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深夜。
皇帝指尖揉着眉心,眉宇間是連日雷霆手段後的一絲倦意。王德海垂手立於陰影裏,聲線壓得極低:
“……太後娘娘回宮後便屏退左右,只留了徐嬤嬤一人。佛堂內的情形,徐嬤嬤是這般回報的:娘娘……似乎知曉先帝朝如妃事。”
沈礪的手指驀地頓住。燈影裏,他的面容沉在陰影中辨不清神情,只有指節在紫檀御案上緩緩收緊,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沾恩沾福?先帝庇佑?”他低語,每一個詞都像在唇齒間咀嚼過,帶着刺骨的冷意。燭火在他深黑的眼底跳動,映出刀鋒般的光。他猛地合眼,再睜開時,那層薄冰般的冷嘲裂開了縫隙,露出底下洶涌翻滾的、混合着痛楚與暴怒的洪流。
“她是懂的……”沈礪的聲音啞得厲害,不知是說給福祿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她戳的是我母後永世不能愈合的死穴。父皇當年……何嚐不是這般護着如妃? 母後恨毒了如妃,可最恨的……怕是那個爲了護着另一個女人,不惜將皇後顏面與安危都置於風口浪尖的父皇!”他喉嚨口像是堵着什麼,語氣陡然淬上徹骨的寒意,“所以如今,她看着瓊華殿,看着朕……就如看着昨日!”
他猛地站起身,沉重的龍椅向後摩擦金磚,發出刺耳聲響。帝王在空寂的大殿中踱步,明黃袍角翻涌如同裹挾着風雨的暗雲。太後對瓊華殿過分的“關切”、那本不合時宜的催命經卷、甚至她長久以來刻骨的執念……刹那間都有了最殘忍的注腳——她不是以祖母的身份在看顧皇嗣,她是以一個曾被丈夫所傷、被“寵妃”所威脅的皇後身份,在審判另一個即將走上如妃之路的女人!她怕的不是皇嗣出事,她是怕瓊華殿成了第二個如妃宮,怕她的兒子……活成了她最恨的、那個讓她心碎了一輩子的男人的模樣!
這念頭如同毒火,灼燒着他的理智。他猛地停步,目光刺向慈寧宮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重重宮闕,釘在那座枯坐於往事恨海中的婦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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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寧宮東暖閣。
厚重的錦緞帳幔隔絕了所有光線,只餘角落裏一盞長明燈,幽微如鬼火。
太後枯坐着,肩背佝僂下去,早已不見在人前的威儀。她面前的紅木妝台上,靜靜躺着一支通體剔透的白玉簪——那是先帝在她誕下嫡長子那夜,親賜的賀禮。
“沾恩沾福……先帝庇佑……”她幹癟的嘴唇無聲地蠕動,反復咀嚼着江挽心那清冷如碎冰的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化作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腐朽的記憶上。
她仿佛又看見了:
——大婚前夜,她強壓着少女的羞澀與期待,卻聽到乳母憂心地嘆息:“國公府的嫡女,自是天大福氣。只盼小姐日後能得太子真心,莫要……”莫要像那些話本子裏一樣,做了那可憐的正妻空殼子。
——那個雨夜,如妃剛剛診出身孕。先帝在玉明宮守了整整三夜,連十五按例宿於中宮的規矩都拋下。她去送參湯,卻在殿外親耳聽到他從未對她有過的溫存低語:“別怕,朕護着你們母子,誰也傷不了……”
——她抱着高燒啼哭不止的嫡子,滿心恐慌守在昭陽殿外求見。緊閉的殿門內,卻傳來他安撫驚嚇動了胎氣的如妃的聲音:“有朕在,皇後……也不敢怎樣。”那“也不敢”三字,像淬毒的匕首,扎穿了她所有強撐的尊嚴!
她對先帝的愛,是少女對如意郎君的憧憬,是皇後對帝王的仰望,更是一個驕傲的女子被徹底掠奪了尊嚴後絕望的執火!她耗盡一生經營、爭鬥、掌控,親手將兒子扶上那個至高位置,何嚐不是在向九泉之下的先帝證明:沒有你的庇護,哀家照樣能把所有“如妃”踩在腳下,把所有人都牢牢攥在手心!
可如今……
“呵……”太後喉嚨裏滾出一聲嘶啞破碎的嗚咽,如同瀕死困獸的悲鳴。淚水終於從那幹枯褶皺的眼眶中涌出,渾濁地滑過溝壑縱橫的臉頰。她死死攥着那支冰冷的玉簪,嶙峋指節因爲用力而青白凸起,仿佛要將它嵌進自己朽木般的骨肉裏。
“你也是這樣……這樣護着她的!”她對着虛空低吼,聲音充滿了蝕骨的怨毒和更深的、無法言說的絕望。
——她的兒子,真的活成了他最恨的那個樣子!
黑暗的暖閣裏,只有長明燈幽微的跳動,映照着那個蜷縮在痛苦漩渦深處的身影。白玉簪冰冷的棱角硌着她同樣冰冷的掌心,這曾象征“恩寵福澤”的物件,如今只是一根尖銳的刺,時時刻刻提醒着她:
一生籌謀,萬般算計,終究……贏不了那個男人當年擲在她心上的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