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粘稠如活物的紫黑色霧氣,裹挾着亡魂低語般的嘶嘶聲,從通道口洶涌而入。那霧氣中翻騰的已不再是模糊的輪廓,而是凝聚成了一張不斷變幻、充滿痛苦與怨恨的巨臉,空洞的眼窩死死盯住了石室中的兩人。空氣中彌漫着鐵鏽與腐肉混合的腥氣,那是詛咒實體化的可怖氣息。

“站到我身後!”埃忒爾低喝,將利卡斯拉到身後,自己毅然向前踏出一步。她手中鑲嵌月長石的匕首感受到巨大的威脅,清冷的光芒暴漲,在她身前鑄成一道搖曳的光之壁壘。黑霧撞上光壁,發出如同熱油煎炸般的刺耳聲響,前沿的霧氣在光芒中消散,但更多的詛咒之力前赴後繼,光壁劇烈波動,明滅不定。

“它……它怕光!”利卡斯緊握着簡陋的骨刀,聲音因恐懼而緊繃。

“不是怕,是憎恨一切生命與秩序!”埃忒爾緊咬牙關,手臂因抵抗那龐大的惡意而微微顫抖。她能感受到匕首中蘊含的、源自月神塞勒涅的祝福正在被飛速消耗。更讓她心驚的是,那霧氣中的怨念仿佛擁有意志,它們化作無數只漆黑的、流淌着黏液的手臂,繞過光壁,抓撓着兩側刻滿符文的石壁,試圖將她徹底包圍。

她的目光急速掃過牆壁上那些古老的刻痕。剛才觸摸石碑時涌入的碎片——關於背棄的誓言、神罰的真相、以及那銀發先知最後的犧牲——如同烈焰灼燒着她的靈魂。這些符文不僅是記錄,更是古老的束縛,是上一次試圖封印這詛咒時留下的殘跡!

與此同時,僅一壁之隔的另一間石室內,阿爾克墨恩也正面臨着相同的絕境。他這邊的黑霧凝聚成一具身披破碎鎧甲、手持陰影巨劍的騎士形態,沉默而致命地壓迫而來。他沒有神賜的器物護身,唯有凡人的武藝與背負詛咒的堅韌意志。

“鏗!”

王室傳承的青銅長劍與陰影巨劍悍然相撞,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阿爾克墨恩虎口崩裂,鮮血瞬間染紅了劍柄,整個人被那巨大的力量震得向後滑出數步,脊背重重撞在中央的石碑上。那陰影騎士的力量超乎想象,帶着千年積怨的沉重。

懷中的祭壇碎片燙得如同燒紅的炭,幾乎要烙進他的胸膛。幻象中看到的畫面——銀發先知的獻祭、而非竊取神力的場景——與眼前這具象化的詛咒瘋狂交織,沖擊着他固有的認知。

贖罪?而非獻祭? 那這延續血脈的詛咒,究竟該如何終結?

生死一線的壓迫下,求生的本能與驟然獲得的啓示混合成一種孤注一擲的沖動。他猛地將懷中灼熱的祭壇碎片,狠狠按在身旁那座正在微微共鳴的石碑凹陷處!

“嗡——!”

一聲深沉悠遠的鍾鳴仿佛自大地心髒傳來,貫穿了他的身體與靈魂。石碑上所有黯淡的符文次第亮起,散發出太陽般溫暖而威嚴的金色光輝!那光芒驅散了室內的寒意,甚至在觸及黑霧時,讓其發出了痛苦的尖嘯,暫時後退。

一個莊嚴而悲憫的女性聲音,仿佛穿越了悠遠的時光,直接在他靈魂深處響起,使用的是古老的神諭體詩歌:

“後來者啊,身負罪血之人, 你觸動了古老的記憶之石。 見你所見,知你所知—— 非是褻瀆招致神罰,乃是背棄守護的誓言。”

“吾名艾莉絲,最後的先知, 以吾之血,暫封此門, 然契約已破,平衡傾頹, 詛咒滋長,終將吞噬一切。”

“唯以真心,而非詭計, 唯以犧牲,而非謀殺, 於最初之地,重立誓約, 方能使沸騰的血脈歸於平靜……”

新的影像不再是冰冷的技術細節,而是充滿了儀式感的畫面:他看見銀發先知艾莉絲站在一座古老的露天祭壇前,不是向神明索取,而是以自身血脈爲引,引導着狂暴的天地之力歸於平衡,最終力竭而亡,化作光塵,她的力量形成了暫時封鎖詛咒的屏障;他也看到了,隨着後代血脈的稀釋與心靈的墮落,這屏障正在日益衰弱,而詛咒的力量則在不斷增強……

另一邊,埃忒爾的境況已岌岌可危。匕首的光壁縮小到僅能護住周身,光幕之外,已是漆黑的手臂之林,瘋狂揮舞,試圖撕裂她。那霧氣凝聚的巨臉發出無聲的咆哮,震蕩着靈魂。

“赫利俄比!這裏!”利卡斯在危急關頭,憑借在山野中練就的敏銳,發現了一塊刻着月桂樹圖案、與周圍石壁色澤略有不同的磚石。“有風!後面是空的!”

埃忒爾毫不猶豫,將全身力量貫入匕首,逼退一次最猛烈的撲擊,同時右手重重拍在那塊月桂石上。就在她手掌接觸的瞬間,那莊嚴的女性聲音亦在她心間響起,訴說着同樣的神諭,卻帶着不同的情感色彩——更多的是悲憫與期望:

“純淨之心,身負詛咒之人, 你能聽見岩石的哭泣與風的低語。 真相如毒藥,亦如良藥—— 汝族之血,曾是守護之力,非是原罪。”

“莫被恨意蒙蔽雙眼, 莫讓詛咒斷絕希望。 尋找最初的祭壇, 在那裏,選擇守護,而非毀滅……”

埃忒爾接收到的影像與阿爾克墨恩互補。她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場古老儀式中,艾莉絲先知對這片土地與後代深沉的愛與不舍;她明白了“瀆神之血”本質是背棄神聖職責後,力量失控反噬的產物;而那“獻祭至親”的惡毒傳言,則是後世在恐懼中對先知犧牲真相的可怕曲解!

“我明白了……”埃忒爾眼中燃燒着徹悟的火焰,那是對過往苦難的釋然,也是對自身命運的重新掌控,“這詛咒是警告,也是試煉!出路在於重新選擇,在於像先知一樣,自願的犧牲,而非被迫的謀殺!”

她用力按下那塊月桂石。

“軋——軋——”

沉重的機括聲響起,他們側面,一道僞裝成岩壁的石門緩緩向內開啓,露出後面一條向下延伸、散發着塵土與古老香料氣息的狹窄通道。門外瘋狂的黑霧仿佛被一道無形的界限阻擋,無法涌入。

“走!”埃忒爾低喝,與利卡斯迅速退入通道。在她身影沒入黑暗前,她最後望了一眼那堵隔開她與阿爾克墨恩的岩壁,目光中恨意消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近乎悲哀的了然。石門在她身後緩緩閉合,將瘋狂的詛咒暫時隔絕。

門後的階梯通往更深的黑暗,但埃忒爾能感覺到,血脈的呼喚與匕首的指引,都明確地指向這下方的盡頭——那座最初的祭壇。

阿爾克墨恩這邊,石碑的光芒開始減弱,腦海中的神諭之聲也漸漸遠去。金色的光輝收縮,黑霧重新開始蠢蠢欲動。那陰影騎士再次舉起巨劍。

【記憶傳承完畢。願汝之選擇,照亮黑暗。】

艾莉絲的聲音留下最後的箴言,徹底消散。

阿爾克墨恩陷入了真正的絕境。前有復蘇的詛咒,後無退路。他握緊染血的長劍,理性計算出的生存概率微乎其微。但神諭的啓示,尤其是“重立誓約”與“自願犧牲”的提示,如同在他冰封的內心投入了一塊巨石。

或許,他還有機會……有機會以不同的方式,終結這循環?

就在陰影巨劍即將斬落之際—— “陛下!” 俄諾馬斯粗獷的吼聲伴隨着投槍破空的聲音傳來!一支燃燒着橄欖油的投槍精準地射入陰影騎士的胸膛,雖未造成致命傷,卻讓那怪物發出一聲憤怒的咆哮,動作一滯! “堅持住!我們找到秘道了!”

是俄諾馬斯和幾名最忠誠的衛兵,他們不知以何種方式,竟然找到了另一條通往此處的古老路徑!

阿爾克墨恩抓住這千鈞一發的機會,爆發出全部力量,側身躲過致命一擊,揮劍蕩開糾纏的霧絲,向着俄諾馬斯等人撐開的缺口猛沖過去。

當他踉蹌着沖入衛兵們的保護圈,回頭望去時,那石室已被更加濃稠的黑暗徹底吞噬。他喘息着,擦去嘴角的血跡,眼神卻前所未有的堅定。

“我們不去追埃忒爾了。”他對渾身浴血、關切地望着他的俄諾馬斯說道,目光投向山脈那如同巨人心髒般搏動着的黑暗核心,“碎片指引的方向改變了……它指向了詛咒的源頭,那座最初的祭壇。”

他握緊了懷中依舊殘留着餘溫的祭壇碎片。這一次,他不再是爲了那可悲的預言而舉起屠刀。他要走向命運的審判之地,不是爲了殺戮,而是爲了尋求……真正的救贖。哪怕那救贖,需要他以生命和靈魂作爲代價。

而在他腳下深處的黑暗中,埃忒爾與利卡斯也正沿着先知的足跡,走向同一個目的地——那座見證了誓言與背棄、犧牲與詛咒的古老祭壇。

命運的紡線,在經歷了扭曲與分離後,再次不可抗拒地匯聚向那最初的紡錘。那裏將是真相的終點,仇恨的終局,也是……選擇與犧牲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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