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節:斷線風箏與未寄出的信

陳建斌放下手機,屏幕暗下去的瞬間,映出他此刻的臉——疲憊、僵硬,眼底深處沉澱着一層厚重的、化不開的灰。聽筒裏母親帶着哭腔的、顛三倒四的敘述還在耳邊嗡嗡作響:“……摔了!就在堂屋門檻那兒!我……我就轉個身去灶房添把火的功夫……他就……就……建斌啊!你爸他……他喊不醒了!臉煞白煞白的……咋辦啊……” 每一個字都像帶着冰碴的錘子,狠狠鑿在他早已緊繃不堪的神經上。

辦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CBD的霓虹剛剛點亮,將深秋的暮色塗抹得光怪陸離,繁華喧囂隔着厚厚的玻璃,卻透不進一絲暖意。他剛剛結束一場持續六個小時的跨國視頻會議,大腦被各種數據、策略、爭執和妥協塞得滿滿當當,太陽穴突突地跳着。手機屏幕上,“母親”的未接來電,像一排刺目的紅色驚嘆號,無聲地控訴着他的缺席。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太急,帶倒了桌角半杯早已冷透的咖啡。深褐色的液體迅速在昂貴的淺色地毯上洇開一片醜陋的污跡。他沒心思理會。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和車鑰匙,腳步有些踉蹌地沖出辦公室。走廊裏回蕩着他急促的腳步聲,空洞而慌亂。助理追出來喊了聲“陳總”,後面的話被電梯門合上的聲音切斷。

四個半小時。油門幾乎踩進油箱,車輪碾過漫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歸途。窗外的風景從鋼筋水泥的叢林,逐漸退化成連綿的丘陵,再變成大片大片收割後裸露着褐色傷口的田野。暮色四合,最後一絲天光被濃重的黑暗吞噬。車燈像兩把孤獨的匕首,劈開沉沉的夜霧。每一次顛簸,都像碾過他自己緊繃的心髒。父親的形象在腦海中混亂地交替閃現:年輕時扛着犁耙在田埂上大步流星的背影;送他上大學時在月台上強忍淚水的佝僂身形;後來每次他歸家,父親蹲在門檻上默默抽煙、眼神渾濁地望向村口小路的沉默……還有此刻,母親口中那個“喊不醒”、“臉煞白”的垂危老人。一種冰冷的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住他的咽喉,越收越緊。

**“子欲養而親不待”。** 這七個字,像冰冷的毒蛇,在他飛馳的車廂裏反復噬咬。他以爲自己拼盡全力掙來的“成功”,足以成爲父母的榮光和後盾。他匯錢,買昂貴的保健品,在村裏蓋起最氣派的小樓。他以爲這些就是“孝”,就是“回報”。直到此刻,母親那絕望無助的哭喊,像一記響亮的耳光,將他抽醒。他猛然驚覺,那些用金錢堆砌的“孝”,在父母真實的需求——陪伴、守護、病榻前的一聲呼喚——面前,是多麼的蒼白無力,多麼的自欺欺人!父親摔倒了,在他精心爲父母打造的、寬敞明亮卻空蕩冰冷的“新家”裏。而他,遠在幾百公裏之外,正爲一個幾千萬美金的項目,在虛擬的會議室裏唇槍舌劍。多麼荒謬,多麼諷刺!**他掙來了世界,卻弄丟了回家的路。**

* * *

推開縣醫院ICU沉重的大門,一股混雜着消毒水、藥品和絕望氣息的冰冷空氣撲面而來,瞬間將他裹挾。走廊裏燈光慘白刺眼,映照着幾張同樣寫滿焦慮和麻木的臉。母親蜷縮在走廊冰涼的塑料排椅上,像一片被狂風驟雨打蔫的枯葉。聽到腳步聲,她猛地抬起頭。幾天不見,母親仿佛又蒼老了十歲。渾濁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裏,布滿了驚恐無助的紅血絲,臉上縱橫的溝壑因爲極度的恐懼和疲憊而顯得更深。看到陳建斌,她幹裂的嘴唇哆嗦着,想說什麼,卻只發出一串破碎的嗚咽,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

“媽……”陳建斌喉嚨發緊,快步上前,蹲下身,緊緊握住母親那雙粗糙、冰冷、沾着泥點(大概是從家裏一路驚慌失措趕來時沾上的)的手。那雙手,曾經爲他納過千層底,縫過新書包,在灶台前爲他烹制過無數頓帶着煙火香的飯菜。此刻,它們在他掌心下,冰涼,顫抖,脆弱得如同風中的蘆葦。“爸……爸他怎麼樣了?” 他的聲音幹澀得厲害。

“在裏面……醫生……醫生說……摔到頭了……裏面……出血……”母親語無倫次,手指顫抖地指向緊閉的ICU大門,眼神裏充滿了對那扇門的恐懼和對兒子的依賴,“建斌……你爸他……他會不會……會不會……” 後面的話,她再也說不下去,只剩下壓抑的、絕望的啜泣,肩膀劇烈地聳動着。

陳建斌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用力握緊母親的手,試圖傳遞一絲力量,卻發現自己也在不受控制地發抖。他抬起頭,望向那扇隔絕了生死的大門。門上小小的玻璃窗透出裏面儀器幽藍或慘綠的光點,像窺視另一個冰冷世界的眼睛。門內,是他生命最初的來處,那個沉默寡言卻如山嶽般支撐他童年的父親,此刻正孤獨地躺在冰冷的機器叢中,與死神角力。門外,是他被歲月催逼至此的中年,背負着事業、家庭、社會角色的重重枷鎖,卻在此刻被剝得只剩下一個恐懼失去父親的孩子本質。

他扶着母親坐下,讓她靠在自己肩上。母親的頭發花白而幹枯,散發着一股淡淡的、屬於泥土和灶台的氣息,與他西裝上殘留的昂貴古龍水味道格格不入。這氣息,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記憶的閘門。

* **夏夜,稻場。** 空氣裏彌漫着新割稻草的清香和泥土被烈日暴曬後的微腥。巨大的打谷機轟鳴着,將飽滿的稻粒從穗上剝離,揚起的谷屑在昏黃的燈泡光暈裏飛舞,像金色的雪。七八歲的陳建斌,像只不知疲倦的小猴子,在堆積如山的稻草垛間瘋跑、跳躍、打滾。汗水混着谷屑黏在臉上、脖子上,癢癢的。父親赤着精壯的上身,古銅色的皮膚在汗水浸潤下閃着光。他揮舞着巨大的木杴,將脫粒後的稻草高高揚起,借助風力將殘留的癟谷吹走。那動作充滿了原始的力量感,每一次揚臂,肩背和手臂的肌肉都像山巒般隆起。小建斌看呆了,覺得父親就是故事裏力能扛鼎的英雄。他學着父親的樣子,撿起一根小木棍,笨拙地揮舞着,嘴裏還“嘿!嘿!”地給自己鼓勁。父親回頭看見,布滿汗水的臉上咧開一個無聲的笑容,眼神裏充滿了慈愛和鼓勵。那笑容,像暗夜裏的星光,照亮了孩子心中對力量和擔當最初的崇拜。

* **冬晨,村口小路。** 天還沒亮透,凜冽的寒風刀子般刮在臉上。十五歲的陳建斌,穿着母親新做的棉襖,背着沉重的行李卷,手裏緊緊攥着一張去縣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父親推着家裏唯一的那輛老“永久”自行車,車把上掛着同樣鼓鼓囊囊的網兜,裏面裝着母親連夜煮的雞蛋、烙的餅。父子倆沉默地走在坑窪不平的土路上,只有車輪碾過碎石發出的單調聲響和兩人粗重的呼吸。快到村口那條連接外面世界的大路時,父親停下腳步,將自行車支好。他轉過身,動作有些笨拙地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塞到兒子手裏。布包沉甸甸的,打開,是厚厚一沓用橡皮筋扎好的、面額不一的零錢,最大的是十塊,更多的是皺巴巴的塊票和毛票,上面似乎還帶着父親的體溫。“拿着……在學校……別虧着自己……好好念書。”父親的聲音低沉沙啞,帶着濃重的鄉音,眼睛望着遠處灰蒙蒙的天際線,始終沒有看兒子的臉。陳建斌握着那包浸透了汗水甚至可能是血汗的零錢,感覺手心燙得厲害,鼻子發酸。他抬起頭,第一次清晰地看到父親鬢角刺眼的白霜和眼角刀刻般的皺紋。那個記憶中如山嶽般偉岸的父親,在寒冷的晨光裏,竟顯得有些佝僂和脆弱。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最終卻只是用力點了點頭,把那包錢緊緊捂在胸口。父親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依舊沉穩,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去吧。” 他目送着兒子登上那輛破舊的鄉村中巴車。車開動了,卷起一路煙塵。陳建斌從髒污的車窗探出頭,拼命向後揮手。父親的身影在飛揚的塵土中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最後變成一個凝固在灰黃背景裏、倔強挺立的黑點。那是父親留給他青春歲月裏,關於離別和期待最沉重、最沉默的背影。

* **去年春節,新蓋的堂屋。** 巨大的水晶吊燈散發着冰冷的光,映照着光潔的瓷磚地面和嶄新的紅木家具。空氣裏彌漫着新家具的油漆味和豐盛年菜混雜的油膩香氣。父親穿着他買的名牌羽絨服,拘謹地坐在嶄新的太師椅上,手裏捏着兒子遞過來的、最新款的智能手機,屏幕亮着,上面是他剛幫父親開通的微信界面。父親渾濁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屏幕,布滿老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懸在光滑的玻璃上,不知所措。陳建斌俯身在一旁耐心地教:“爸,點這裏,就能看到我發的照片和視頻了……想我了,就按這個綠色的小電話,就能跟我說話了……” 父親努力地聽着,點着頭,眼神卻像個迷路的孩子,充滿了對眼前這個“神奇”世界的隔膜與無措。他嚐試着伸出粗糙的手指,想要點開兒子朋友圈裏一張孫子的照片,指尖卻因爲緊張和陌生而不聽使喚地顫抖、打滑。最終,他頹然地放下手機,渾濁的目光越過嶄新的家具和窗外炫目的煙花,投向遠處黑黢黢的田野和更遠處模糊的村落輪廓,喃喃地說:“這玩意兒……太花哨了……不如……不如咱家以前那炕頭暖和……也聽不見……後院的雞叫了……” 那一刻,陳建斌清晰地感受到一道無形的、深不見底的鴻溝,橫亙在他用“成功”爲父母打造的新世界,和父母靈魂深處無法割舍的舊家園之間。新房子再大再亮,也裝不下父親對土地、對雞鳴犬吠、對那方溫暖土炕的眷戀。他的“孝”,像一件尺寸不合的華麗禮服,套在父母身上,只讓他們更顯局促和孤獨。

* * *

ICU的探視時間短暫得殘忍。穿着嚴密防護服的陳建斌,腳步沉重地踏入那個充滿冰冷儀器嗡鳴聲的狹小空間。濃重的消毒水和藥味幾乎令人窒息。父親躺在房間中央的病床上,像一片被狂風摧折後飄零的落葉。他的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透明的輸液管、氧氣管、連接着監護儀的導線……縱橫交錯,如同捆綁的藤蔓。曾經古銅色的臉龐此刻灰敗浮腫,眼窩深陷,嘴唇幹裂起皮。唯一能證明他還活着的,是氧氣面罩下那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霧氣,以及旁邊心電監護儀上那代表心跳的、微弱起伏的綠色線條。

“爸……”陳建斌的聲音哽在喉嚨裏,幾乎發不出來。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床邊,顫抖着伸出手,想要握住父親露在被子外那只枯瘦的手。那只手,曾經揮舞過沉重的鋤頭,揚起過金黃的稻谷,笨拙地塞給他浸滿汗水的零錢。此刻,它無力地攤開着,皮膚鬆弛,布滿老年斑和青紫色的針眼,冰涼得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

指尖觸碰到父親皮膚的瞬間,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沖上陳建斌的鼻尖和眼眶,視線瞬間模糊。他緊緊握住父親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體溫去焐熱它,喚醒它。

“爸……是我……建斌……我回來了……” 他俯下身,湊到父親耳邊,聲音帶着抑制不住的哽咽,“你……你聽見了嗎?爸……”

父親的眼皮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渾濁的眼球在緊閉的眼皮下緩慢地滾動。幹裂的嘴唇也微微翕動着,喉嚨裏發出極其微弱、意義不明的“嗬嗬”聲,像破舊風箱的殘喘。這細微的反應,卻像一道微弱的光,瞬間點燃了陳建斌心中絕望的灰燼!

“爸!爸你能聽見我說話,是不是?” 他激動起來,握緊父親的手,語速加快,帶着一種近乎哀求的急切,“爸!你堅持住!醫生說了,會好的!一定會好的!等你好了,我……我接你去城裏住!住大房子!天天陪着你!爸……”

然而,父親的反應僅此而已。他的意識似乎沉在深不見底的黑暗裏,那一點微弱的波動,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絲漣漪,便迅速歸於沉寂。他依舊緊閉着雙眼,呼吸微弱,對兒子急切的呼喚和承諾毫無反應。

就在這時,陳建斌西裝內袋裏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震動起來。不是鈴聲,是那種持續不斷的、代表工作重要事項的蜂鳴震動。他身體猛地一僵,像被電流擊中。他知道是誰——是那個大洋彼岸的、決定項目生死的關鍵客戶!他承諾過今晚(對方的工作時間)會提交一份最終修訂的補充協議!時間快到了!

一股巨大的撕裂感瞬間將他攫住!一邊是父親冰涼的手,微弱的心跳,生死懸於一線的沉重;另一邊是口袋裏瘋狂震動的手機,代表着價值數千萬美金的合同,代表着他半生奮鬥的成果和整個團隊的心血,代表着不容有失的承諾!他的身體還停留在父親的病榻前,靈魂卻被這該死的震動狠狠拽向萬裏之外的會議室、談判桌!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後背。

他下意識地鬆開了握着父親的手,仿佛那冰涼是滾燙的烙鐵。那只枯瘦的手無力地垂落在雪白的床單上,像一截失去支撐的枯枝。陳建斌的手顫抖着伸向口袋,指尖觸碰到那冰涼的手機外殼,卻如同碰到燒紅的烙鐵,猛地縮了回來!一種強烈的、幾乎要嘔吐的羞恥感和罪惡感席卷了他!父親躺在這裏,生死未卜,而他,竟然要去接一個關於金錢和生意的電話?!

手機還在固執地震動着,像魔鬼的催促。他臉色慘白,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牙關緊咬。理智和情感在他腦中瘋狂廝殺。不接?項目可能黃掉,前期投入付諸東流,團隊士氣崩潰,他在公司的地位岌岌可危……後果不堪設想!接?在父親垂危的病榻前?在母親絕望的哭喊猶在耳畔的時刻?這簡直是對血緣親情的徹底褻瀆!他感覺自己像個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囚徒,被兩種無法調和的忠誠撕扯着,血肉模糊。

最終,在手機震動即將停止的前一秒,一種近乎本能的、被長期職場生存法則馴化出的反應,驅使着他猛地轉過身,背對着病床上毫無知覺的父親,像做賊一樣,腳步踉蹌地沖出了ICU!厚重的自動門在他身後無聲地合攏,隔絕了裏面冰冷的儀器聲和父親微弱的呼吸,也隔絕了他心中最後一點殘存的溫度。

走廊裏慘白的燈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喘着粗氣,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手機還在掌心震動,像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他顫抖着滑開接聽鍵,將手機死死貼在耳邊。

“Hello, Mr. Chen? This is Robert. I’ve been waiting for your revised appendix. The deadline was…” 對方流利而略顯不耐的英語像冰冷的子彈射入耳膜。

“Robert! Yes! I… I apologize for the delay!” 陳建斌強迫自己挺直腰板,臉上瞬間堆起職業化的、近乎諂媚的笑容,盡管對方根本看不見。他的聲音因爲剛才的狂奔和內心的激蕩而有些氣息不穩,但他用盡全身力氣壓制着,努力讓語調聽起來熱情、自信、無懈可擊,“The revised version is ready! I’m just finalizing a couple of minor details… I’ll send it over within the next thirty minutes! I assure you, we’ve addressed all your concerns comprehensively…” 他語速飛快,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着,搜尋着最妥帖的商務措辭,編織着合理的借口。汗水順着他的鬢角滑落,流進襯衫領口,冰涼黏膩。他的後背緊緊抵着冰冷的牆壁,支撐着他搖搖欲墜的身體。**這一刻,他像一個技藝精湛的提線木偶,靈魂被抽離,只剩下空洞的軀殼在表演着“成功者”的從容與可靠。** 他談論着“細節”、“解決方案”、“共同利益”,每一個字都像裹着糖衣的毒藥,腐蝕着他自己的心。

通話終於結束。陳建斌像被抽幹了所有力氣,順着牆壁緩緩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手機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雙手抱住頭,手指深深插入發根,用力撕扯着,喉嚨裏發出壓抑的、野獸受傷般的低吼。巨大的羞恥感和自我厭惡,像硫酸一樣灼燒着他的五髒六腑。他覺得自己肮髒、虛僞、可悲到了極點!在父親垂死的病榻前,他爲了一個該死的合同,像一個最卑劣的演員!他甚至不敢回頭再看一眼那扇緊閉的ICU大門!

* * *

父親終究沒能走出ICU。在一個飄着冷雨的凌晨,那代表心跳的綠色線條,在監護儀屏幕上拉成了一道冰冷的直線。

沒有驚天動地的哭喊。母親像一尊被風幹的泥塑,呆呆地坐在搶救室外的長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靈魂已經隨着父親一同飄走。陳建斌站在母親身邊,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他緊緊握着母親冰冷的手,卻感覺不到一絲溫度,也傳遞不出一絲溫度。巨大的悲傷像黑色的潮水,無聲地淹沒了他,沉重得讓他無法呼吸,無法流淚,甚至無法思考。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包裹着他。

葬禮在老家舉行。嗩呐淒厲的聲音撕扯着陰沉的天空,紙錢像灰色的雪片漫天飛舞。陳建斌穿着重孝,麻木地跪在父親的靈柩前,機械地向絡繹不絕前來吊唁的鄉鄰還禮。他的“成功”在此時此地,顯得如此格格不入。那些精心準備的、昂貴的喪葬用品,那些從城裏請來的專業殯葬團隊,在鄉親們樸素而真實的悲慟面前,像一場蹩腳的表演。他像一個闖入別人葬禮的局外人,靈魂漂浮在半空,冷冷地俯視着地面上那個穿着孝服、神情空洞、名叫“陳建斌”的軀殼。

夜深人靜,喧囂散去。靈堂裏只剩下長明燈微弱跳動的火苗和母親低微的、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的啜泣。陳建斌獨自一人,坐在父親生前常坐的那把舊藤椅旁。藤椅的扶手被磨得油亮,殘留着父親的氣息。他撫摸着那光滑的藤條,指尖傳來熟悉的觸感。目光落在牆角那個老舊斑駁的五鬥櫃上。

他記得,父親有一個習慣,會把重要的東西,比如土地證、存折(雖然不多)、老照片,放在最上面那個帶鎖的小抽屜裏。鑰匙……父親一直掛在褲腰帶上。陳建斌的心忽然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起身,走到五鬥櫃前。小抽屜沒有上鎖。他遲疑了一下,緩緩拉開。

抽屜裏東西不多,擺放得整整齊齊。幾本泛黃的舊相冊,一些零散的證件,還有一沓用橡皮筋捆好的、面額很小的舊版紙幣(大概是父親攢下的私房錢)。在最上面,靜靜地躺着一個牛皮紙信封。信封很舊了,邊緣有些磨損,上面沒有寫任何字。

一種莫名的預感攫住了陳建斌的心。他顫抖着拿起那個信封。很輕。他小心翼翼地拆開封口。

裏面沒有信紙。只有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匯款單回執。

他展開那張薄薄的紙。匯款日期,赫然是去年春節,他回城後不久。匯款人:陳大山(父親的名字)。收款人:陳建斌(他的名字)。匯款金額:伍仟元整。附言欄裏,是父親用他那歪歪扭扭、卻極其認真的筆跡,寫下的幾個字:

**“城裏花銷大。爸有。”**

轟——!

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陳建斌的腦海中炸響!他眼前瞬間一片空白!去年春節,他給父親買了最新款的智能手機,塞給他厚厚的紅包,叮囑他別省着花。父親當時只是沉默地收下,渾濁的眼睛裏看不出什麼情緒。他以爲父親是高興的,是欣慰的。他萬萬沒想到,在他離開後不久,父親竟然跑去了鎮上那個破舊的郵局,將他給的一部分錢,加上自己不知攢了多久的私房錢,湊足了五千塊,又原封不動地匯回給了他!匯款單上的日期,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那時他在做什麼?可能在某個觥籌交錯的應酬場上,可能在燈火通明的會議室裏,可能在爲某個項目的得失焦慮……他從未想過,在千裏之外的老家,他那沉默寡言的父親,正佝僂着身子,在郵局簡陋的櫃台前,一筆一劃地寫下兒子的名字,寫下那沉甸甸的“城裏花銷大。爸有。”

**“爸有……”** 這兩個字,像世間最鋒利的刀子,瞬間剖開了陳建斌半生奮鬥的虛妄!他一直以爲,自己飛黃騰達,是父母的驕傲,是家族的榮光。他源源不斷地匯錢,買昂貴的禮物,蓋氣派的房子,以爲這就是“孝”,就是回報,就是證明自己“有”了。直到此刻,看到這張泛黃的匯款單,他才痛徹心扉地明白:在父親心裏,他永遠都是那個“城裏花銷大”的、需要被牽掛、被擔憂、甚至被“補貼”的孩子!父親用這五千塊錢,無聲地守護着他心中那個遠行的兒子,笨拙地想要替他分擔一點“城裏”的壓力。而他那些所謂的“成功”,在父親這份深沉的、不求回報的、帶着泥土氣息的愛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塵埃!他以爲自己是翱翔天際、讓父母仰望的風箏,卻不知那根維系着他與大地、與生命來處的線,早已被他在追逐浮華的旅程中,不知不覺地掙斷了!**父親匯回的哪裏是錢?是他永遠無法割舍的牽掛,是風箏斷線後,那根垂落泥土、無人拾起的線頭!**

“爸——!”一聲撕心裂肺、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哭嚎,終於沖破了陳建斌死死壓抑的閘門!他緊緊攥着那張薄薄的匯款單,像攥着父親殘留的體溫,像攥着自己斷掉的風箏線,雙膝重重地砸在老屋冰冷的地面上。額頭抵着父親坐過的、早已冰涼的藤椅邊緣,壓抑了許久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那不是單純的悲傷,那是混合着無盡悔恨、自我厭棄、對父親深沉之愛的遲來領悟以及徹底迷失方向的巨大悲慟!他的肩膀劇烈地顫抖着,嗚咽聲在空曠死寂的老屋裏回蕩,如同荒野裏失群孤獸的悲鳴。

母親被驚動,顫巍巍地走進來。看到兒子跪在地上,手裏攥着那張匯款單,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走過去,伸出那雙布滿老繭、同樣冰冷的手,輕輕放在兒子劇烈顫抖的肩膀上。渾濁的眼淚,也無聲地滑過她溝壑縱橫的臉頰,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長明燈的火苗在穿堂而過的夜風中,劇烈地搖曳着,忽明忽滅,如同陳建斌此刻在悔恨深淵中沉浮的靈魂。老屋的每一塊磚瓦,每一縷空氣,都浸透了父親的氣息和他遲來的、撕心裂肺的哭聲。那張寫着“城裏花銷大。爸有”的匯款單,像一面冰冷的鏡子,映照出他半生奮鬥的虛妄,也映照出一條被遺忘太久、如今卻再也無法踏上的歸途——那條通往父親沉默等待的、長滿荒草的小路。**風箏斷了線,才發現天空再高,也抵不過泥土深處那一聲無聲的呼喚。而回家,成了斷線之人,餘生最遠也最痛的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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