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總是來得纏綿悱惻。
細雨如酥,潤溼了白鹿書院青灰的瓦,浸潤了庭院裏新抽芽的嫩柳,也濡溼了廊下懸掛的、象征書院門面的朱漆匾額。空氣裏彌漫着潮溼的泥土氣息、草木萌發的清芬,以及一種揮之不去的、屬於文墨和功名的躁動——春闈在即,書院上下,從須發皆白的山長到剛束發的蒙童,都籠罩在一種無形的、緊繃的期待之中。
沈硯的書齋臨水,推開雕花木窗,便能看見一彎小小的荷塘。新荷尚未出水,水面漂浮着點點嫩綠的錢萍。他坐在書案後,面前攤着一卷《策論輯要》,目光卻並未落在那些蠅頭小楷上,而是有些失焦地望着窗外迷蒙的雨幕。指尖無意識地捻着一片從書頁裏滑出的、早已幹枯褪色的槐樹葉——那是三年前離開長安時,從後院那棵老槐樹上飄落,被他夾在書中的。
三年。江南的雨絲織就了少年沉靜的外殼,卻未能完全澆熄心底那簇來自長安的、帶着灼熱溫度的火焰。阿雪帶回來的那場關於“錯字情書”的風波,如同一塊投入深潭的巨石,雖遠隔千裏,激起的漣漪卻層層疊疊地拍打在他的心岸上。長安城喧囂的議論,那些被傳得面目全非的流言,透過父親寥寥數語的家書和母親欲言又止的擔憂,清晰地傳遞過來。他仿佛能看到那個紅衣少女在流言蜚語中氣得跳腳、卻又強撐着滿不在乎的模樣。
“硯兒。”
一聲清冷的呼喚打破了書齋的寧靜。
沈硯回神,迅速將那片枯葉藏入袖中,起身,對着門口恭敬行禮:“母親。”
丞相夫人蘇清芷走了進來。她今日穿了一身天水碧的織金錦緞長裙,外罩同色雲紋薄紗褙子,發髻高挽,簪着一支點翠銜珠步搖,儀態端方,面容卻比平日更顯清冷,眉宇間凝着一絲揮之不去的愁緒。她身後跟着兩名垂手斂目的侍女。
“春寒料峭,窗邊溼氣重,仔細着了風寒。” 蘇清芷的目光掃過敞開的窗戶,語氣帶着慣常的關切,眼神深處卻藏着不易察覺的審視。她緩步走到書案旁,指尖拂過攤開的書卷,狀似無意地問道:“《策論輯要》?溫習得如何了?山長前日還同你父親書信,贊你文章清正,此次春闈,大有可爲。”
“勞母親掛心,尚可。” 沈硯垂眸,聲音平穩無波。
蘇清芷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在寂靜的書齋裏格外清晰。她轉過身,正對着沈硯,目光落在他清俊卻略顯疏離的眉眼上,終於切入了正題:“硯兒,你年歲漸長,功名固然要緊,然終身大事,亦不可輕忽。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 她頓了頓,觀察着兒子的反應,見他依舊低眉順目,才繼續道,“前些時日,永寧郡王府托了官媒上門……”
沈硯的心猛地一沉,袖中的指尖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永寧郡主趙梨,” 蘇清芷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年方及笄,端莊淑雅,才情斐然,更難得的是性子溫順知禮,與你正是良配。郡王府門第清貴,與你父親同朝爲官,亦是相得益彰。” 她刻意加重了“端莊淑雅”、“溫順知禮”幾個字,目光緊鎖着沈硯,“官媒已遞了名帖,郡王府那邊也是誠意拳拳。你父親的意思是,待春闈放榜,若你金榜題名,正是雙喜臨門的好時機……”
蘇清芷的話語如同江南這連綿的陰雨,冰冷而黏膩地纏繞上來,一點點侵蝕着沈硯強裝的平靜。郡王府?趙梨?那個在母親口中“端莊淑雅”的小郡主?他的腦海裏,卻不受控制地閃過另一張鮮活明豔、帶着霸道笑容的臉。那雙杏眼瞪着他,凶巴巴地說着:“沈石頭只能被我欺負!”
一股強烈的、近乎本能的抗拒感在胸腔裏翻涌!他不能答應!絕對不能!
“母親,” 沈硯抬起頭,臉色比平日更顯蒼白,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春闈在即,孩兒……心神皆系於文章聖道,實無暇分心他顧。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兒不敢置喙。只是……聽聞郡主金枝玉葉,孩兒一介書生,恐非良配,恐辜負郡王府厚望……”
“胡鬧!” 蘇清芷的臉色沉了下來,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什麼非良配?你是我沈懷瑜的兒子!是白鹿書院山長都贊譽的才俊!永寧郡主哪裏配不上你?還是說……” 她銳利的目光如同探針,刺向沈硯蒼白的臉,“你心裏還惦記着長安城那個……那個無法無天、惹是生非、鬧得滿城風雨的野丫頭?!”
最後幾個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沈硯的心底!他猛地攥緊了袖中的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才勉強壓下那股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反駁。他不能承認!爲了她,也爲了自己!一旦承認,母親和父親的手段,只會更加激烈,更加不留餘地!
“母親息怒!” 沈硯猛地低下頭,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聲音帶着極力壓抑的顫抖,“孩兒……不敢!長安舊事……早已是過眼雲煙。孩兒一心向學,絕無他念!只是……只是近日……確感身體不適,恐……恐難當郡王府厚愛……”
“不適?” 蘇清芷狐疑地審視着他蒼白的臉色,“何處不適?可曾請脈?”
沈硯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用手捂住嘴,肩膀聳動,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一般!那咳嗽聲在寂靜的書齋裏顯得格外突兀和痛苦。他咳得彎下了腰,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原本只是蒼白的面色,此刻更是泛起一種病態的潮紅。
“硯兒!” 蘇清芷被這突如其來的劇烈咳嗽嚇了一跳,方才的怒氣被驚疑取代,連忙上前一步,“你這是怎麼了?快!快去請大夫!”
“不……不必勞煩……” 沈硯喘息着,艱難地擺手,聲音嘶啞,“許是……許是連日苦讀,又感了春寒……歇息片刻便好……” 他一邊說,一邊似乎想要直起身,卻又是一陣更加猛烈的嗆咳!這一次,他像是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猛地向前一傾!
“噗——!”
一口鮮紅的“血”,如同刺目的紅梅,驟然噴灑在他捂嘴的素白手帕上!瞬間將帕子洇染開一大片觸目驚心的紅!
“啊——!” 侍女們嚇得失聲尖叫。
蘇清芷更是如遭雷擊,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她看着兒子嘴角殘留的刺目“血跡”,看着他手中那塊被“鮮血”浸透的手帕,只覺得天旋地轉!
“硯兒!我的兒!” 她聲音都變了調,帶着前所未有的恐慌,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兒子,“快!快來人!請大夫!請最好的大夫!”
書齋內瞬間亂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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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花廳,檀香嫋嫋。
永寧郡王府派來的官媒張媽媽,是京中有名的“金舌頭”。她穿着一身簇新的醬紫色團花褙子,頭發梳得油光水滑,臉上堆滿了職業化的、春風得意的笑容,正唾沫橫飛地誇贊着永寧郡主趙梨的種種好處,從家世門第到琴棋書畫,再到性情容貌,說得天花亂墜,仿佛這樁婚事已是板上釘釘。
“……夫人您就放一百個心!我們郡主那真是打着燈籠也難找的好姑娘!跟貴府公子,那叫一個郎才女貌,天造地設!這要是成了,可是咱們長安城一段佳話啊!” 張媽媽說得口幹舌燥,端起茶盞呷了一口,潤了潤嗓子,準備繼續發力。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由遠及近,從花廳相連的走廊深處傳來!那咳嗽聲斷斷續續,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虛弱和痛苦,仿佛下一刻就要喘不上氣來。
緊接着,丞相夫人蘇清芷在兩名侍女的攙扶下,腳步虛浮、眼圈通紅地走了出來。她像是瞬間蒼老了十歲,平日裏端方持重的儀態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個母親面對獨子重病的無助和恐慌。
“張媽媽……” 蘇清芷的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和哭腔,她用手帕按了按通紅的眼角,強撐着精神,“您……您的好意,我們沈家心領了。只是……只是硯兒他……”
“沈夫人,公子他……” 張媽媽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心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蘇清芷未語淚先流,她顫抖着,從袖中取出一方折疊的素帕,小心翼翼地展開一角——正是沈硯“咳血”時用過的那方!上面那大片刺目的、已然變成暗褐色的“血跡”,如同猙獰的詛咒,瞬間暴露在張媽媽眼前!
“噗通!” 張媽媽手裏的茶盞一個沒拿穩,直接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濺溼了她的裙角,她也渾然不覺,只是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塊染血的手帕,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幹幹淨淨!
“公子他……這是……” 張媽媽的聲音都變了調,帶着難以置信的驚駭。
“大夫……大夫剛走……” 蘇清芷的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聲音悲切,“說是……說是早年受了驚嚇,又加上思慮過甚,寒邪入肺,傷了根本……這病……來得又急又凶……怕是……怕是……” 她哽咽着,後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只是掩面低泣,身體微微顫抖。
傷及根本?又急又凶?看着帕子上那駭人的血跡,聽着那撕心裂肺、仿佛就在耳邊的咳嗽聲(沈硯在隔壁房間配合地適時加重了咳聲),張媽媽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這……這哪裏是偶感風寒?這分明是……是肺癆的征兆啊!
肺癆!那可是要人命、還會過人的惡疾!沾上一點,不死也要脫層皮!永寧郡主可是郡王爺和郡王妃的掌上明珠,金枝玉葉!怎麼能……怎麼能許給一個得了肺癆、說不定哪天就咳血而亡的病秧子?就算僥幸不死,這病根落下,日後也是纏綿病榻,如何能支撐門庭、傳宗接代?這哪裏是結親,分明是送女兒進火坑!
巨大的恐懼和職業敏感瞬間壓倒了所有的利益算計。張媽媽只覺得這花廳裏的檀香味都變成了催命的符咒。她猛地站起身,連地上的碎瓷片都顧不上了,也顧不上什麼禮數周全,對着還在哭泣的蘇清芷倉促地福了福身,聲音都帶了顫音:
“夫……夫人節哀!公子……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定能康復!老身……老身府中還有要事,郡王妃還等着回話,這……這就告辭了!告辭了!” 說完,她幾乎是連滾爬爬,像身後有惡鬼追趕一般,頭也不回地沖出了丞相府花廳,連隨身的禮盒都忘了拿。
聽着官媒倉惶遠去的腳步聲,蘇清芷緩緩放下掩面的手帕。臉上的悲戚和淚水瞬間收斂,只剩下冰冷的疲憊和一絲如釋重負。她看着地上那攤碎瓷和潑灑的茶水,又看了看手中那塊染着“血跡”(實則是他讓心腹小廝用朱砂混了雞血調制的)的手帕,眼神復雜。爲了阻絕這樁婚事,爲了兒子那點隱秘的心思,她竟也配合着演了這出“肺癆驚魂”……這實在是……有辱斯文!可事到如今,還有別的選擇嗎?
隔壁房間的咳嗽聲適時地停了下來。沈硯靠在榻上,臉色依舊蒼白,唇上還殘留着一點未擦淨的“血漬”。他聽着母親離去的腳步聲,緩緩閉上眼睛。裝病的羞恥感和對母親的愧疚如同藤蔓纏繞,然而,想到那樁迫近的婚事終於被攪黃,心底深處,卻又涌起一絲卑劣的、塵埃落定的輕鬆。
窗外的雨,依舊淅淅瀝瀝。一場以“肺癆”爲武器的暗戰,在江南的煙雨中,暫時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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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外,十裏長亭。
初春的風依舊料峭,卷起官道上的塵土,吹得亭角懸掛的褪色酒幡獵獵作響。亭外,黑壓壓一片,皆是頂盔摜甲、肅然列隊的北境邊軍。旌旗在風中招展,肅殺之氣彌漫。戰馬偶爾打着響鼻,噴出團團白氣。
亭內,氣氛卻帶着凱旋的喧囂與離別的復雜。燕北歸一身玄鐵重甲,如同戰神臨凡,黝黑的臉膛被塞外的風沙打磨得更加粗糲剛毅,虯髯戟張,虎目如電。他正與幾位留守長安的部將和前來迎候的兵部官員豪邁地飲着餞行酒,聲如洪鍾,講述着北境風雪中的一場場硬仗,引得衆人陣陣喝彩。秦紅玉一身火紅騎裝,英姿颯爽地站在丈夫身側,含笑應酬着幾位相熟的誥命夫人。
燕蠻蠻卻沒有待在亭子裏。
她獨自一人,牽着她的棗紅馬“追風”,遠遠地站在官道旁一處地勢略高的土坡上。塞外三年的風霜,褪去了她臉上最後一絲孩童的圓潤,勾勒出少女初成的清麗輪廓。一身利落的玄色勁裝,外罩火狐皮鑲邊的暗紅披風,高馬尾束得一絲不苟,襯得她身姿挺拔如小白楊。杏眼依舊明亮,卻沉澱了沙場的銳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她望着遠處巍峨的長安城樓,目光復雜。
終於……回來了。
可這座熟悉的城池,卻因爲某個人的缺席,而顯得空落落的。江南的雨,是否也這般冷?那個呆子,此刻在做什麼?是不是又在書齋裏,對着她那些錯字連篇的信,蹙着眉頭寫朱批?阿雪帶去的邊塞風幹的肉脯,他嚐了嗎?會不會嫌太硬?
就在這時,一陣清越悠揚、卻又帶着某種熟悉韻律的鍾聲,穿透了官道上的喧囂和風聲,隱隱約約地飄了過來。
鐺……鐺……鐺……
是書院的鍾聲!
燕蠻蠻的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識地循着鍾聲望過去——目光越過官道,越過護城河,落在城牆內那片青瓦連綿、古木參天的建築群上。國子監!緊鄰着皇城,與丞相府所在的清平坊僅一街之隔!那鍾聲,正是國子監下學的信號!
是他!沈硯!他回來了?他在國子監讀書?!
這個認知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間激起千層浪!燕蠻蠻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臉頰,心髒在胸腔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三年了!整整三年!她猛地攥緊了手中的馬繮,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追風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激動,不安地刨了刨蹄子。
燕蠻蠻再也按捺不住!她甚至忘了跟父母打聲招呼,猛地翻身上馬,一夾馬腹!
“駕!”
追風長嘶一聲,如同離弦之箭,朝着長安城的方向疾馳而去!玄色披風在她身後獵獵飛舞,如同燃燒的黑色火焰。
“蠻蠻!” 亭子裏的秦紅玉最先發現,驚呼一聲。
“這丫頭!風風火火的!” 燕北歸皺了皺眉,卻也沒阻止,只當女兒是歸家心切。
燕蠻蠻打馬如飛,心跳聲幾乎蓋過了呼嘯的風聲!近了!更近了!巍峨的城牆在眼前迅速放大!她熟門熟路地繞過正門,沿着護城河外的官道,直奔國子監西側那道相對僻靜、靠近丞相府後巷的城牆!
她勒住馬,翻身而下,動作利落得如同在塞外沖鋒。她將追風拴在一棵老槐樹上,三步並作兩步沖到城牆根下。厚重的青磚牆高大而冰冷,隔絕了內外。牆內,就是國子監的側院,牆外,則是丞相府後巷的盡頭。
鍾聲似乎還在空氣中隱隱回蕩。
他人呢?出來了嗎?在哪裏?
燕蠻蠻焦急地仰望着高聳的城牆,側耳傾聽。牆內隱約傳來學子們散學後的喧鬧聲,腳步聲,交談聲……她努力分辨着,試圖捕捉到那個熟悉的聲音。
“沈兄,今日王祭酒所講的《鹽鐵論》……”
“沈硯,明日旬考,你那份注疏筆記可否借我一觀?”
“沈師弟,留步!山長有請……”
牆內傳來的,是幾個陌生的、帶着書卷氣的年輕聲音,議論着課業,呼喚着同一個名字——沈硯!
他就在裏面!就在這堵牆的後面!
燕蠻蠻的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她像只被困在籠中的小獸,焦躁地在城牆根下來回踱步。她猛地停下,抬頭望着那堵沉默的、冰冷的牆,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上心頭——翻過去!現在就翻過去!把他揪出來!問問他這三年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被江南的雨淋傻!有沒有……忘了她!
她退後幾步,深吸一口氣,目光銳利地尋找着可供攀援的磚縫。就在她準備助跑起跳的瞬間——
牆內,靠近牆根的地方,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燕蠻蠻耳畔的嘆息。
那嘆息聲很輕,帶着少年變聲期後特有的低沉磁性,混雜着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思念?
是他!
絕對是他!
燕蠻蠻的動作瞬間僵住!她像被施了定身咒,猛地撲到牆根下,身體緊緊貼着冰冷粗糙的磚石,耳朵死死地貼在牆壁上!仿佛這樣,就能離那個聲音更近一些!
牆內,腳步聲停了下來。似乎有人停在了牆的另一面,很近很近的地方。隔着厚厚的城牆,燕蠻蠻甚至能隱約聽到對方清淺的呼吸聲。
是他!他就在牆的另一面!一牆之隔!觸手可及!
巨大的狂喜和一種近乎窒息的緊張瞬間攫住了燕蠻蠻!她想喊!想大聲喊出他的名字!想問他爲什麼不回信!想告訴他她回來了!想……想立刻見到他!
然而,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只有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她抬起手,指甲無意識地摳進牆磚縫隙裏冰冷的苔蘚,指尖因爲用力而微微顫抖。
牆內,那聲嘆息之後,是長久的沉默。仿佛牆那邊的人,也正靜靜地佇立着,感受着這咫尺天涯的距離。
不知過了多久,牆內傳來一聲極輕的、衣料摩擦的窸窣聲。然後,是腳步移動的聲音,似乎要離開了。
不!別走!
燕蠻蠻心中大急!她猛地攥緊拳頭,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拳砸在厚重的城牆上!
“咚!”
一聲沉悶的巨響!帶着少女所有的焦急、委屈和積壓了三年的思念,在寂靜的後巷裏驟然炸開!牆皮簌簌落下幾塊碎屑。
牆內,那離去的腳步聲,戛然而止。
時間仿佛凝固了。
風,卷起牆角的枯葉,打着旋兒飛過。牆內牆外,一片死寂。只有兩顆劇烈跳動的心,隔着冰冷厚重的青磚,在無聲地共鳴、嘶喊、撞擊。
咫尺之隔,卻如同隔着萬水千山。三年分離,多少欲言又止,多少輾轉反側,都凝聚在這沉重的一拳和無邊的沉默裏。
最終,牆內傳來一聲更加悠長、更加沉重的嘆息。腳步聲再次響起,這一次,是緩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遠離城牆的方向,漸漸消失在了國子監深處的喧鬧之中。
燕蠻蠻僵硬地靠在冰冷的城牆上,聽着那腳步聲徹底消失,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她緩緩抬起砸牆的那只手,指關節處一片通紅,甚至擦破了皮,滲出血絲。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只有那堵沉默的牆,無聲地矗立着,隔絕了所有的目光和聲音,也隔絕了少年少女重逢的第一縷曙光。深巷裏,只剩下少女壓抑的、細微的喘息,和風穿過牆縫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