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兒主仆那看似關切實則誅心的“探望”,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雖激起漣漪,卻很快被蘇小小心中更強大的目標感所吞沒。西院並未因她們的離去而恢復往日的死寂,反而像一張緩緩拉開的弓,充滿了蓄勢待發的張力。距離皇後賞花宴只剩短短三日,每一寸光陰都變得金貴無比。
小翠按照蘇小小的指示,幾乎是屏着呼吸,從那個散發着淡淡黴味的衣櫃最底層,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件折疊整齊的深褐色長裙。這裙子,是小翠記憶中王妃極少幾次不得不出席府中大型場合時才會穿的“體面”衣服,是繼母林婉兒當年“賞”下來的。料子確是上好的杭綢,觸手柔滑堅韌,可惜顏色選得極其惡毒——一種沉悶得近乎哀悼的深褐,款式更是幾年前就已過時的寬袍大袖,穿在原主那本就怯懦單薄的身上,活像套了個陳舊的口袋,將最後一絲鮮活氣也吞噬殆盡。
“王妃……”小翠的聲音帶着哭腔,手指緊緊攥着那晦暗的布料,“這……這顏色,這樣子,就算神仙來了也難改啊!咱們……咱們真的沒有別的選擇了麼?”她眼前仿佛已經看到了王妃穿着這身衣服出現在金碧輝煌的宮宴上,被滿堂珠翠襯托得如同灰撲撲的麻雀,那種場景想想都讓她心如刀絞。
蘇小小接過裙子,指尖細細感受着綢緞的質地,目光冷靜得像是在審視一件實驗器材。“料子本身不錯,只是被顏色和款式拖累了。”她語氣平穩,不見絲毫沮喪,“無妨,顏色不好,我們便賦予它新的顏色;款式陳舊,我們就重塑它的形態。”
“賦予新的顏色?”小翠茫然地重復着,染布可是需要專門作坊和昂貴染料的大工程,她們這破落小院哪有這等條件?
蘇小小卻不再解釋,只吩咐道:“去把咱們這幾日收集的那些幹花、草葉都拿來,再燒一鍋熱水。”她目光掃過牆角那幾個小布袋,裏面是她讓小翠留心收集的紫菊瓣、茜草根、蘇木屑,甚至一些常見的有色樹皮和泥土。天然染料的寶庫,其實就在身邊,只看會不會用。
小翠雖滿心疑惑,但對蘇小小的指令已近乎盲從,立刻手腳麻利地行動起來。很快,一小鍋熱氣騰騰的熱水準備就緒,那些幹枯的花瓣草根也在蘇小小的巧手下被仔細搗碎,釋放出或深或淺的色素,融入水中,形成幾碗濃淡不一、散發着植物清香的色汁。
接下來的景象,讓小翠看得目瞪口呆。蘇小小沒有像尋常染布那樣將整件裙子浸入染缸,而是像一位胸有溝壑的畫師,用幹淨的棉布團甚至臨時削制的小木籤作爲“畫筆”,蘸取那些赭石、暗紅、墨灰調的色汁,以點、染、暈、皴等手法,極其耐心且有章法地在那深褐色的底料上進行二次創作。
她不是在覆蓋,而是在疊加和融合。深褐的底子成了最好的畫布,新的色彩或濃或淡、或聚或散地落於其上,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層次感和肌理效果,似歷經風霜的古畫絹帛,又似沉澱了時光的山岩紋路,褪去了原本的死板沉悶,煥發出一種沉靜、內斂卻又無比高級的質感。整個過程中,蘇小小全神貫注,眼神專注,仿佛周遭一切都已不存在,唯有她與手中這件即將蛻變的“作品”。
待這獨特的“染色”工序完成,將裙子置於通風處晾至半幹,蘇小小開始了第二步——結構重塑。她毫不猶豫地拆解了原有的寬腰線和臃腫的袖筒。憑借着22世紀對人體工學的深刻理解和穿越後對古典服飾的觀察,她用燒過的細小樹枝作爲炭筆,直接在布料上勾勒出流暢而精準的新線條。
她巧妙地提升了腰線位置,並適度收緊,以凸顯女性纖細的腰肢和修長的比例;將不合時宜的廣袖改爲更爲利落合身的直袖,僅在袖口處以同色布料拼接出簡約的雲頭紋樣,增添一絲雅致卻不累贅;裙擺也不再是直上直下的筒形,而是微微放寬,形成自然的A字弧度,確保行走時能帶起優雅的流動感。所有的設計改動,都摒棄了繁復的裝飾,核心目的只有一個:最大限度地烘托出穿着者本身的儀態風姿。
“小翠,接下來看你的了。”蘇小小將畫好裁剪線的布料交給小翠,這丫頭的針線活細膩扎實,是執行的最佳人選。而蘇小小自己,則用那些所剩無幾的銀絲線,以極其精巧的手法,在衣襟的交疊處,盤繞出若隱若現的藤蔓紋飾,與她臉上的銀絲面具形成了精妙的呼應。
主仆二人幾乎廢寢忘食,在接下來的兩天兩夜裏,將全部心力都傾注在這件衣服上。當蘇小小最終將它穿上身,站在那面模糊的銅鏡前時,連日夜參與其中的小翠,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捂住了嘴。
鏡中之人,身姿窈窕挺拔,改良後的衣裙如第二層皮膚般貼合,完美勾勒出優美的頸線、肩線和不堪一握的腰身。那經由巧手再造的色彩,在光線下流轉着微妙的光澤,深沉似夜,卻又仿佛內蘊星辰,莊重典雅中透出一種超越時代的獨特審美。沒有金線銀繡,沒有寶石點綴,但那種由內而外散發出的沉靜氣場,卻強大得讓人無法忽視。
然後,蘇小小緩緩戴上了那副銀絲半面面具。
冰涼的銀質貼合皮膚,恰到好處地掩去了上半張臉尚未完全平復的瑕疵。面具之下,那雙因連日調理和堅定心志而愈發清亮的眸子,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銳利、冷靜,帶着一種洞悉世情的淡然。銀色的冷光與衣裙沉靜的色調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和諧,反而將她優美的下頜線條和形狀姣好的唇瓣襯托得更加引人注目。
未曾顯露的全貌,激起了無限的神秘感與想象空間。此刻的她,哪裏還有半分昔日醜妃的影子?分明是一位氣度不凡、來自遙遠之地、帶着秘密與故事的貴族女子,清冷、優雅,甚至透着一絲不容褻瀆的威嚴。
“王妃……您……”小翠的聲音哽咽了,淚水在眼眶裏打轉,這不是悲傷,而是極致的激動與驕傲,“您真好看!不是……不是尋常說的那種好看,是……是像戲文裏的仙女,像……像會發光一樣!”她貧乏的詞匯無法準確形容,但內心的震撼卻無比真實。
蘇小小凝視着鏡中的自己,緩緩勾勒出一抹淺淡而自信的笑意。鏡中人亦回以同樣的神情,疏離中帶着掌控全局的從容。很好,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在那一衆追求富麗堂皇、爭奇鬥豔的貴婦之中,她這身返璞歸真、靠氣質和品味取勝的裝扮,反而會成爲最獨特的存在。
“還差最後一點。”蘇小小走到窗邊的小幾前,拿起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僅有嬰兒拳頭大小的素面香囊。裏面是她用幹燥的臘梅、冷杉針葉以及少許薄荷等草藥精心調配的香粉,氣味清冷幽遠,似雪後初霽的鬆林,又似月下獨自綻放的幽蘭,與她此刻塑造的形象完美契合。她將香囊仔細地系在腰間內側的絲絛上,確保香氣能似有若無地散發出來。
至此,赴宴的一切準備,皆已就緒。
宮宴前夜,蘇小小早早熄燈歇下,心境平和,呼吸綿長,爲明日積蓄着精力。而小翠則輾轉反側,既興奮於王妃的蛻變,又擔憂明日的險惡環境,將明日要穿的衣物、備用的手帕、甚至一小壺清水都檢查了無數遍。
翌日清晨,東方剛泛起魚肚白,蘇小小便已起身。她用自制的、含有艾草和茯苓等草藥成分的皂莢沐浴淨身,長發也用清香的皂角水仔細洗滌,慢慢晾幹。然後,她穿上了那件傾注了心血改造的衣裙,戴好面具,將一頭如瀑青絲用一根素淨的白玉簪子鬆鬆挽起,幾縷發絲自然地垂落鬢邊,恰到好處地柔和了面具帶來的距離感。
當她再次立於鏡前,連她自己都有刹那的恍惚。鏡中映出的,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22世紀獨立自信的靈魂,禁錮於這個受盡欺凌的古代王妃軀殼中,卻硬生生開辟出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路,煥發出獨一無二的光彩。
“王妃,時辰快到了,府裏配給的車駕已經在西側門等候。”小翠進來稟報,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顫。按照王府規制,夜王自是乘坐親王規制的鑾駕先行入宮,而她這位不得寵的正妃,只能使用次一等的青幔小車,隨後而行。
“走吧。”蘇小小深吸一口氣,將最後一絲雜念摒除,語氣恢復了一貫的沉靜。她最後看了一眼鏡中那個目光堅定、姿態從容的女子,毅然轉身,步履平穩地走出了房間,走出了這座困了她許久的破敗小院。
清晨的薄霧如同輕紗般籠罩着王府,當她主仆二人行至西側門時,那輛略顯樸素的青幔小車已等候在此。幾名被指派來隨行護衛的低等侍衛和負責引路的婆子原本正無精打采地等候着,待看到霧中緩緩走來的身影時,都不約而同地怔住了,臉上寫滿了驚愕與難以置信。
這……這是西院那位?那個傳聞中醜陋不堪、畏畏縮縮的王妃?
雖然半張臉被精致的銀面具覆蓋,看不清真容,但那挺直如鬆的脊背,那從容不迫、每一步都仿佛丈量過的優雅步伐,那周身散發出的、無法言喻的沉靜氣質,以及隨着她走近,空氣中隱隱襲來的一縷冷冽幽香……都與他們記憶中那個模糊而灰暗的形象截然不同!這分明是位氣度非凡的貴人!
竊竊私語聲在身後抑制不住地響起,充滿了探究與震驚。
蘇小小卻對這一切恍若未聞。她目光平視前方,在小翠的輕微攙扶下,姿態優雅地踏上了馬車車轅。車簾垂落,隔絕了外面那些混雜着好奇、驚訝乃至一絲敬畏的目光。車輪緩緩轉動,沿着青石板路,向着那座集天下權勢與繁華於一身的皇城方向駛去。
車廂內,光線昏暗。蘇小小閉上雙眼,指尖輕輕撫過臉上那微涼的銀絲面具,唇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
皇宮,賞花宴,我來了。
你們精心搭建的舞台,準備好迎接我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角兒”了嗎?
這場看似爲她準備的“鴻門宴”,究竟會是誰的驚豔登場,又是誰的黯然收場?讓我們,拭目以待。素衣掩不住風華,面具遮不住鋒芒。她蘇小小,今夜要靠的,從來就不是世人淺薄眼光所評判的那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