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目小組成立後，氣氛立刻變得緊張而忙碌。
與國企投資平台（一家隸屬於計委系統的綜合性投資公司）的對接、前期盡職調查清單的擬定、行程安排……
林楓作爲小組裏最年輕、卻也是最了解互聯網領域的成員，承擔了大量的基礎工作和信息溝通任務。
幾天後，由計委綜合司一位副處長帶隊，投資公司兩名資深項目經理，加上林楓，一行四人組成的考察團，登上了前往江州的火車。
綠皮火車哐當哐當行駛了十多個小時，窗外是初夏江南水鄉的鬱鬱蔥蔥，車廂內卻彌漫着一種混合着期待與疑慮的復雜情緒。
投資公司的兩位經理，老張和老李，一路上大多在低聲討論着國資管理的各項規定，對即將接觸的“互聯網企業”明顯帶着審慎和不解。
“小林啊，”老張扶了扶眼鏡，看向坐在對面的林楓，“你那份報告我們都看了，寫得是花團錦簇。可我老張搞了十幾年投資，看的都是工廠、礦山、基礎設施，這投一個……網站？心裏實在沒底。那玩意兒值那麼多錢嗎？”
林楓知道，這是絕大多數體制內經濟工作者最真實的困惑。他耐心解釋：“張經理，我們投的不是那個網站本身，是它背後連接成千上萬中小企業的渠道價值，是它可能在未來形成的交易規則和信用體系。這更像是在修一條看不見的、但可能四通八達的‘信息高速公路’。”
老張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沒再追問，但眉頭依然緊鎖。
抵達江州，見到馬雲和他的團隊，是在一個略顯簡陋的居民樓改造的辦公室裏。
空氣中彌漫着創業公司特有的、混合着激情、疲憊和泡面味的復雜氣息。
馬雲本人比林楓想象中還要瘦削，但眼神異常明亮，充滿感染力。
他揮舞着手臂，滔滔不絕地講述着“讓天下沒有難做的生意”的願景，描繪着通過互聯網將中國制造直接推向全球的藍圖。
考察團聽得認真，但困惑也寫在臉上。
馬雲口中的“B2B”、“電子商務生態”、“線上交易市場”等概念，對於習慣了鋼鐵、煤炭、紡織等實體產業邏輯的老張老李來說，確實如同天書。
他們更關心的是：固定資產有多少？明確的盈利模式是什麼？短期內的現金流如何保障？
馬雲的團隊雖然充滿激情，但在回答這些非常具體、甚至有些“傳統”的商業問題時，顯得有些準備不足，他們的回答更多是基於對未來趨勢的信心和信念。
幾次會談下來，老張和老李的疑慮明顯加深了，在私下交流時，頻頻搖頭。
“太虛了，完全是畫餅充飢。”
“除了一個想法和一群幹勁不錯的年輕人，幾乎什麼都沒有。”
“這不符合我們國資投資的基本原則，風險完全不可控。”
帶隊的副處長也面露難色，眼看這次考察很可能無功而返，甚至回去後會成爲反對者攻擊的口實。
在最後一次內部討論會上，氣氛凝重。老張和老李明確表示了反對意見，認爲風險過高，建議終止接觸。
副處長猶豫不決，將目光投向了全程記錄、很少發言的林楓：“小林，你一直跟進這個領域，也聽了這麼多，說說你的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林楓身上。
林楓合上筆記本，深吸一口氣，知道關鍵時刻到了。
他不能重復馬雲那套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描述，必須用考察團成員能夠理解和接受的語言，尤其是從國家戰略和投資邏輯的角度，來扭轉局面。
他目光平靜地掃過衆人，聲音沉穩：“各位領導，我理解張經理和李經理的擔憂，這些風險確實客觀存在。但是，我們是否可以從另一個角度考慮這次投資的意義？”
他頓了頓，組織了一下語言，繼續說道：“第一，市場前景層面。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個網站，而是一個潛在的、覆蓋全國甚至全球的‘中小企業網上自由貿易區’。”
“江浙地區鄉鎮企業、民營經濟的活力我們有目共睹，他們缺的不是生產能力，而是訂單和渠道。這個平台如果能做成，解決的正是這個核心痛點，其蘊含的交易規模和衍生價值，可能是我們現在難以想象的。”
“第二，國家戰略層面。”
林楓加重了語氣，“上級多次強調要抓住信息化發展的歷史機遇。投資這樣的本土互聯網創新企業，正是將國家戰略落到實處的具體舉措。這不僅僅是經濟賬，更是一筆‘政治賬’和‘戰略賬’。”
“如果我們現在因爲畏懼風險而放棄，將來很可能需要花費百倍千倍的代價去彌補，甚至可能在這個關乎未來經濟格局的領域受制於人。”
他看到副處長的眼神微微一動。
“第三，投資邏輯本身。”
林楓話鋒一轉，變得更具針對性，“我們討論的500萬投資額度，相對於它可能帶來的戰略回報，以及國資龐大的總盤子而言，是一次成本極低的‘試點’。”
“成功了，我們可能抓住了一個未來的巨頭，探索出了國資支持創新的新路子，即使失敗了，也爲我們積累了在新興領域投資的寶貴經驗教訓，這個‘學費’是值得的。”
“而且，我們可以通過嚴格的協議條款，比如董事會席位、關鍵決策一票否決權、以及未來優先認購權等，來最大限度鎖定風險，保障國資安全。”
他條理清晰，層層遞進，既承認風險，更強調機遇和戰略意義，最後還給出了具體的風險控制建議。
這番話，一下子將討論從“投不投這個虛幻的網站”，提升到了“要不要在國家信息化戰略上做一次關鍵性布局”的高度。
會議室裏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老張和老李對視一眼，雖然沒有立刻被完全說服，但臉上的抗拒神色明顯緩和了不少。
林楓的這番話，至少給了他們一個回去可以交代的、更具高度的理由。
帶隊的副處長看了看手表，最終拍板：“小林的分析很有見地。這樣，我們再和對方談一次，重點就放在林楓剛才提到的那些風險控制條款上。如果對方能接受，我認爲這個試點，可以嚐試！”
最終一輪的談判異常艱難，但在考察團內部意見基本統一後，底氣足了很多。
經過反復拉鋸，最終達成了一個開創性的投資協議：由該國企投資平台出資500萬元人民幣，獲得阿裏巴巴（此時或許還叫另一個名字，或正處於某個特定創業實體階段）一定比例的股權（這個比例因林楓的介入和更專業的條款設計，可能略高於原始歷史軌跡），並約定了一系列保護性條款。
籤署意向協議的那一刻，林楓站在會議室的角落，看着雙方代表握手。
馬雲團隊的臉上洋溢着激動和希望，而老張老李的表情則復雜得多，有完成任務的輕鬆，也有一絲對未知的忐忑。
林楓的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成就感。
他不僅親眼見證並參與推動了歷史，更憑借自己的知識和努力，讓歷史的車輪微微偏轉了一個更有利於己方的角度。
這筆投資，對於未來阿裏巴巴的發展意味着什麼，他心知肚明。
而這筆投資背後，他所展現出的沉穩、判斷力和關鍵時刻扭轉乾坤的能力，更是無價的資本。
返程的火車上，夜色深沉。
林楓望着窗外飛馳而過的點點燈火，知道這趟江州之行，收獲的遠不止一份投資協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