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股無形的壓力，仿佛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吳志明的喉嚨。
連續三個夜晚，他都在同一個噩夢中驚醒。
夢裏，周浩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龐，在全院大會上指着他的鼻子，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鋼針，刺得他體無完膚。
冷汗順着額角滑落，溼透了睡衣，黏膩地貼在背上，帶來一陣陣寒意。
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撞擊，如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他猛地坐起，大口喘着粗氣，喉嚨幹澀發痛，指尖觸到床單時竟微微顫抖，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窗外夜色濃重，月光被烏雲遮蔽，只有樓道盡頭一盞昏黃的應急燈透過門縫投下細長的光帶，像一道割裂現實的刀痕。
他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煎熬，跌跌撞撞地沖到書桌前，拉開最底層的抽屜，從一堆泛黃卷邊的舊文件中翻出了那個被他刻意遺忘的文件夾——林默的值班報告。
燈光下，紙張泛着微黃的光澤，那一行行清秀而有力的字跡，筆鋒頓挫間帶着某種不容忽視的沉穩，仿佛帶着某種魔力，讓他心驚肉跳。
墨跡在紙面微微凹陷，指尖輕撫而過，能感受到細微的紋理起伏。
他越看，手抖得越厲害，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紙頁邊緣被捏出幾道褶皺。
那份報告裏，不僅僅是記錄了那個外國患者的誤診過程，更驚人的是，在報告的末尾，附上了一份名爲“患者情緒波動與血糖變化相關性模型”的簡短分析。
裏面的數據邏輯、推演過程，竟與他前幾天剛讀過的一篇發表在《柳葉刀》上的最新論文結論，達到了驚人的高度吻合！
“這......這真是一個實習生能寫出來的東西？”吳志明喃喃自語，聲音幹澀沙啞，後背的寒意比夢中驚醒時更甚，仿佛有冰水順着脊椎緩緩流淌，“還是......有人在背後代筆？”
就在他心神激蕩之際，手機屏幕突然亮起，發出“嗡”的一聲震動，藍光刺破昏暗，映在他驚疑不定的瞳孔裏。
是林默發來的消息，簡短得令人心悸：“吳哥，最近夢多嗎？我師父說，心神不寧者，宜服‘歸脾湯’加減。”
吳志明瞳孔驟然收縮，手機差點從汗溼的手中滑落。
他怎麼會知道自己在做噩夢？！
第二天中午，醫務科辦公室裏，一股濃鬱溫和的中藥香氣悄然彌漫。
那香氣初聞是甘草的微甜，繼而浮現出茯苓的土香與龍眼肉的溫潤，最後沉澱爲遠志與酸棗仁的淡淡安神之氣，鑽入鼻腔，竟如細流般緩緩撫平了他連日來的焦躁。
食堂打飯的阿姨端着一個保溫碗走進來，笑呵呵地放在吳志明桌上：“吳科長，林醫生說您最近太辛苦了，這是他親手給您煎的，說是科室福利，讓您補補身子。”
她說話時，窗外陽光斜照進來，映在保溫碗的不鏽鋼外殼上，折射出一圈柔和的光暈。
阿姨的手粗糙卻穩當，碗底輕磕桌面，發出“當”的一聲輕響，隨即掀開蓋子，熱氣騰騰地升騰而起，帶着藥湯特有的微苦與回甘，撲在吳志明臉上，溫熱溼潤。
吳志明看着碗裏深褐色的湯藥，表面浮着一層極細的油膜，隨着熱氣微微蕩漾。
他內心天人交戰，理智告訴他這東西來路詭異，不能喝。
但連日來的精神折磨，讓他疲憊到了極點，眼皮沉重如鉛，連呼吸都帶着倦意。
猶豫再三，他端起碗，指尖觸到溫熱的瓷壁，一飲而盡。
藥液滑過喉嚨，初時微苦，隨後竟泛起一絲甘甜，如暖流般順喉而下，直抵胃腑，帶來一種久違的安定感。
那晚，吳志明迎來了久違的、一覺到天亮的深度睡眠。
沒有周浩的咆哮，沒有扭曲的面孔。
夢境中，只有一個模糊而清晰的畫面——急診室的燈光下，林默正伏案疾書，筆尖在病歷紙上流暢地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春蠶食葉。
那筆跡，那運筆的姿態......與他腦海中那份匿名方案的字跡，完美地重合了！
“唰！”吳志明猛然從床上坐起，心跳如鼓，額角滲出冷汗，指尖仍殘留着夢中紙頁的觸感。
他瘋了一般沖到電腦前，雙手顫抖着調出之前掃描存檔的匿名方案，又從醫院內網調取了林默所有的交班記錄。
他打開一個專業的圖像比對軟件，將兩份文檔中的文字進行重疊分析。
屏幕上，進度條走到了盡頭，一行冰冷而確鑿的數字跳了出來——字形、筆壓、連筆習慣，吻合度：98.7%！
就在這時，周浩的電話如同催命符一般打了進來，語氣是不容置喙的命令：“吳志明，大使館的感謝信已經正式發到院辦了！院長震怒，要徹查到底，追究泄密責任！我給你三天時間，必須把那個提交匿名方案的人給我揪出來！否則，你的副科長就別想了！”
“是，是，周主任......”吳志明低頭哈腰地應着，掛斷電話的瞬間，他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耳中嗡鳴不止，仿佛有電流在顱內穿行。
舉報林默？
那個用一份中藥就治好了他失眠的人，那個憑一己之力挽救了醫院聲譽和一條人命的人？
可如果不舉報，自己多年的努力、夢寐以求的晉升，將在一瞬間化爲泡影！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他的靈魂。
鬼使神差地，他點開了與林默的私信對話框，顫抖着打下一行字：“你到底想幹什麼？”
消息幾乎是秒回，簡單，卻力有千鈞：“我想救人，也想活着。”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吳志明心中的迷霧。
次日，林默的身影“恰好”出現在了吳志明去檔案室的路上。
他像是偶遇一般，自然地遞過來一個裝訂整齊的文件夾。
“吳哥，這是我整理的另外五例‘激素誘發神經功能惡化’的相似案例，裏面有詳細的數據圖表和預後分析。你如果交上去，足夠你獨立署名，發一篇核心期刊的論文了。”
吳志明震驚地接過那份沉甸甸的資料，紙張厚實，邊緣整齊，指尖摩挲時傳來細微的摩擦感，失聲問道：“你......你就不怕我拿着這個去邀功，然後把你供出去？”
林默笑了，那笑容平靜而自信，仿佛能看穿一切：“吳哥，你如果真想升職，光靠告密是走不遠的。周主任喜歡聽話的狗，但院長看重的是能解決問題的人。”他微微頓了頓，聲音變得低沉而富有磁性，如同夜風拂過竹林，“而且，你昨晚夢到我了吧？夢裏，我是不是對你說：‘心病還需心藥醫’？”
吳志明如遭雷擊，渾身汗毛倒豎，耳中嗡的一聲炸響，指尖瞬間冰涼。
那句話，正是他昨夜夢醒前，盤旋在腦海裏的最後一句話！
他看着眼前這個年輕得過分的實習生，第一次感到了發自內心的恐懼和......敬畏。
當天深夜，吳志明做出了選擇。
他將林默給他的那份資料匿名發送到了院長的私人郵箱，郵件末尾，他加上了自己的建議：“關於此類特殊病例，建議院內成立‘中西醫協同診療試點小組’，以應對未來可能出現的復雜情況。”做完這一切，他悄無聲息地潛入醫院的安防系統後台，刪除了所有可能追查到林默的監控錄像和網絡痕跡。
第二天清晨的全院晨會上，院長面色凝重地宣布，將針對“非常規療法在臨床應用中的邊界與風險”召開一次全院專題研討會。
周浩聞言，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怒不可遏：“這簡直是胡鬧！這是在縱容僞科學！是對現代醫學的挑釁！”
會議室裏一片死寂，無人敢接話。
就在這時，一個清冷的女聲響起，打破了僵局。
是向來冷若冰霜、極少發表意見的急診科第一美女兼技術骨幹，蘇清雪。
“至少，它救活了人。”
全場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
散會後，在衆人驚異的注視下，蘇清雪徑直走向了站在角落裏的林默。
她沒有說話，只是將一張折疊起來的紙片，迅速塞進了他白大褂的口袋裏。
林默一怔，目送着她高挑的背影遠去。
她走路時，皮鞋敲擊地面發出清脆的“嗒、嗒”聲，漸行漸遠，如同某種無聲的節奏。
他伸手入口袋，展開紙片，發現那正是他昨夜隨手畫給吳志明的那張“歸脾湯”的藥材配伍圖。
而在圖紙的頁腳處，多了一行娟秀而有力的小字：“你開的方，我查過了，配伍嚴謹，君臣佐使，分毫不差。”
林默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微微揚起。
而在遠處的中醫科門口，科室老主任李德全拄着拐杖，默默地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激動與欣慰，望着林默和蘇清雪的方向，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聲自語：“岐伯之術，沉寂百年，終遇知音......”
然而，這份難得的平靜並未持續太久。
突然，整個醫院大樓響起一陣尖銳急促的警報聲，如同金屬刮擦玻璃般刺耳，紅色的應急燈在走廊頂端瘋狂閃爍，將牆壁染成血色。
廣播裏傳來調度中心冷靜而急迫的聲音：“紅色警報！紅色警報！急診搶救室收治一名危重患者，生命體征極度不穩，心外科、麻醉科、重症醫學科，所有在院醫師立刻到崗支援！”
林默臉上的笑意瞬間收斂，那雙深邃的眼眸從蘇清雪的背影上移開，猛地轉向牆上閃爍着“CODE RED”字樣的電子顯示屏，眼神變得銳利如刀。
一場新的風暴，已然降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