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中心內部,空氣裏漂浮着奇異的化學試劑味道。
方爲民沒有帶江城去常規的辦公室,而是直接進入了他的核心實驗室。
這裏擺滿了當時國內最頂尖的設備,許多儀器上還貼着外文標籤。
“你剛才提到的拉曼光譜和靜電壓痕檢測,國內能做的地方,不超過三個。”
方爲民脫下白大褂,露出裏面的確良襯衫,他拿起一個燒杯,給自己倒了杯白開水。
“你是怎麼想到的?”
他沒有問江城是怎麼知道的,而是問他怎麼想到的。
這是一個技術人員對另一個技術人員的探詢。
江城沒有回避這個問題。
“我看過一些國外的期刊論文,有學者提出過類似的技術構想。”
他平靜地回答。
“僞造者手法很幹淨,用常規的顯微鏡和紫外線照射,很難發現覆蓋筆跡下的原始壓痕。”
“只有利用分子振動光譜的差異性,或者利用紙張纖維在受壓後產生的靜態電荷殘留,才有可能無損還原。”
江城的解釋清晰、專業,沒有半點含糊。
這些理論在1998年,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如同天書。
方爲民端着水杯的手停在半空。
他看着眼前的年輕人,臉上的審視變成了純粹的欣賞。
“好小子,看的不是期刊,是屠龍術。”
方爲民一口喝幹杯裏的水,重重地把杯子放在實驗台上。
“常規流程,確實要排隊。”
“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你這份東西,我親自給你做。”
他指了指江城。
“三天,三天後你來拿結果。”
這句承諾,分量千鈞。
在最高檢,能讓方爲民親自上手,還給出時限的案子,鳳毛麟角。
“多謝方主任。”
江城微微欠身。
“別謝我。”
方爲民擺了擺手,重新穿上白大褂,整個人又恢復了那種技術狂人的專注。
“我只是對你的對手感興趣。”
“能逼得你想到用這種辦法來破局,說明對方也是個中高手。”
“我喜歡跟高手過招。”
他不再看江城,轉身走向一台復雜的儀器,嘴裏開始念叨着一連串普通人完全聽不懂的參數。
江城知道,自己該離開了。
他得到了想要的承諾,更重要的是,他在這座權力金字塔的頂端,找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支點。
走出辦公樓,北京正午的陽光有些晃眼。
江城伸手攔下一輛紅色的夏利出租車。
他沒有去任何高檔酒店,而是報了一個地址。
“師傅,去鐵道部招待所。”
一個部委的招待所,在98年這個時間點,魚龍混雜,信息不通,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司機是個寡言的人,一腳油門,車子匯入長安街的車流。
江城靠在後座,閉上眼睛。
BP機上的那行字,在他腦海裏不斷浮現。
【灰夾克已查,交通部,張德友。】
交通部。
劉天野的能量,居然已經滲透到了這裏。
前世,他只知道劉天野在江城手眼通天,關系網深不可測。
直到今天,他才真正窺見這張網的一角。
它遠比自己想象的要龐大,要恐怖。
從一個地方省會的律所主任,到京城的部委官員。
這中間,隔着無法逾越的鴻溝。
劉天野是怎麼做到的?
江城的心往下沉。
他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敵人,可能不是劉天野一個人,而是一個以劉天野爲節點的,龐大而隱秘的利益集團。
爲恩師翻案,只是這盤棋的開始。
他現在要做的,是掀翻整張棋盤。
……
與此同時。
京城西郊,一處不對外開放的會所。
古色古香的包廂內,一套紫砂茶具正冒着熱氣。
一個戴着金絲眼鏡,氣質儒雅的中年男人,正小心翼翼地沖泡着茶葉。
他的對面,坐着一個氣度威嚴的男人,正是張德友。
只不過,此刻的張德友,臉上再無火車站時的沉穩。
他的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發抖。
“廢物!”
金絲眼鏡男將滾燙的開水沖入茶壺,頭也沒抬。
“一群地痞流氓,去幹這種精細活,虧你想得出來。”
“還被人當場抓了現行,把線索直接送到了人家手上。”
他的聲音不高,卻讓張德友的身體抖得更厲害。
“周……周主任,我沒想到那小子那麼扎手。”
張德友的聲音幹澀。
“他不僅是個檢察官,還是個練家子,兩個人都沒攔住他。”
“更沒想到,他居然敢在火車上設局,把我們的人給釣了出來。”
被稱爲“周主任”的金絲眼鏡男,冷笑一聲。
“你沒想到的事情多了。”
他將第一泡茶水倒掉,重新注水。
“我剛得到消息,那份證據,已經被最高檢技術中心的方爲民親自收了。”
“方爲民?”
張德友臉色瞬間慘白,如同死人。
這個名字在他們這個圈子裏,代表着絕對的權威,和絕對的麻煩。
任何想在技術層面動手腳的企圖,在方爲民面前都是一個笑話。
“現在,你告訴我,該怎麼辦?”
周主任終於抬起頭,鏡片後的雙眼,冰冷鋒利。
張德友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事情已經完全脫離了控制。
周主任看着他絕望的樣子,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
“劉天野那邊,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我……我還沒敢告訴他。”
“很好。”
周主任點了點頭,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
他提起茶壺,給張德友面前的空杯裏倒了一杯茶。
茶湯橙黃透亮。
“這個江城,既然來了北京,就別讓他回去了。”
張德友猛地抬頭。
“您的意思是……”
“技術鑑定,方爲民那邊我們動不了。”
周主任慢條斯理地品了口茶。
“但是,如果送檢的人,出了意外呢?”
“比如,嫖娼被抓,或者,打架鬥毆被拘留。”
“一個有品行污點的檢察官,他提交的證據,他的證言,還有多少可信度?”
張德友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這一招,釜底抽薪,陰狠至極!
“我明白了!”
“去辦吧。”
周主任放下茶杯。
“記住,這次要幹淨點。”
“找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
……
鐵道部招待所的房間很簡陋。
一張單人床,一張掉漆的書桌,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淡淡的黴味。
江城將行李放下,把門反鎖。
他沒有急着休息,而是在房間裏仔細檢查了一遍。
床底,櫃子後,甚至電話聽筒,他都一一查看。
確認沒有問題後,他才坐到書桌前。
從公文包的夾層裏,他取出一個小小的筆記本。
這是他重生以來,憑借記憶記錄下的,關於未來十幾年裏,所有重要事件和關鍵人物的“天機”。
他翻開本子,找到了關於“交通部”的記錄。
前世的他,作爲一個掙扎在底層的律師,根本接觸不到這種層面的信息。
他所記錄的,大多是公開的新聞報道。
他一頁一頁地翻着,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1999年,某高速公路項目豆腐渣工程曝光,多名官員落馬。
2001年,港口建設招標黑幕,牽涉甚廣。
……
這些信息,零散,雜亂。
江城不斷地在腦中進行着信息串聯和篩選。
劉天野,一個江城的律師,他的根基在地產和國企改制。
他和交通部的張德友,是如何搭上線的?
必然有一個共同的利益點。
江城的指尖,停留在筆記本的一頁上。
上面用紅筆畫了一個圈。
【1998年,江城港擴建工程立項,總投資額巨大,被列爲省重點項目。】
江城的心髒,猛地一跳。
他想起來了。
前世,這個項目後來爆出過巨大的資金挪用醜聞。
但因爲牽扯太深,最後不了了之,只處理了幾個無關痛癢的小角色。
而這個項目的主管單位,正是交通部。
項目的具體承建方,是江城本地的一家大型建築公司。
那家公司的法律顧問,正是天正律師事務所!
線,串起來了。
劉天野父子通過江城港擴建項目,與交通部的張德友勾結在一起。
恩師陳國棟的案子,很可能就是因爲擋了他們在這條利益鏈上的路!
而那份被他送到北京的票據,就是斬斷這條利益鏈最鋒利的刀!
難怪他們會如此瘋狂,不惜在火車上動手搶奪。
江城合上筆記本。
他現在需要證據。
需要一份能將張德友和江城港項目,以及劉天野聯系起來的,實實在在的證據。
他不能等方爲民的鑑定結果出來。
他必須主動出擊。
江城站起身,走到窗前。
天色漸晚,京城的萬家燈火,次第亮起。
他知道,暗處有無數雙眼睛正在盯着他,想將他吞噬。
但他也知道,自己的機會在哪裏。
他拿起桌上的電話,撥通了查號台。
“你好,請幫我查一下,國家圖書館的地址和閉館時間。”
新的戰場,已經開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