玩。只是希望,你這朵看似嬌弱的白蓮,可千萬別太早枯萎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