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張旭東(秦士寧)走向黑雲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刀尖上。每靠近一步,那畜生噴出的白氣就更粗重一分,銅鈴大的眼珠裏凶光更盛,帶着一種純粹的、要將眼前生物撕碎的野性。它煩躁地甩動漆黑如緞的脖頸,沉重的馬蹄暴躁地刨着堅硬的地面,發出沉悶的“咚咚”聲,每一次刨擊都揚起一小片塵土,帶着濃烈的挑釁和不安。牽着他的幾個馬夫手臂肌肉虯結,臉憋得通紅,繩索深深勒進掌心,身體被黑雲巨大的力量拉扯得踉蹌晃動,口中發出短促而緊張的呼喝,試圖安撫這頭即將暴走的凶獸。

空氣凝固得如同實質,沉重地壓在每個人心頭。圍觀的馬夫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無數道目光黏在張旭東身上,麻木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和更多的好奇。王秀麗被秦玉良死死箍在懷裏,喉嚨裏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秦士安支撐着搖搖欲墜的身體,背上的傷口因爲劇烈的喘息和緊張而重新撕裂,暗紅的血漬在破舊的麻衣上洇開更大一片,他死死盯着弟弟的背影,指甲深深摳進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

曲浩端坐在棗紅馬背上,居高臨下,嘴角那抹殘忍的玩味弧度更深了。他像在欣賞一場精心安排的角鬥,只等那必然的血腥結局。鞍側那柄錯金銀柄的馬鞭在陽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光,如同死神鐮刀的鋒刃。

張旭東在距離黑雲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他能清晰地聞到這畜生身上濃烈的汗臊、草料和一種原始野性的氣味,混合着恐懼的腥氣。後腦勺的鈍痛和胸口的悶痛在劇烈的心跳下更加鮮明。他強迫自己抬起眼,不是去看那猙獰的馬頭,而是將目光越過它,投向更遠處灰黃的地平線,那片吞噬了無數人命的野馬谷的方向。退一步,是全家萬劫不復的深淵。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滾燙,帶着血腥和塵土的味道,灼燒着喉嚨。

下一秒,他動了!

不是小心翼翼地去接繮繩,而是猛地向前一撲!動作帶着一種孤注一擲的狠絕,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那匹黑馬!

目標不是馬頭,也不是馬背,而是黑雲那條粗壯有力、正暴躁刨地的左前腿!

他整個人如同餓虎撲食,雙臂死死抱住了那條柱子般的前腿!身體的重心和全身的力量都壓了上去!

“唏律律——!”黑雲猝不及防,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和沉重下墜的力量帶得一個趔趄!它驚怒交加,發出一聲震耳欲聾、充滿被冒犯暴怒的長嘶!巨大的頭顱猛地甩下,張開的大口帶着濃烈的草料和腥氣,狠狠朝着張旭東的肩膀咬來!那森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着寒光!

“啊!”王秀麗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眼前一黑,幾乎暈厥。

千鈞一發!

張旭東的瞳孔驟然收縮!無人村三年,無數次與大自然搏鬥、與劇毒的蟲蛇搏命的記憶瞬間炸開!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恐懼!在那張布滿利齒的馬口即將咬合的瞬間,他非但沒有鬆手後退,反而借着抱緊馬腿的力量,身體猛地向上竄起!

不是躲避,而是進攻!

他的頭狠狠撞向黑雲低下的脖頸!同時,他空着的右手,五指如鉤,帶着一股被逼到絕境的瘋狂狠勁,閃電般抓向黑雲靠近他這邊的那只碩大的耳朵!

“噗!”

沉悶的撞擊聲和一聲更加淒厲、帶着痛楚的嘶鳴同時響起!

張旭東的頭撞得黑雲脖頸一歪,那張咬下來的馬口擦着他的肩膀落空,只撕下了一小片破爛的衣襟。而他那只右手,已經死死攥住了黑雲蒲扇般的大耳朵!

入手是粗糙、溫熱、布滿短毛的堅韌觸感。

黑雲徹底暴怒了!劇痛和前所未有的羞辱感讓它瞬間瘋狂!它猛地揚起僅剩能支撐身體的三條腿,頭顱狂甩,試圖將這個膽敢侵犯它、傷害它的螻蟻徹底甩脫、踏碎!

巨大的力量傳來,張旭東感覺自己抱住馬腿的手臂像是要被生生撕裂!身體被狂暴地甩動,雙腳離地,如同狂風巨浪中的一片枯葉!但他咬碎了牙!牙齦溢出血腥味,眼前陣陣發黑!他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一點——絕不鬆手!那只攥着馬耳朵的手,更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指關節因爲過度用力而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指甲深深嵌入了堅韌的馬耳皮膚裏!

“呃啊啊——!”野獸般的嘶吼從張旭東喉嚨深處迸發出來,混雜着痛苦和一種近乎癲狂的意志!

一人一馬,在塵土飛揚的空地上,展開了一場最原始、最野蠻、也最殘酷的角力!不是技巧的較量,而是意志與狠勁的比拼!看誰先崩潰!看誰更不怕死!

黑雲的力量無疑占據壓倒性優勢。它每一次甩頭、每一次揚蹄,都帶着摧毀性的力量。張旭東的身體被一次次重重砸在地上、又拖拽起來。後背、肩膀、手臂傳來骨頭欲裂的劇痛,嘴裏滿是血腥味。塵土糊滿了他的臉,汗水混合着血水從額頭流下,模糊了視線。但他那雙眼睛,透過血污和汗水,卻亮得驚人!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燃燒起來的、不顧一切的瘋狂火焰!他死死抱着那條腿,死死攥着那只耳朵,如同長在了黑雲身上!

混亂中,黑雲因劇痛和狂怒而甩頭的瞬間,張旭東的臉被猛地帶向馬頸!一股濃烈的、帶着草腥和汗臊的熱氣撲面而來!他甚至能看到馬頸上賁張跳動的血管!

就在這電光石火間,一個更瘋狂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鑽入張旭東的腦海!

在無人村,爲了活命,他生吃過毒蟲的血肉!爲了威懾那些變異的小獸,他比它們更狠!

一股狠戾之氣瞬間沖垮了所有理智!

他猛地張開嘴,對着眼前那近在咫尺、劇烈搏動着的粗壯馬頸血管,狠狠咬了下去!

不是撕咬,而是凝聚了全身最後殘存力量、帶着同歸於盡般決絕的一咬!

“嘶——嗷——!”

一聲淒厲到變調、完全不似馬嘶的慘嚎猛地刺破天際!蓋過了場上所有的喧囂!

黑雲龐大的身軀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雷霆劈中,驟然僵直!那狂暴的力量瞬間凝滯!巨大的馬眼因劇痛和極致的恐懼而暴突出來!它猛地揚起僅剩的三蹄,身體卻失去了平衡,轟然朝着側方倒去!

塵土沖天而起!

巨大的聲響震得地面似乎都在顫抖。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整個圍場。

風似乎都停了,只剩下漫天彌漫的、緩緩沉降的灰塵。

所有人都僵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馬夫們張大了嘴,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牽繩的馬夫早已脫力鬆手,癱軟在地,臉色慘白。

秦玉良和王秀麗如同泥塑木雕,連眼淚都忘了流,只是死死盯着那片彌漫的煙塵。

秦士安身體晃了晃,靠着土牆才沒倒下,背上的傷口血流如注,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只有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

曲浩臉上的玩味和殘忍徹底消失了。他端坐在馬背上,身體微微前傾,鷹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塵埃落定的地方,瞳孔深處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震驚!那不是馴服,那是以命搏命!是比野獸更凶殘的打法!這個叫秦士寧的小子,骨子裏透出的那股狠勁和不要命,讓他都感到了一絲寒意。

塵埃緩緩散開。

景象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通體漆黑、神駿非凡的黑雲側躺在地上,粗重地喘息着,口鼻噴着帶血沫的白氣,巨大的身軀微微抽搐。它那只被攥住的耳朵已經血肉模糊,耳廓邊緣甚至能看到撕裂的痕跡。而最觸目驚心的是它粗壯的脖頸一側,一個清晰的、深可見肉、邊緣帶着撕裂傷的血洞正汩汩地向外涌着暗紅的血液!

張旭東就趴在黑雲倒下的身體旁邊。他的一條手臂還保持着死死抱住馬腿的姿勢,另一只手無力地鬆開,沾滿了粘稠的鮮血和馬毛。他臉上、身上糊滿了血污和泥土,破爛的衣衫下透出大片青紫和擦傷,整個人像從血池裏撈出來一樣,氣息微弱,只有胸膛還在劇烈地起伏。

但他還活着!

而且,他的一只手,正死死地按在黑雲劇烈起伏的脖頸上,五指深深扣進馬鬃根部!不是壓制,更像是一種宣告——我贏了!

黑雲掙扎着想要抬頭,那雙布滿血絲的巨大馬眼,對上張旭東那雙同樣布滿血絲、卻燃燒着瘋狂餘燼的眼睛時,那狂野的凶光竟第一次被一種源自本能的、深沉的恐懼所取代!它噴了個粗重的響鼻,頭顱重重地砸回地上,不再試圖掙扎,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身體無法控制的微微顫抖。

馴服?不。這是懾服!是用更凶殘的意志和狠辣,硬生生壓垮了這匹烈馬的野性!

寂靜持續了足足有十幾息。

“咳…咳咳…”張旭東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牽動全身的傷口,帶來撕心裂肺的疼痛,嘴裏不斷涌出血沫。他艱難地抬起頭,血污模糊的視線努力聚焦,越過死狗般躺着的黑雲,投向高踞馬背的曲浩。

曲浩臉上的震驚已經斂去,重新恢復了那種掌控一切的冰冷。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地上那個如同血人、卻依舊散發着不屈凶性的身影,眼底深處那絲寒意卻並未消散。他緩緩抬起手,不是去摸腰間的馬鞭,而是隨意地揮了揮。

“拖下去。”他的聲音恢復了金屬般的質感,聽不出喜怒,“找老陳頭,給他看看,別真死了。”

兩個呆若木雞的馬夫這才如夢初醒,慌忙跑上前,小心翼翼地繞過還在喘氣的黑雲,架起地上幾乎失去意識的張旭東。動作帶着一種本能的敬畏。

曲浩的目光掃過癱軟在地的王秀麗、攙扶着她的秦玉良,還有背靠着土牆、臉色慘白如紙的秦士安,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爲是錯覺。

“秦士寧,”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全場,“夠狠。是條漢子。”他頓了頓,目光帶着一種審視,“你的馬,以後歸你了。好好養着,它是你的命。”

周圍的馬夫們發出一陣壓抑的、帶着難以置信的騷動。歸他了?這匹價值連城的烈馬?這簡直是破天荒的賞賜!

秦玉良和王秀麗愣住了,巨大的沖擊讓他們一時反應不過來。秦士安眼中則閃過一絲微弱的希望,但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覆蓋。

曲浩沒給他們思考的時間,繼續道:“念你重傷,也念你這份狠勁,賞你們家——”他故意拖長了調子,目光掃過全場,“一個月足額的口糧!十七升!”

“譁——!”

這一次,騷動再也無法抑制!十七升!足額!還是一個月的份!在這片餓殍遍地的馬場,這簡直是天大的恩典!無數道羨慕、嫉妒、甚至帶着貪婪的目光瞬間聚焦在秦家四人身上。

秦玉良和王秀麗徹底懵了,巨大的驚喜和更深的惶恐交織在一起,讓他們手足無措,嘴唇哆嗦着,連謝恩都忘了。只有秦士安,背靠着冰冷的土牆,看着曲浩那張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威嚴、也格外冷酷的臉,一股寒氣不受控制地從腳底直沖頭頂!這賞賜,太重了!重得燙手!重得…讓他心驚肉跳!

“謝…謝曲爺大恩!”秦玉良終於反應過來,拉着王秀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顫抖着,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

曲浩微微頷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隨手丟給狗一塊骨頭。“養好傷,養好你的馬。”他最後看了一眼被架走的張旭東,又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跪伏在地的秦家夫婦和靠在牆邊的秦士安,調轉馬頭,在一衆護衛的簇擁下,踏着塵土,緩緩離開。

陽光依舊慘白,風卷起塵土打着旋兒。圍觀的人群帶着復雜的心情漸漸散去,低聲的議論如同嗡嗡的蠅群。

秦士安強撐着走到父母身邊,將他們扶起。王秀麗渾身還在發抖,淚流滿面,不知是喜是悲。秦玉良則望着曲浩離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兒子被架走的方向,那張被苦難刻滿皺紋的臉,在短暫的激動褪去後,只剩下一種更深的、無法言說的沉重陰霾。

沒過多久,一個穿着曲府號衣的兵丁,面無表情地提着一個不大的粗麻布袋子,來到秦家那間低矮的土坯房前。他沒有進去,只是將袋子往門口地上一扔,發出沉悶的聲響。

“曲爺賞的糧。”兵丁的聲音平板無波,說完轉身就走,仿佛多待一刻都嫌髒。

秦玉良顫抖着手,解開袋口的麻繩。裏面是淺黃泛灰的黍米,顆粒粗糙,還夾雜着不少未脫盡的殼子。他捧起一把,黍米從指縫間簌簌落下,帶着塵土的氣息。十七升,足額。這在往常,是他們一家四口想都不敢想的份量。

王秀麗看着那袋糧食,眼淚又涌了出來,這次是劫後餘生的喜悅。“老天開眼…曲爺開恩了…”她喃喃着,想要伸手去摸那珍貴的糧食。

秦士安卻死死盯着那袋黍米,臉色比剛才更加難看。他猛地咳嗽起來,牽扯得背上的傷口劇痛,額上冷汗涔涔。“爹…娘…”他聲音嘶啞,帶着一種近乎絕望的清醒,“這糧…不能吃得太安心啊…”

秦玉良捧米的手僵住了。渾濁的老眼看向長子,裏面是同樣的驚懼和了然。他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那嘆息沉重得如同背負着整座大山。他慢慢將手裏的黍米放回袋子,小心地重新扎緊袋口,動作緩慢而沉重。他沒有說話,只是佝僂的背脊似乎又彎下去幾分。

低矮的土坯房裏,死一般的寂靜。那袋象征着“恩典”的糧食靜靜地放在門口,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祭品,散發着不祥的氣息。

時間在傷痛的煎熬和巨大的不安中緩慢流逝。張旭東在簡陋的窩棚裏昏昏沉沉,老陳頭粗糙的手法和刺鼻的草藥味讓他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每一次清醒,都伴隨着全身骨頭散架般的劇痛。父母輪流守着他,喂他一點點熬得稀爛的黍米糊糊。哥哥秦士安背上的鞭傷也在緩慢結痂,但他沉默得可怕,眼神裏總帶着一種揮之不去的陰鬱。

那袋賞賜的糧食,秦玉良只敢小心翼翼地取出很少一部分。每一次做飯,王秀麗都如同在進行一場神聖而痛苦的儀式,粗糙的黍米在陶罐裏翻滾,散發出的不再是食物的香氣,而是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壓力。

十天後的一個傍晚,殘陽如血,將巨大的圍場染上一層淒豔的紅。風依舊卷着幹燥的塵土。

曲浩的親兵隊長,一個臉上帶着刀疤、眼神銳利如鷹的漢子,帶着兩個兵丁,徑直闖入了秦家低矮的土坯房。沒有敲門,沒有通傳,如同闖入自家的後院。

“秦玉良!”親兵隊長的聲音冰冷生硬,像兩塊生鐵在摩擦。

正在給張旭東喂水的秦玉良手一抖,陶碗差點脫手。王秀麗嚇得一哆嗦,手中的針線掉落在地。靠在牆邊閉目養神的秦士安猛地睜開眼,瞳孔驟縮。

“在…在…”秦玉良慌忙放下碗,佝僂着身子迎上前,臉上擠出卑微的笑容。

親兵隊長看都沒看他,目光掃過窩棚裏簡陋得可憐的陳設,最後落在勉強支撐着坐起的張旭東身上,停留了一瞬,眼神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評估。然後,他轉向秦玉良,開門見山,沒有任何鋪墊:

“曲爺有令。後日卯時正點,馬隊要進野馬谷,探一條新路出來。你們家,”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秦家四人,如同看着幾件待用的工具,“出一個人,作前哨探路。這是曲爺給你們的恩典,也是信重。”

“野馬谷”三個字,如同三塊寒冰,狠狠砸進秦家四口人的心窩裏!

王秀麗眼前一黑,身體軟軟地就要往下倒,被旁邊的秦士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秦玉良臉上的卑微笑容瞬間凍結、碎裂,只剩下死灰般的慘白和無法抑制的顫抖。他張着嘴,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恩典?信重?”秦士安扶着母親,聲音因爲極致的憤怒和恐懼而嘶啞扭曲,他死死盯着親兵隊長,“那是去送死!誰不知道進了野馬谷的前哨,十個人有九個半回不來!”他背上的傷口因爲激動而再次滲出血色。

親兵隊長臉色一沉,眼中寒光一閃:“放肆!曲爺的令,也是你能質疑的?”他的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一股冰冷的殺氣彌漫開來。

窩棚裏的空氣瞬間降至冰點。

張旭東靠在冰冷的土牆上,全身的劇痛仿佛在這一刻都消失了,只剩下心髒被無形之手攥緊的窒息感。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那匹黑雲,那一個月的口糧,根本不是什麼恩典!那是曲浩拋出的、裹着蜜糖的毒餌!是買命錢!用一匹馬和一點糧食,買他們秦家一個兒子,去野馬谷替他探那條通往更多財富和功績的死亡之路!好狠的算計!好毒的用心!

“爹…”張旭東艱難地開口,聲音沙啞幹澀,“那糧…那馬…就是買命錢…”他看向父母和哥哥,眼中充滿了痛苦和了然。

秦玉良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渾濁的老淚終於無法抑制地涌了出來。他明白了,兒子說得對。他慢慢轉過身,不再看那親兵隊長,而是看向自己的兩個兒子。目光在秦士安滲血的背上停留片刻,最後落在虛弱不堪、臉上血痂尚未脫落的張旭東臉上。

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錐心刺骨的痛,有無法保護兒子的無能自責,有被命運徹底碾碎的絕望,最後,卻凝聚成一種認命的、沉重的決絕。

他佝僂着背,慢慢彎下膝蓋,朝着親兵隊長,朝着門外那輪如血的殘陽,朝着曲浩所在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額頭觸碰到冰冷肮髒的泥地。

“軍爺…”秦玉良的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小民…領命。”

“爹!”秦士安目眥欲裂,想要沖過去。

“老大!”秦玉良猛地抬頭,厲聲喝止,渾濁的眼淚順着他深刻的皺紋流淌,“閉嘴!聽爹的!”

他重新低下頭,聲音卑微到了塵埃裏:“我…我去。我去探路。”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口剜出來的血肉。

窩棚裏死寂一片。只有王秀麗壓抑到極致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親兵隊長臉上的冰霜沒有絲毫融化。他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差事,冷冷道:“卯時正點,谷口集合。誤了時辰,軍法處置。”說完,不再看跪在地上的秦玉良一眼,帶着兩個兵丁,轉身大步離去,留下身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絕望。

殘陽徹底沉入地平線,只留下幾抹暗紅的餘燼,如同凝固的血痕。巨大的圍場被沉重的暮色籠罩,風聲嗚咽,如同無數亡魂在低泣。

秦玉良依舊跪在冰冷的泥地上,佝僂的背影在昏暗中顯得無比渺小和脆弱。王秀麗癱坐在一旁,眼神空洞,淚水早已流幹。秦士安靠着牆,緊握的拳頭因爲用力而骨節發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眼中燃燒着屈辱和憤怒的火焰,卻無處發泄。

張旭東躺在簡陋的草鋪上,全身的傷口都在叫囂着疼痛,但更痛的是胸腔裏那顆被反復蹂躪的心。他看着跪在地上的父親,那個枯瘦、佝僂、被生活徹底壓垮的男人。他想起了現實中,母親在病床邊絮叨“冰箱第二格餃子”時那張同樣絕望而深愛着他的臉。

兩個世界,同樣的絕望,同樣的犧牲。他像被詛咒的漩渦,無論在哪裏,都只會把身邊最親的人拖向深淵。

窩棚裏死寂得可怕,只有粗重壓抑的呼吸聲。許久,秦玉良才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用手撐着冰冷的泥地,試圖站起來。他的腿腳早已麻木,動作笨拙而遲緩。秦士安紅着眼睛,一步搶上前,用力將父親攙扶起來。

秦玉良沒有看兒子,也沒有看妻子。他佝僂着背,慢慢走到牆角那袋象征着“恩典”的黍米旁。昏暗中,他伸出枯瘦、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顫抖着解開袋口的麻繩。他沒有舀米,只是用粗糙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緩慢地摩挲着那些粗糙冰冷的黍米顆粒。動作近乎虔誠,又帶着一種無法言說的悲涼。

“都…吃點吧。”他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吃飽…才有力氣…”後面的話,他說不下去了。

王秀麗木然地起身,動作僵硬地走向角落的水罐和陶盆。秦士安咬着牙,沉默地幫着生起那小小的、只能照亮方寸之地的土灶。火苗跳躍着,映照着幾張被苦難和絕望徹底扭曲的臉龐。

黍米粥在陶罐裏咕嘟咕嘟地翻滾着,散發出一種奇異的、混合着生機的谷香和死亡陰影的氣息。沒人說話。秦玉良默默地掰開一塊硬得硌牙的麥餅,將稍軟的部分遞給王秀麗,更硬的部分留給自己。秦士安則拿起另一塊,用力掰下一小塊,塞進自己嘴裏,機械地咀嚼着,如同吞咽着粗糙的沙礫。

張旭東看着父母和哥哥沉默地分食,看着那袋用父親(或許是自己)性命換來的糧食。胃裏翻江倒海,喉嚨被巨大的酸楚堵得死死的。他強迫自己接過母親遞過來的、盛着稀薄黍米糊糊的破陶碗。碗很燙,灼燒着他冰冷的指尖。他低下頭,看着碗裏渾濁的湯水中沉浮的幾粒黍米。

無人村三年的飢餓本能瘋狂叫囂着,催促他吞下這維持生命的熱量。但另一種更強烈的情緒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他仿佛看到父親蹣跚地走向野馬谷那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看到母親絕望空洞的眼神,看到哥哥眼中壓抑的怒火…這一切,都是因爲那袋“賞賜”的糧食!都是因爲他!

“吃啊…寧兒…”王秀麗沙啞地催促着,聲音裏帶着哭腔後的空洞,“吃了…好得快…”

張旭東猛地閉上眼,滾燙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沖破緊閉的眼簾,混合着臉上的血污和塵土,滾落下來,滴進渾濁的粥碗裏。他不再猶豫,端起碗,像飲下最苦的毒藥,將溫熱的糊糊大口大口地灌進喉嚨。粗糙的顆粒刮擦着食道,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痛楚。

吃!爲了活下去!爲了這用命換來的、帶着劇毒的希望!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吞噬了這間低矮的土坯房。灶膛裏的最後一點火星也熄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沉重的絕望。

後日,卯時。

天邊剛泛起一絲慘淡的魚肚白,灰蒙蒙的光線勉強勾勒出巨大圍場和遠處山巒猙獰的輪廓。風,比昨日更冷,更硬,卷着沙礫,抽打在臉上如同刀割。

野馬谷的谷口,像大地裂開的一道巨大、漆黑、深不見底的傷口。嶙峋的怪石犬牙交錯,如同怪獸的獠牙,無聲地警告着闖入者。谷內彌漫着一種不祥的、令人心悸的死寂,連風聲到了這裏都變得嗚咽而詭異。

曲浩的馬隊已經集結。十幾名精悍的騎士,穿着半舊的皮甲,腰間挎着彎刀或弓箭,臉上帶着慣常的麻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他們胯下的戰馬也顯得異常焦躁,不時打着響鼻,在原地刨着蹄子。曲浩本人沒有出現,只有他的親兵隊長,那個刀疤臉漢子,端坐在一匹高大的黑馬上,眼神銳利如鷹,冷冷地掃視着谷口。

秦玉良來了。

他換上了一身最厚實、卻也最破舊的麻衣,外面胡亂裹了一件不知從哪裏翻出來的、帶着濃重汗餿味的破爛羊皮襖。背上背着一個不大的粗布包袱,裏面是王秀麗連夜烙的幾個硬得能砸死人的雜糧餅和一小囊渾濁的冷水。他手裏緊緊攥着一根前端削尖的、手腕粗細的硬木棍,那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走得很慢,腳步有些蹣跚。枯瘦的身體在凜冽的晨風中顯得格外單薄,仿佛隨時會被吹倒。他低着頭,刻意避開了谷口那些騎士投來的、或麻木、或憐憫、或純粹看戲的目光。他沒有回頭看一眼身後那片困了他們一家半生的圍場,也沒有看遠處自家那間低矮土坯房的方向。

王秀麗和秦士安被勒令不準靠近谷口。他們只能遠遠地、躲在幾塊巨大的風化石後面,透過石縫,死死盯着那個走向死亡谷口的佝僂背影。王秀麗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體抖得像篩糠,無聲的淚水早已流幹,只剩下空洞的絕望。秦士安背上的鞭傷因爲徹夜未眠和極致的憤怒而隱隱作痛,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拳頭緊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滲出的鮮血染紅了指縫下的硬泥。

張旭東也來了。他拒絕了父母的勸阻,執意讓秦士安攙扶着他,遠遠地站在另一塊巨石後面。他的身體依舊虛弱,每一步都牽扯着未愈的傷口,臉色在灰白的天光下顯得更加慘白。但他站得筆直,目光死死鎖定在父親那渺小而決絕的背影上,仿佛要將這最後的影像刻進靈魂深處。

秦玉良走到了谷口,在距離親兵隊長馬前幾步的地方停下。他沒有抬頭,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截枯死的樹樁。

親兵隊長冷漠地掃了他一眼,沒有任何廢話,馬鞭朝着那幽深黑暗、散發着不祥氣息的谷口一指,聲音冰冷如鐵:“進去。看到岔路,往左探五十步,在顯眼處做標記。若有野馬群異動,立刻示警。一個時辰後,無論探明與否,必須返回此處稟報。聽清了?”

“是。”秦玉良的聲音嘶啞低沉,沒有任何起伏。他依舊沒有抬頭。

親兵隊長不再看他,調轉馬頭,對着身後的騎士們沉聲道:“原地待命,保持警惕!”

秦玉良最後緊了緊背上那微不足道的包袱,雙手握緊了那根削尖的木棍。他深吸了一口谷口那帶着濃重土腥和腐朽氣息的冰冷空氣,然後,邁開了腳步。

一步,踏入了野馬谷那巨大而黑暗的陰影之中。

他的身影,在灰白的天光與谷內深沉的黑暗交界處,顯得如此渺小、如此脆弱。那佝僂的背影,如同投入巨獸口中的一粒塵埃,瞬間被濃重的黑暗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谷口,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和那呼嘯而過的、如同嗚咽般的寒風。

張旭東死死盯着父親消失的那片黑暗,身體因爲極致的憤怒和無力感而微微顫抖。他看到了,就在父親踏入谷口的那一瞬間,腳下踩過的、被風吹開浮土的地面上,赫然露出半截森白的、不知屬於人還是獸的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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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小說《穿成假千金後我擺爛,輪到別人慌》,類屬於宮鬥宅鬥類型的經典之作,書裏的代表人物分別是慕琳琅燕雲棲,小說作者爲沈嘉魚,小說無錯無刪減,放心沖就完事了。穿成假千金後我擺爛,輪到別人慌小說已更新了155828字,目前連載。
作者:沈嘉魚
時間:2025-12-06

蘇晚沈聿修

強烈推薦一本好看的豪門總裁小說——《閃婚總裁的隱形千金》!本書以蘇晚沈聿修爲主角,展開了一段扣人心弦的故事。作者“每時每刻都很好”的文筆流暢,讓人沉浸其中。目前小說已更新332349字,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每時每刻都很好
時間:2025-12-06

蘇晚沈聿修後續

由著名作家“每時每刻都很好”編寫的《閃婚總裁的隱形千金》,小說主人公是蘇晚沈聿修,喜歡看豪門總裁類型小說的書友不要錯過,閃婚總裁的隱形千金小說已經寫了332349字。
作者:每時每刻都很好
時間:2025-12-06

高武:我在夢中成武神番外

備受矚目的都市高武小說,高武:我在夢中成武神,以其精彩的情節和生動的人物形象,吸引了大量書迷的關注。作者哈氣了米以其獨特的文筆和豐富的想象力,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場視覺與心靈的盛宴。目前,這本小說已經連載。如果你喜歡閱讀都市高武小說,那麼這本書一定不能錯過!
作者:哈氣了米
時間:2025-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