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的暖暖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立刻又把自己縮成了一團,布單蒙住了頭。
“暖寶,乖,不怕了。”林秀娘掀開門簾,聲音柔得像春水,她走到炕邊,小心翼翼地將布單從暖暖頭上輕輕拉下來。暖暖驚恐的大眼睛露出來,飛快地掃了一眼門口透進來的光亮和隱約的人影,立刻又垂下,長長的睫毛顫抖着。
“來,咱們出去吃飯飯。”林秀娘伸出手臂,動作輕柔卻不容抗拒地將那輕飄飄的小身子抱了起來。
暖暖的身體瞬間僵硬如鐵,細瘦的胳膊死死環住林秀娘的脖子,將小臉深深埋進母親溫熱的頸窩裏,只留下一個枯黃發頂對着外面陌生的世界。
林秀娘抱着暖暖走出西屋,踏入堂屋暖黃的燈光下。一瞬間,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了過來——陳老漢正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手裏的粗瓷碗,碗沿缺了個小口,聽見動靜,他的手頓了頓,眼皮慢慢抬起來,眼角的皺紋深得能夾住蚊子。他沒看別處,目光落在暖暖露在布單外的腳踝上——細得像節枯柴。
“大山,把碗往邊上挪挪。”林秀娘的聲音輕輕的,像怕驚飛了什麼。
陳大山坐的筆直,聞言立刻把碗往桌角推了推。寬寬的肩膀快抵到門框,粗布短褂的袖口磨破了,露出結實的胳膊,上面還留着打獵時被樹枝刮的疤。
他看着妻子懷裏那個縮成一團的小身影,喉結上下滾了滾,想說句“別怕”,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把那雙布滿厚繭的大手在褲腿上蹭了蹭。
桌對面的陳文遠和陳武陽也停止了手裏的動作,眼神復雜地看着母親懷裏那個鴕鳥般埋着頭的小小身影。
陳文遠脊背挺得筆直,穿着洗得發白的儒衫,袖口還打着補丁,眉眼清俊,眼神像山澗的水,亮而靜。他看着暖暖埋在母親頸窩裏的發頂,心裏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揪了下。
陳武陽卻坐不住了,屁股在凳上扭了扭,他比陳文遠矮半頭,卻壯實得多,胳膊上的肌肉鼓鼓的,腰間別着個自己削的木彈弓,繩子磨得發亮。眼睛正瞪得溜圓,好奇地盯着那個從沒見過的妹妹。
麥哥兒則是有些緊張地扒着桌角,偷偷打量着。
“奶,你看她像不像昨兒個掏的小麻雀?”他湊到陳婆子耳邊,聲音壓得低低的。
“別胡說。”陳婆子拍了他一下,自己卻往前湊了湊,臉上堆着笑,眼角的皺紋擠成朵菊花。“暖寶乖,我是阿奶,不怕不怕哦,阿奶疼你。”
她的聲音軟得像棉花,伸手想去摸摸暖暖的頭,手剛伸到半空,就見那小身子猛地一顫,像被針扎了似的,往林秀娘懷裏縮得更深,布單都快被她揪爛了,發出細微的嗚咽。
陳婆子的手僵在半空,笑容有些發澀,隨即又化作更濃的心疼:“哎喲,可憐見的……”
“暖寶,不怕,看看,”林秀娘輕輕拍着女兒緊繃的脊背,聲音帶着安撫的韻律,“這是阿爺。”她抱着暖暖轉向陳老漢的方向。
陳老漢“唔”了一聲,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他從懷裏摸出個油紙包,慢慢打開,裏面是兩顆炒花生。他把花生放到林秀娘手心,又拿起自己的碗,用勺子舀了口糊糊,慢慢喝着,眼睛卻沒離開那個小小身影。
暖暖還是沒抬頭,可環着林秀娘脖子的胳膊,似乎鬆了一絲絲。
“這是爹。”林秀娘抱着暖暖轉向陳大山。
陳大山依舊沉默着,高大的身軀在燈影下像座沉穩的山。他看着妻子懷裏那個瑟瑟發抖、不敢抬頭的小女兒,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他沒有說話,只是慢慢伸出手,那只手粗糙得像老樹皮,指關節粗大,虎口處還有道長長的疤——是去年打野豬時被獠牙劃的。他的動作很慢,帶着點說不出的笨拙,指尖快碰到暖暖的手時,又頓了頓,最後只是極其輕柔地,碰了碰暖暖抓着林秀娘衣襟的小手。
暖暖的手像片枯葉,冰涼冰涼的,被他一碰,指尖顫了顫,把林秀娘的衣襟抓得更緊,卻沒再往回縮。陳大山的手僵在半空,眼裏閃過點驚訝,隨即化成片沉沉的暖意。他慢慢收回手,又在褲腿上蹭了蹭,嘴角好像往上揚了揚。
“這是大哥,文遠。”林秀娘轉向陳文遠。
陳文遠站起身,清俊的臉上帶着溫和的笑意,眼神清澈而沉靜。他走到林秀娘身邊,微微彎下腰,讓自己的視線盡量與暖暖埋着的腦袋平齊,聲音清朗溫和,如同山澗溪流:“暖寶,我是大哥。不怕,大哥在這裏。”
他攤開手心,裏面躺着顆麥芽糖,用油紙包着,是前幾日先生獎勵的,他沒舍得吃。糖塊不大,卻亮晶晶的,甜香順着風飄過來,像春天裏的花蜜。
暖暖埋在母親頸窩裏的小腦袋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那絲熟悉的甜味鑽入鼻腔,帶着某種微弱的安全感。她依舊沒有抬頭,但緊繃的身體似乎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鬆動。
“這是二哥,武陽。”林秀娘轉向陳武陽。
陳武陽早等不及了,“噌”地站起來,凳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吱呀”聲。暖暖嚇得渾身一激靈,剛放鬆的身子又僵住了。
陳武陽沒注意,幾步蹦到林秀娘面前,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爽朗笑容和好奇:“嘿!暖寶!我是你二哥!以後二哥罩着你!誰欺負你,二哥幫你揍他!”他嗓門洪亮,動作也大,腰間那柄彈弓隨着他的動作晃蕩。他學着大哥的樣子,也彎下腰,想湊近看看這個新妹妹。
“啊!”暖暖被他突然靠近的大嗓門和動作驚得渾身劇顫!埋在母親頸窩裏的頭猛地抬起,小臉上瞬間血色褪盡,布滿驚恐的淚水!她像是看到了最可怕的怪物,發出一聲短促而尖利的哭叫,小小的身體在林秀娘懷裏瘋狂地扭動掙扎起來,只想逃離!
陳武陽被妹妹這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臉上的笑容僵住,有些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我……我就是想看看她……”
“武陽!”林秀娘立刻抱緊哭鬧掙扎的女兒,後退一步,心疼地低聲呵斥,“輕點聲!慢點動作!嚇着妹妹了!”
陳武陽撓了撓頭,看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妹妹,臉上露出懊惱又委屈的神情。陳文遠輕輕拉了他一把,示意他退後些。
麥哥兒在桌子對面看着這一幕,撇了撇嘴,小聲嘀咕了一句:“膽小鬼……” 看着二哥吃癟,心裏那點對新妹妹的嫌棄和對舊玩伴離去的失落混雜在一起,讓他莫名地有點煩躁,又有點說不清的別扭。
“暖寶,不怕了,二哥是好人,就是嗓門大了點,暖寶乖乖,二哥會保護暖寶的”林秀娘拍着女兒的背,拍得又輕又有節奏,像哄剛出生的嬰兒。
她騰出一只手,用陳文遠遞來的帕子,輕輕擦去暖暖臉上的淚。淚水是熱的,像斷了線的珠子,打溼了她的帕子,也打溼了林秀娘的心。
堂屋裏一時只剩下暖暖壓抑不住的、充滿恐懼的哭泣聲。昏黃的燈光下,一家人圍繞着這個飽受創傷終於歸巢的小女兒,神色各異,有心疼,有無措,有懊惱,有沉默的守護,也有悄然滋長的、屬於血脈相連的笨拙牽絆。
暖寶的哭聲,如同投入冰湖的第一顆石子,雖然激起的只是破碎的漣漪,卻預示着那堅冰之下,終將涌動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