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鍾的指針顫巍巍地劃過凌晨三點，診所裏最後一位“客人”——一個因爲廉價神經興奮劑過量而引發輕微癲癇的年輕女孩——在注射了鎮定劑後，被她的朋友攙扶着、腳步虛浮地離開。那扇沉重的金屬門發出“哐當”一聲悶響，終於將外界的喧囂與混亂短暫地隔絕開來。
診所內，瞬間被一種極度疲憊後的寂靜所籠罩。空氣中依舊殘留着血腥、消毒水、機油和汗液混合的復雜氣味，但那股緊繃的、隨時準備應對突發狀況的張力，卻如同退潮般緩緩消散。冷白色的燈光照耀着光潔如新的器械和地面，也照亮了漂浮在空氣中的、肉眼可見的塵埃微粒，它們如同微小的精靈，在寂靜中緩緩舞動。
維克多摘下了那副功能性眼鏡，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揉捏着鼻梁，試圖驅散積累的倦意。他那張通常沒什麼表情的臉上，也難得地顯露出一絲深切的疲憊。他健碩的身軀靠在冰冷的工作台邊緣，工裝襯衫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肌肉線條分明的小臂，上面還沾着些許剛才手術時濺上的血點和消毒液痕跡。
他的目光，落在了診所另一頭，正彎着腰，仔細擦拭着最後一張手術台邊緣的達婭。
小姑娘的臉色有些蒼白，眼底下帶着淡淡的青黑色，顯然也是累極了。但她手上的動作依舊穩定而專注，用沾了清潔劑的軟布，一點點地將金屬台面上幹涸的血漬和藥劑殘留擦拭幹淨，動作輕柔得仿佛在對待一件珍貴的藝術品。她那身原本就有些破損的女仆裝，此刻更是沾滿了各種污漬——血點、藥水、灰塵，變得狼狽不堪，與她此刻認真專注的神情形成了奇特的對比。
看着她這副模樣，維克多心中那處被層層冰封的、屬於“人性”的角落，似乎被輕輕觸動了一下。他回想起這一整晚達婭的表現——從最初的生澀緊張，到後來的逐漸熟練，甚至能獨立處理一些簡單的傷口，面對幫派分子的調侃和威脅也能保持鎮定（除了最後不幸睡着的那一小會兒）……這個來歷不明、技能點歪到離譜的女孩，展現出了遠超他預期的韌性和潛力。
一個孤身一人、無依無靠（至少表面看來如此）、還擁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在夜之城這樣的地方，夜晚會遭遇什麼，他再清楚不過。白天歌舞伎區尚且危機四伏，到了夜晚，那裏更是吞噬一切的深淵。
一種混合着責任感和些許不忍的情緒，讓他打破了沉默，聲音因爲疲憊而比平時更加低沉沙啞：
“達婭。”
“嗯？”達婭停下手中的動作，抬起頭，有些茫然地看向維克多，一雙因爲困倦而顯得水汪汪的眼睛眨了眨。
維克多斟酌了一下用詞，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那麼像別有用心，盡管在夜之城，這種關心本身就顯得十分可疑：“你晚上……打算住在哪裏？”
他頓了頓，補充道：“這附近的膠囊旅館或者時鍾酒店，價格不便宜，而且……環境復雜，不太安全。”
他看向達婭，目光平靜，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我住的地方，離這不遠。雖然不算寬敞，但還有一間空的房間。如果你暫時沒找到合適的地方，可以……租給你。”
他說出這句話時，自己心裏都覺得有些荒謬。他，維克多·維克托，前荒阪高級工程師，如今在街頭摸爬滾打的義體醫生，竟然會主動提出讓一個才認識一天、底細不明的陌生女孩住到自己家裏？這簡直不符合他在夜之城生存了這麼多年的行爲準則。
但他還是說了出來。或許是因爲達婭那雙眼睛裏偶爾流露出的、與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清澈和茫然；或許是因爲她展現出的那種對“秩序”和“潔淨”近乎偏執的追求，讓他這個習慣了混亂的人也感到一絲久違的……舒適？又或者，僅僅是出於一種對“潛力股”的投資，以及不想看到一個還算好用的助手這麼快就折損在街頭？
達婭顯然沒料到維克多會突然問這個，還提出這樣的建議。她愣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不知所措。住在維克多家？這……這進展是不是有點快？雖然維克多看起來是個可靠的人（以夜之城的標準而言），但……
“哇哦！Master！維克多老板這是在關心你耶！還邀請你同居……啊不是，合租！看來本系統選擇的這位‘潛在守護對象’人品相當不錯嘛！” 系統的聲音立刻在腦海中響起，帶着誇張的贊嘆和一絲八卦的興奮。
達婭沒有理會系統的瞎起哄。她看着維克多那雙平靜卻帶着真誠（她感覺是）的眼睛，心裏有些感動。在這樣一個冰冷殘酷的世界，能遇到一絲不帶明顯目的的善意，是多麼難得。
她放下手中的抹布，站直身體，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手指下意識地絞着女仆裝略顯髒污的裙擺。“謝謝您，維克多先生。您……您真是個好人。”
被發了一張“好人卡”的維克多嘴角幾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
達婭猶豫着，似乎在組織語言。然後，她像是下定了決心，伸手在自己那身看似沒有口袋的女仆裝側邊一個不起眼的褶皺裏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張卡片。
那並非普通的塑料門禁卡或金屬鑰匙。它通體呈現出一種深邃的暗藍色，材質非金非玉，觸手溫潤，邊緣鑲嵌着細密的、仿佛會自動呼吸的微光紋路。卡片中央，是一個極其簡約卻又充滿科技感的徽記——一座抽象化的、屹立於純淨背景中的別墅輪廓，下方是一行細小的、流動着微光的字體：“北像區，鳶尾庭苑，A7”。
這張卡一拿出來，診所裏的空氣仿佛都凝滯了。
維克多那雙剛剛還帶着些許疲憊和溫和的眼睛，瞬間銳利如鷹隼！他臉上那絲罕見的、屬於“人性化”的表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震驚、難以置信，以及迅速升起的、深沉的審視和警惕！
作爲前荒阪集團核心研發部門的高級工程師，他接觸過太多頂尖的科技和安保系統。他怎麼可能不認識這張卡？！這根本不是普通的門禁卡，這是最高級別的生物特征加密身份密鑰！是只有北像區那些真正頂尖的豪宅、配備了公司級別安防系統的產業才會使用的通行證！其技術含量和代表的財富、地位，遠非普通人能夠想象！就連他當年在荒阪任職巔峰時期，也僅僅是聽說過這種級別的安保權限，從未親眼見過，更別提擁有了！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死死鎖定在那張卡片上，仿佛要將其從裏到外剖析透徹。大腦飛速運轉，無數個念頭和猜測如同爆炸般涌現——公司間諜？某個大家族出逃的千金？還是……更復雜的陰謀？
他感覺自己剛才那點難得的、近乎“一片真心喂了狗”的關切，在此刻顯得如此可笑和多餘。他居然還在擔心她沒地方住，不安全？拿着北像區頂級豪宅鑰匙的人，會沒地方住？會不安全？！
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和被愚弄的怒火（雖然大部分是針對自己判斷失誤）涌上心頭，讓他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如同暴風雨前的天空。
“這、這張卡……”維克多的聲音幹澀，帶着一種極力壓抑的冰冷，“是哪裏來的？”
他幾乎可以肯定，這絕非達婭之前含糊其辭的“家傳”所能解釋的。什麼樣的“家傳”能傳下北像區的頂級豪宅？
達婭被維克多驟然變化的臉色和冰冷的語氣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握着卡片的手也緊了緊。她能感覺到維克多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強烈的壓迫感和不信任。
“Master！快！按照我們之前編好的……啊不是，準備好的說辭！” 系統急忙在腦海中提醒。
達婭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真誠，她抬起頭，迎向維克多審視的目光，重復了之前和系統商量好的說辭：
“是……是我父母留下來的。”她的聲音不大，但很清晰，“他們……他們不在了。只留下了這個。我之前一直不知道具體是哪裏，也不知道怎麼用，是最近才……才弄清楚它的用途。”她的話語裏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悲傷和茫然，這倒不完全是演技，穿越和失去原有世界的痛苦是真實存在的。
“父母……留下的？”維克多眯起了眼睛，目光中的懷疑沒有絲毫減少。這個解釋太過蒼白無力。能在北像區留下這種級別產業的家庭，其背景絕對不簡單，他們的後代怎麼可能流落到歌舞伎區，穿着一身破女仆裝來找工作？還懂得街頭醫術和……女仆技能？
但他仔細觀察着達婭的表情，那雙眼睛裏除了緊張和一絲被他嚇到的畏懼，似乎並沒有明顯的欺騙和狡詐。她看起來……是真的對自己拿出的東西所代表的意義有些認知不足？還是她的演技已經高超到連他都看不出來？
各種可能性在維克多腦中激烈碰撞。最終，理性稍稍壓過了最初的震驚和被愚弄感。無論這張卡是怎麼來的，至少目前看來，達婭對他並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惡意。而且，一個擁有北像區豪宅鑰匙的人，跑來給他當助手，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謎團，值得觀察。
更重要的是……北像區。那個代表着夜之城頂端生活品質、擁有清新（相對）空氣、絕對安全環境、遠離底層混亂與污穢的地方……說完全不心動，那是假的。即便冷靜如維克多，也無法完全抗拒那種誘惑。尤其是經過這樣一個漫長、疲憊、充斥着血腥和混亂的夜晚之後。
他臉上的冰霜稍稍融化了一些，但語氣依舊帶着審慎：“你確定……這是你父母留下的？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達婭用力點了點頭，又輕輕搖了搖頭：“我確定是父母留下的。但……它具體意味着什麼，我不是很清楚。系統……啊，我是說，我之前迷迷糊糊的，最近才慢慢搞清楚它好像是一處房子的鑰匙。”她適時地表現出一種“傻人有傻福”的懵懂。
維克多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在那張閃爍着微光的加密鑰匙上，又抬眼看了看達婭那身狼狽卻眼神清澈（或者說，看起來清澈）的模樣，內心經歷着激烈的天人交戰。
最終，對北像區生活環境的一絲向往，以及對達婭這個“巨大謎團”本身的好奇，壓倒了他慣有的謹慎和懷疑。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仿佛要將胸中的震驚和糾結都排解出去。他臉上的表情恢復了往常的平靜，只是眼神深處多了一絲難以解讀的復雜。
“……北像區的安保很嚴格，非業主進入需要登記和審核。”他陳述着一個事實，語氣聽不出情緒。
達婭似乎沒聽懂他的言下之意，或者說，她選擇了一種最直接的方式。她將手中的加密鑰匙往前遞了遞，臉上露出一個帶着些許怯意、卻又無比真誠的笑容：
“那個……維克多先生，謝謝您剛才的好意。如果您不嫌棄的話……要不要，來我家做客？”
來……我家……做客？
維克多看着達婭那純粹（至少看起來純粹）的邀請，再看看她手中那張代表着夜之城金字塔頂端的通行證，一種極其強烈的、荒誕的割裂感再次席卷了他。
他，維克多·維克托，前公司狗，現街頭義體醫生，竟然被一個穿着破女仆裝、疑似擁有北像區豪宅的謎之少女，邀請去“她家”“做客”？
這他媽的都是什麼事兒！
他感覺自己多年的街頭閱歷和人生經驗，在今晚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看着達婭那雙充滿期待（或許還有一絲炫耀？）的眼睛，維克多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鍾。
最終，他抬起手，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用一種近乎認命的語氣，低聲說道：
“……好。”
頓了頓，他補充道，聲音裏帶着一種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妥協：
“等我收拾完……就去‘做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