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夜色濃稠如墨,沉甸甸地壓在丞相府層層疊疊的飛檐翹角之上。白日裏清雅端肅的府邸,此刻靜得只剩下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以及巡夜家丁那被刻意壓得極低的腳步聲,規律而單調,更襯得這寂靜帶着一種令人窒息的緊繃。

後罩房深處,一間看似堆放雜物的耳房門外,兩個身影緊貼着冰涼的門板。

燕蠻蠻一身利落的玄色夜行衣,幾乎與陰影融爲一體。她屏住呼吸,側耳傾聽,確認那隊家丁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回廊盡頭,才從腰間摸出一根細如發絲、閃着幽光的玄鐵探針。她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那探針在她指間靈活翻飛,無聲無息地沒入門上那把看似尋常、實則內藏數道精密簧片的黃銅大鎖孔中。

“咔噠…咔…噠噠…”幾聲極其細微、幾不可聞的機括彈動聲接連響起,在絕對的寂靜裏卻清晰得如同擂鼓,敲在沈硯的心尖上。他倚着冰冷的牆壁,一手緊緊按住左肋下那道尚未愈合的傷口。每一次細微的牽動,都像有燒紅的鈍刀在皮肉裏狠狠剮蹭,劇痛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激得他額角瞬間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着微光。他死死咬住下唇內側的軟肉,將那幾乎沖口而出的悶哼硬生生咽了回去,只餘下急促而壓抑的呼吸。

“成了!”蠻蠻低低一聲輕喝,帶着如釋重負的雀躍。她手腕極其輕微地一旋,那沉重的門扇悄無聲息地向內滑開一道僅容一人側身擠過的縫隙。

一股混合着陳舊紙張、幹燥灰塵和隱隱黴變的、仿佛被時光遺忘千年的陰冷氣息,如同有實質的冰冷潮水,猛地撲面涌出,嗆得兩人都不由自主地閉了閉眼。門內,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蠻蠻毫不猶豫,率先側身閃入,反手從懷中摸出一顆鴿卵大小、散發着柔和瑩潤光澤的夜明珠。柔和的光暈瞬間驅散了門口一小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照亮了前方狹窄而陡峭、盤旋向下的石階輪廓,如同巨獸深不見底的咽喉。

“跟緊我!”她頭也不回地低語,聲音在密閉的石階甬道裏帶着奇特的回響,顯得格外清晰。她小心翼翼地踏上那冰冷溼滑的石階,每一步都放得極輕,夜明珠的光芒在身前投下晃動不安的光圈。

沈硯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傷口處翻攪的劇痛和眩暈感,緊隨其後。每一次抬腳、落腳,都牽扯着肋下的傷處,痛楚如同跗骨之蛆。汗水浸透了裏衣,黏膩地貼在背上,帶來一陣陣寒意。他幾乎是攀附着溼冷的石壁,一步步往下挪,全靠一股意志力支撐着不倒下。

石階似乎無窮無盡。不知過了多久,腳下終於踏到了平坦堅實的石磚地面。眼前豁然開朗,是一個不算寬敞但異常規整的石室。四壁皆是打磨光滑的青石,冰冷堅硬,沒有任何裝飾,唯有正對着入口的那面牆,被一座巨大的、幾乎頂到石室穹頂的黑檀木書架完全占據。書架上密密麻麻塞滿了泛黃的卷宗冊頁,層層疊疊,如同沉默的士兵陣列,散發出古老而沉重的壓迫感。空氣裏那股陳腐的氣息更加濃重,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

“就是這裏?”蠻蠻舉着夜明珠,光暈掃過一排排書脊上模糊褪色的墨跡標籤,“糧秣…軍需…天佑七年…天佑十年…”她喃喃念着,目光銳利如鷹隼般掃視着標籤上的年份,“找到了!天佑十一年,北疆!”

她的指尖精準地落在一冊格外厚重、書脊用暗紫色絲線捆扎的卷宗上。她小心翼翼地將它從書架的懷抱中抽離出來。卷宗入手異常沉重,帶着歲月沉澱的冰冷。她將其捧到石室中央一張同樣布滿灰塵的石桌上,輕輕拂去封皮上的積塵,露出深褐色的硬皮封面。上面以遒勁的隸書寫着“天佑十一年,北疆糧秣轉運實錄”。

蠻蠻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她深吸一口氣,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凝重,緩緩掀開了沉重的封面。

一股更濃烈的陳腐氣味撲面而來。卷宗內頁,紙張已經呈現出一種脆弱的焦黃色,邊角微微卷曲。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張工整謄抄的糧秣調撥單據、轉運記錄,以及當時負責官員的籤押。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無懈可擊。

“不對…”沈硯的聲音帶着壓抑的痛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撐着石桌邊緣,勉強靠近了些,目光緊緊鎖住那些墨跡,“太幹淨了…像是…謄錄的副本。”他伸出蒼白的手指,指腹極其小心地拂過一頁單據的邊角,那裏有極其細微的、幾乎被歲月磨平的折疊痕跡,像是曾經被匆忙塞進某個狹小的空間。“而且…墨色太新了。天佑十一年的卷宗,墨跡氧化發烏的程度,不該是這樣。”

蠻蠻聞言,眉頭緊鎖,也湊得更近,幾乎將臉貼在那些發脆的紙張上。她順着沈硯指點的方向看去,果然發現了端倪。那些看似古舊的墨跡,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線下,確實少了幾分真正古墨歷經歲月後的深沉暗啞,透着一股刻意做舊卻無法掩蓋的生澀。

“障眼法?”她心頭一沉,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直沖腦門,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石桌上,震得灰塵簌簌落下,“該死!難道白來一趟?”

“不…一定還有…”沈硯的呼吸更加急促,額上的冷汗匯成細流滑落鬢角。他強忍着撕裂般的劇痛,扶着桌子,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一寸寸掃過這冊卷宗。封面…內頁…封底…他的視線最終定格在封底內側那層深褐色的硬皮襯紙上。那襯紙看起來與其他卷宗並無二致,但邊緣處似乎…過於平整僵硬?

一個極其大膽的念頭閃過腦海。他看向蠻蠻,聲音因劇痛和緊張而有些發飄:“蠻蠻…你的刀…”

蠻蠻立刻會意,毫不猶豫地從靴筒中抽出一把寒光凜冽、刃如秋水的短匕。她手腕一抖,鋒利的刀尖極其精準而小心地沿着封底硬皮與襯紙那幾乎看不見的粘合縫隙,輕輕劃入。動作輕巧得如同拂過羽毛。

“嗤…”一聲極其輕微的剝離聲響起。那層看似天衣無縫的硬皮襯紙,竟真的被薄如蟬翼的刀尖挑開了一角!蠻蠻屏住呼吸,用刀尖極其緩慢地將其向外掀起。

一張被精心折疊、夾藏在襯紙與硬皮之間的、顏色更深更古舊的泛黃紙頁,赫然暴露在夜明珠柔和的光暈之下!

蠻蠻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張折疊的紙頁完全取出,在冰冷的石桌上鋪展開來。

紙張的質地更爲粗糙脆弱,邊緣甚至帶着蟲蛀的小孔,透出真正的滄桑。紙上的墨跡是那種深沉的、幾乎滲入紙髓的烏黑,帶着歲月沉澱的獨有光澤。抬頭幾個大字如同驚雷,狠狠劈入兩人的視線:

【北疆鎮遠將軍燕北歸:十萬火急糧秣請調密折】!

落款處,是燕北歸那力透紙背、狂放不羈的籤名,以及一個清晰無比的、鮮紅如血的朱砂指印——那是將軍府主人獨有的、無法仿冒的印記!

然而,就在這份字字泣血、標注着“十萬火急”的密折正文上方,一行同樣用朱砂批注的小字,卻像淬了毒的冰錐,瞬間凍結了兩人的血液:

【糧秣已足,所請駁回。勿再擾。】筆跡圓滑陰柔,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虛僞。

“是王德順!”沈硯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聲音因爲極度的震驚和憤怒而徹底變了調,尖銳地撕裂了石室死寂的空氣,“那個先帝身邊最得寵、後來被新帝清算的大宦官!他…他竟然敢僞造批紅,私扣軍情密折?!”

蠻蠻死死盯着那行朱批,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視網膜上,燙進她的靈魂深處!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父帥口中那道“如鯁在喉十年”的催命符!十萬將士在冰天雪地裏苦熬掙扎,無數忠魂埋骨他鄉,燕家背負了整整十年的“驕縱跋扈、謊報軍情”的罵名…沈家承擔了同樣沉重的“嫉賢妒能、罔顧將士性命”的指責…兩家從此勢同水火,老死不相往來…這一切血與淚的根源,竟然…竟然只是這一張薄薄的、被宦官篡改過的紙!

極致的憤怒如同火山岩漿在她四肢百骸裏奔涌咆哮,燒得她雙目赤紅,握着卷宗邊緣的手指因爲過度用力而指節泛白,發出咯咯的輕響。她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瀕死的野獸,死死盯住沈硯慘白如紙的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硬生生擠出來,帶着血腥氣:“這折子…當年,是遞到了你爹沈懷瑜手裏!是不是?!”

石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每一次呼吸都帶着冰冷的鐵鏽味和灰塵的窒息感。夜明珠幽冷的光暈下,沈硯的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冷汗如同蜿蜒的小溪,不斷從他額角滑落,在下頜處匯聚,滴落在冰冷的石桌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他肋下的傷口在方才的激動和此刻的劇震下,如同被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反復穿刺、攪動,痛得他眼前陣陣發黑,視野邊緣都開始模糊晃動。

“是…”這個字仿佛有千鈞之重,艱難地從他顫抖的唇間擠出,帶着無法言喻的痛苦和塵埃落定般的絕望。他死死撐着石桌的邊緣,指關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支撐着搖搖欲墜的身體,目光卻如同被釘死在那份僞造的密折上,聲音破碎不堪:“當年…北疆告急的文書,按例…必須經中書省丞相關防復核…才能…才能送達御前…我爹…他…他確實經手過…”

“經手過?”蠻蠻猛地向前一步,玄色的身影在幽光下如同驟然逼近的怒濤,幾乎要將沈硯吞沒。她赤紅的眼中燃燒着熊熊烈焰,那是十年家仇、父帥背負的冤屈、無數將士枉死的悲鳴匯聚成的滔天怒火,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壩。“那他爲什麼扣下它?!爲什麼在上面批了‘糧秣已足’?!沈硯!你爹他當年到底想做什麼?!”

她的質問如同帶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沈硯的心上,也徹底撕開了那道鮮血淋漓的舊瘡疤。他猛地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那雙總是溫和清亮的眸子裏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痛楚和一種近乎崩潰的清明。他避開蠻蠻那幾乎要將他焚燒殆盡的目光,顫抖的手指帶着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猛地指向密折朱批旁一個極其微小、幾乎被歲月和塵埃掩蓋的角落!

“你看這裏!”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破音的淒厲,在這密閉的石室裏顯得格外刺耳。

蠻蠻的視線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順着他所指的方向,死死釘在那個角落——

那是一個印記。一個極其微小、邊緣甚至有些模糊不清的印記。印泥是那種近乎於黑的深紫紅色,帶着皇家獨有的莊重與神秘。印紋線條繁復古拙,赫然是蟠龍環繞的圖案,中央兩個古樸的篆字:

【承天】!

蠻蠻腦中“嗡”的一聲巨響,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所有的憤怒、質問、咆哮,在這一瞬間被凍結、被碾碎!她踉蹌着後退半步,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夜行衣刺入骨髓,卻遠不及此刻心頭那徹骨的寒意!

承天之印!那是…那是先帝從不離身的私印!代表着帝王最隱秘的意志!只用於極少數不便公開、卻又至關緊要的密旨或批閱!

“這…這方印…”沈硯的聲音虛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帶着無盡的苦澀和悲涼,每一個字都像是在耗盡他最後的氣力,“當年…是蓋在這份僞造的駁回批文上的…它…它被夾在數份待銷毀的舊檔裏…連同真正的密折…一起…被…被鎖進了這間只有歷任丞相才知道的密室…”

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氣都牽扯着肋下致命的傷痛,冷汗浸透了裏衣,貼在背上冰涼一片,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全靠意志力強撐着沒有滑倒。

“我爹…他後來…必定是…察覺到了什麼…查到了王德順僞造批紅的蛛絲馬跡…也…也認出了這方要命的私印…他…他不敢聲張…更不敢銷毀…”沈硯艱難地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只有那雙眼睛,痛苦地望着蠻蠻,裏面盛滿了無法言說的歉疚和沉痛,“私扣密折是死罪…可…可私藏蓋有先帝承天印的僞詔…更是…更是誅九族的大禍!尤其…尤其當這僞詔…指向的是…是…儲位之爭時…”

最後幾個字輕若蚊呐,卻如同九天驚雷,轟然炸響在蠻蠻的腦海深處!儲位之爭!十年前那場席卷朝野、最終以先帝駕崩、新帝登基而塵埃落定的血雨腥風!

所有被刻意遺忘、被刻意模糊的碎片,在這一刻被這方小小的、冰冷的私印,瞬間串聯起來,拼湊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王德順,那個權勢熏天的大宦官,他僞造批紅,扣下北疆十萬火急的求糧密折,不是簡單的貪瀆!不是簡單的陷害!他是在替當時爭奪儲位的某一方勢力,刻意制造邊關不穩的亂象!是在用燕北歸和北疆十萬將士的血肉,作爲他主子政治博弈的籌碼!而沈懷瑜…他無意中成了這驚天陰謀的見證者和…替罪羊!他認出了那方要命的私印,知道一旦曝光,不僅沈家會灰飛煙滅,更會掀起一場動搖國本的腥風血雨!他只能選擇沉默,將這足以顛覆一切的秘密連同那份僞造的催命符,一起鎖進這不見天日的密室深處…代價,卻是兩家十年反目,無數將士含恨,父帥背負着沉重的污名,在朝堂上孤立無援、步履維艱…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着冰冷、苦澀、荒謬、悲愴的洪流,瞬間淹沒了蠻蠻所有的憤怒。她看着沈硯慘白如紙、冷汗涔涔的臉,看着他因劇痛而微微佝僂的身體,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痛苦和無聲的祈求…

石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夜明珠冰冷的光暈無聲流淌,映照着兩張同樣年輕、卻都寫滿了巨大震撼與沉重負擔的臉。空氣裏彌漫的灰塵仿佛都凝固了,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顯得格外清晰而艱難。

蠻蠻胸中那團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火,在觸及沈硯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沉痛和無聲的祈求時,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驟然熄滅,只餘下嗆人的灰燼和冰冷的餘煙。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砂紙狠狠磨過,幹澀發緊,發不出任何聲音。所有的質問、所有的怨懟,在那方冰冷的“承天之印”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有些可笑。

十年。整整十年。父帥在邊關浴血,回朝後卻要承受同僚的冷眼與攻訐,那道“謊報軍情、跋扈索糧”的污名如同跗骨之蛆,將他鐵塔般的身軀壓得微微佝僂;而沈懷瑜,那個看似清高孤傲、處處與燕家作對的丞相,他背負的,竟是足以傾覆整個家族的滅頂之災和無法言說的秘密!兩家的仇恨,像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隔開的不僅是兩位昔日袍澤,更是他們這對從小就被命運捉弄、被迫分離又艱難靠近的兒女。

“所以…”蠻蠻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着一種劫後餘生般的虛弱和難以置信的茫然,打破了死寂,“你爹…扣下真正的折子…是爲了…保護沈家…也…也怕牽出更大的禍事?”

沈硯艱難地點了點頭,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耗盡了他最後的力氣。他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沿着冰冷的石壁緩緩滑落,最終無力地跌坐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他背靠着石壁,頭微微後仰,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氣都伴隨着肋下傷口撕裂般的劇痛,讓他眉頭緊鎖,冷汗如瀑。

“是…也不是…”他閉上眼睛,聲音微弱得如同嘆息,斷斷續續,“保護沈家…是…其一…但更怕的…是這僞詔一旦現世…指向先帝…或是…當時爭奪儲位的任何一位…都會…都會引來滔天巨浪…朝局動蕩…甚至…兵戈再起…我爹他…終究…是…是這大胤的丞相…”最後幾個字,帶着一種近乎殉道者的沉重和無奈。

蠻蠻沉默地站在陰影裏,夜明珠的光只照亮了她半邊臉頰,另一半隱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她低頭,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僞造的密折和那方小小的“承天”印上。指尖拂過那冰冷的紙張,拂過那早已幹涸卻依舊刺目的朱砂批紅。十年積怨,父輩的隔閡,她和沈硯之間那若有若無的猜疑與試探…原來一切的根源,竟是這樣一場深埋於權力漩渦核心、冰冷徹骨的陰謀。

她的手指慢慢蜷縮起來,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但這痛,卻奇異地讓她混亂的思緒清晰了一些。

“那…那方真正的印呢?”她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射向沈硯。一個大膽的念頭在她心中成型,“王德順僞造批紅,必然需要用到這方印!他不可能一直拿着先帝的私印!他得手之後,印去了哪裏?是不是…還在這京城之中?”

沈硯原本因劇痛而渙散的目光,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驟然凝聚起一絲微弱卻銳利的光!他掙扎着想坐直身體,卻牽動了傷口,痛得悶哼一聲,額上青筋暴起。

“印…印…”他急促地喘息着,大腦在劇痛和失血的眩暈中飛速運轉,記憶的碎片被強行拼湊,“王德順…事發…是在…先帝駕崩前…三個月…被…被新帝以貪瀆之名…抄家…賜死…家產…充入內庫…但…但從未聽說…有御用之物…流落…”

他猛地頓住,像是抓住了什麼關鍵,瞳孔因震驚而微微放大,看向蠻蠻,聲音帶着一絲難以置信的顫抖:“你是說…那方印…可能…可能根本…沒回到宮裏?或者…被王德順…藏在了…別處?”

蠻蠻眼中燃起一簇新的火焰,不再是憤怒,而是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和希望。“對!”她斬釘截鐵,“僞造批紅,用一次是死,用兩次也是死!王德順既然敢做第一次,就難保不會做第二次!他死得太快,新帝清算得也太快,那方印…未必來得及處理!或者…他根本就沒想過要還回去!而是藏了起來,作爲保命符,或者…更大的籌碼!”

她幾步走到沈硯身邊,蹲下身,夜明珠的光照亮他蒼白汗溼的臉和緊鎖的眉頭。“沈硯,你撐住!想想!王德順抄家前,他或者他的心腹,最後接觸過什麼可疑的地方?或者…有什麼地方,是新帝的人可能忽略的?尤其是…和我們兩家有關的地方?”

和我們兩家有關的地方…

這幾個字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沈硯混亂而疼痛的腦海中激起一圈圈漣漪。他死死咬着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強迫自己在那片眩暈的黑暗和撕裂的痛楚中搜尋。十年舊案…抄家…王德順…燕家…沈家…

一幅模糊的畫面突然閃過腦海!那是他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在父親書房外,無意中聽到父親與一位極信任的老幕僚的低語。當時他並不懂,只記得幾個零星的詞句:

“…那閹豎…臨死前…還攀咬…說東西在…在‘血火歸處’…簡直…荒謬…瘋子…”

血火歸處?

當時年幼的他完全不懂這四個字的含義。父親也只當是王德順臨死前的胡言亂語,並未深究。

血火歸處…血火歸處…

沈硯猛地睜開眼!一個地方的名字如同閃電般劈開迷霧!

“燕家祠堂!”他失聲叫了出來,聲音因爲激動和劇痛而變了調,帶着一種豁然開朗的驚悸,“‘血火歸處’!是…是燕家祠堂!燕帥當年…在北疆…以血火鑄就威名…班師回朝…先帝…親題‘血火歸宗’匾額…賜予…賜予燕家祠堂!”

蠻蠻渾身劇震!如同被一道電流貫穿!

燕家祠堂!那塊高懸於正堂之上、由先帝御筆親題的“血火歸宗”金匾!那是燕家無上的榮耀!也是父親心中最神聖不可侵犯的所在!

王德順臨死前那句如同詛咒的“血火歸處”…指向的竟然是那裏?!

“他…他竟敢…把髒東西…藏在我家祠堂?!”蠻蠻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一種被褻瀆的惡心感而扭曲,眼中剛剛熄滅的火焰再次熊熊燃起,比之前更加暴烈!她猛地站起身,玄色的衣袂在夜明珠幽冷的光線下無風自動,如同一只被徹底激怒的猛獸。

“蠻蠻!”沈硯見她神色不對,強提一口氣,急切地呼喚,“不可沖動!那印…若真在…便是…便是最燙手的山芋!也是…翻案的關鍵!必須…必須拿到!但…要快!更要…隱秘!”

蠻蠻急促地呼吸着,胸膛劇烈起伏,硬生生壓下那股想要立刻沖回家、將祠堂翻個底朝天的沖動。她明白沈硯的意思。那方印,是證明僞詔的關鍵,更是扳倒幕後黑手、徹底洗刷兩家冤屈的鐵證!但一旦走漏風聲,打草驚蛇,後果不堪設想!

她迅速冷靜下來,眼中怒火沉澱爲冰冷的寒芒。她彎腰,動作快如閃電,將那份暴露了“承天印”的僞造密折極其小心地折好,貼身藏入懷中。又將那本做了手腳的卷宗恢復原狀,塞回書架深處。夜明珠的光掃過石室,確認沒有留下任何明顯的痕跡。

最後,她看向幾乎虛脫在地的沈硯,沒有絲毫猶豫,彎腰,一手穿過他的腋下,另一只手小心地避開他的傷處,用盡全力將他架了起來。沈硯沉重的身體倚靠着她,傷口的劇痛讓他悶哼出聲,但此刻,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有急促的呼吸交織在一起,在死寂的石室裏格外清晰。

“撐住,沈硯。”蠻蠻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們出去。回家。去拿那方印!”

她架着他,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向那盤旋而上的冰冷石階。夜明珠的光暈在兩人身後拖出長長的、搖曳的影子,映照着石壁上沉默的青苔,也映照着前方未知的凶險與希望。石階漫長而溼滑,每一步都像是跋涉在泥濘的深淵。沈硯幾乎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蠻蠻身上,每一次抬腳都耗盡他殘存的力氣,傷口的劇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意志。冷汗浸透了兩人的衣衫,黏膩地貼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

當蠻蠻終於用肩膀頂開耳房那扇沉重的門板,帶着沈硯重新擠入外面相對清新的空氣中時,遠處丞相府巡夜家丁那規律而單調的梆子聲恰好敲響了三更。

夜色依舊濃稠,但天際已隱隱透出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於無的灰白。黎明將至。

丞相府高牆的陰影下,兩個緊緊相靠的身影如同融爲一體的雕像。蠻蠻急促地喘息着,架着沈硯的手臂肌肉因長時間的支撐而微微顫抖。她側耳傾聽,確認那隊巡夜的家丁已經走遠,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庭院深處。

“能走嗎?”她低聲問,聲音帶着力竭後的沙啞。

沈硯靠在她肩上,臉色在稀薄的星光下白得像鬼,嘴唇也失了血色。他艱難地點了點頭,聲音氣若遊絲:“…能。”

蠻蠻不再多言,架着他,如同兩道融入夜色的輕煙,避開府中稀疏的燈火和偶爾走過的仆役,憑借着對府邸布局的熟悉(得益於無數次夜探翻牆的經驗),在回廊假山間快速穿行。沈硯幾乎是被她半拖着前進,每一步都牽扯着肋下那道致命的傷口,劇痛如同海潮,一波波沖擊着他的神經,視野邊緣陣陣發黑。他死死咬着牙關,將所有的呻吟都咽回喉嚨裏,只餘下沉重而壓抑的喘息。

終於,他們悄無聲息地潛回了沈硯所居住的“靜思齋”小院。這裏位置僻靜,遠離主院,是沈硯特意挑選的居所。推開虛掩的房門,一股淡淡的藥草混合着墨香的氣息撲面而來。

蠻蠻小心翼翼地將沈硯扶到窗邊的軟榻上躺下。剛一沾到柔軟的墊子,沈硯緊繃的身體驟然一鬆,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癱軟下去,發出一聲痛苦至極的悶哼,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蜷縮起來。

“沈硯!”蠻蠻心頭一緊,立刻俯身查看。只見他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全是豆大的冷汗,眉頭緊緊擰在一起,嘴唇被咬得滲出血絲,整個人因爲劇痛而微微發抖。

“藥…在那邊…櫃子…青色瓷瓶…”沈硯從齒縫裏擠出幾個字,手指顫抖地指向屋角一個多寶格。

蠻蠻迅速找到那個瓷瓶,倒出兩粒散發着清苦氣息的褐色藥丸,又倒了杯溫水,小心地扶起沈硯的頭,將藥丸喂他服下。看着他喉結艱難地滾動咽下藥丸,又就着自己的手喝了幾口水,蠻蠻緊繃的神經才稍微放鬆了一絲。

藥力似乎起效得很快,沈硯急促的喘息漸漸平復了一些,緊鎖的眉頭也稍稍舒展,只是臉色依舊蒼白得嚇人。他閉着眼,積蓄着一點可憐的力氣。

“你…必須留下。”蠻蠻的聲音不容置疑,帶着一種戰場上發號施令般的決斷,“傷成這樣,再跟我去闖祠堂,是找死。”

沈硯猛地睜開眼,眼中是焦急和不甘:“不行…那印…太危險…萬一…”

“沒有萬一!”蠻蠻打斷他,眼中寒芒閃爍,如同淬了冰的刀鋒,“那是燕家祠堂!是我家!裏面的每一塊磚、每一道梁,我都比你熟!閉着眼睛都不會走錯!”她頓了頓,看着沈硯依舊寫滿擔憂的臉,語氣稍稍放緩,卻更加堅定,“況且,你在這裏,萬一…萬一真出了岔子,還能有個接應。你爹那邊…也需要你穩住。”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丞相府主院的方向。

沈硯沉默了。他知道蠻蠻說得對。他現在這狀態,跟着去只能是拖累。更何況,父親那邊…若發現他深夜帶傷外出,追問起來,以父親的精明和老辣,很難瞞住。留在這裏,反而能暫時穩住局面。

“…好。”他終於艱難地吐出一個字,帶着濃重的不甘和深深的憂慮,“你…千萬小心。拿到東西…立刻回來!不要…不要驚動任何人!尤其是…燕帥!”

提到父親,蠻蠻眼神復雜地閃爍了一下。驚動父親?她當然不敢。父親對祠堂的看重,視同性命。若讓他知道有人(尤其是她)要去動那塊御賜金匾下的東西,怕不是要當場打斷她的腿,再捆起來塞進柴房。

“知道。”她簡短地應道,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軟榻上虛弱不堪的沈硯,將那份貼身藏好的僞造密折掏出,塞進他冰涼的手裏,“這個,你收好。等我回來。”

入手是紙張冰冷的觸感,卻仿佛帶着灼人的溫度。沈硯緊緊攥住,如同攥住了最後的希望和她的承諾。

蠻蠻不再猶豫,轉身走向門口。她的身影在門框處停頓了一瞬,玄色的衣角被門外微涼的夜風輕輕拂動。

“等我。”兩個字,輕若無聲,卻重逾千斤。隨即,她如同真正的夜梟,悄無聲息地滑入濃重的夜色,迅速消失在院牆之外。

沈硯躺在冰冷的軟榻上,緊握着那份足以掀起腥風血雨的密折,聽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窗外死寂的夜色,第一次覺得,黎明前的黑暗,竟是如此漫長而冰冷。傷口處的疼痛似乎暫時麻木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擔憂,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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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紫色煙花
時間:2025-12-06

指腹爲婚,總裁的小蠻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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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繁華落盡
時間:2025-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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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繁華落盡
時間:2025-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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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筐板栗
時間:2025-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