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紫禁城的琉璃瓦在陽光下流淌着金色的光澤，但宮牆內的氣氛卻比往日更添了幾分肅殺。一股來勢洶洶的時疫，如同無形的陰影，悄然在京畿之地蔓延開來。起初只是京郊幾個村鎮上報有人發熱、嘔吐、身上起紅疹，不過旬日，竟已傳入城內，連幾戶低品級官員家中也出現了類似症狀。
太醫院的氣氛空前緊張。往日裏那些端着架子、講究資歷派系的老太醫們，此刻也聚在值房裏，眉頭緊鎖，交換着各自聽聞的消息，空氣中彌漫着藥草味和一種壓抑的恐慌。
“據報，此疫發病急驟，熱勢鴟張，疹色晦暗，嘔吐不止，三五日間便有衰竭之象……”院使大人須發微顫，聲音沉重，“諸位同僚，可有良策？”
衆人議論紛紛，有的主張用清熱解毒的經典方劑，有的提議加重瀉下之藥以攻邪，還有的則強調固護元氣爲本。爭來吵去，卻無人能拿出一個令人信服的方案。畢竟，在沒有微生物概念的年代，面對未知的烈性傳染病，再高明的醫生也難免束手無策。
王俊坐在角落，默默聽着。根據那些零散的病狀描述，他心中已有七八分猜測——這極有可能是某種經由水源或食物污染的腸道傳染病，比如傷寒或副傷寒，甚至可能是鼠疫的某個變種。無論是哪一種，在這個衛生條件堪憂、缺乏有效抗生素的時代，都是足以屠城滅寨的恐怖殺手。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盡管出頭鳥風險巨大，但醫者的本能和潛在的巨大危機感，迫使他必須開口。
他站起身，對着滿堂前輩拱了拱手，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院使大人，各位前輩。依下官淺見，此疫病勢凶險，傳染性極強，恐非尋常溫病可比。當務之急，或許不應只着眼於開具藥方。”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他身上，有審視，有懷疑，也有不屑。
“不着眼藥方？那着眼何處？”周院判冷哼一聲，“難道坐視疫情蔓延不成？”
“下官並非此意。”王俊不卑不亢，沉聲道，“下官以爲，當務之急，一是‘防’，二是‘斷’。”
“防？斷？”院使露出疑惑之色。
“正是。”王俊上前一步，目光掃過衆人，“所謂‘防’，即立刻頒布防疫告示，曉諭百姓，嚴禁飲用生水，食物務必煮熟，發現病患立即上報隔離，處理病患嘔吐物、排泄物需以石灰或沸水消殺，盡量避免人群聚集。”
他這番話，完全跳出了傳統中醫辨證施治的框架，直指公共衛生和感染控制的核心。堂內頓時一片譁然。
“隔離？消殺？這……這成何體統！將病患視若牲畜嗎？”一位老太醫拂袖怒道。
“王俊，你這些言論，近乎巫祝之言了！飲水吃飯，怎會致病？”另一人嗤笑。
王俊心中嘆息，知道要扭轉這些根深蒂固的觀念難如登天。但他必須堅持：“諸位大人，病氣（病原體）微小，肉眼不可見，卻能依附於飲水、食物、乃至病人接觸過的器物之上，傳入健康之人體內。此非下官妄言，前朝李時珍《本草綱目》中亦有‘疫氣流行，……皆相染易’之記載。隔離消殺，並非不仁，正是爲了阻斷病氣傳播，保護更多未病之人！此爲‘斷’之要義！”
他引經據典，試圖增加說服力。
“荒謬！”周院判猛地一拍桌子，“按你所說，莫非太醫院上下，都該去擺弄石灰沸水，而非鑽研醫術，拯救病患了嗎？”
“救治病患與阻斷傳播，二者並行不悖！”王俊據理力爭，“若只顧救治，不顧防範，則病患愈救愈多，疫情永無平息之日！屆時，太醫院縱有通天之能，又豈能救得過來？”
他言辭懇切，甚至帶着一絲焦急。值房內一時寂靜下來，有些人面露思索，但更多的仍是懷疑和抵觸。
院使大人沉吟良久，最終嘆了口氣：“王俊所言，雖聞所未聞，卻也不無道理。只是……茲事體大，關乎民生安穩，需得奏請皇上聖裁。”
消息很快傳回富察府。
納蘭一聽王俊在太醫院提出了那般“驚世駭俗”的防疫策略，還差點與院判爭執起來，頓時急了。等王俊一回府，她便揪着他追問詳情。
“夫君，你也太莽撞了！”聽完王俊的敘述，納蘭跺了跺腳，“那些老頑固，最重資歷體統，你當面駁他們，他們豈能給你好果子吃？”
王俊揉了揉眉心，臉上帶着疲憊：“我知道。但疫情如火，若不能及時控制，後果不堪設想。那些措施，是當下最有效的方法。”
納蘭看着他疲憊卻堅定的神色，滿腔的埋怨化爲了心疼。她拉着他坐下，親自給他斟了杯熱茶：“我知道你是爲了救人。可是……可是萬一皇上不采納，或者采納了卻不見效，那些人不把過錯都推到你頭上才怪！”
她的擔憂不無道理。王俊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涼。“盡人事，聽天命。至少，我嚐試過了。”
正說着，馬爾泰沉着臉走了進來。他顯然也聽到了風聲。
“王俊，你在太醫院所言，可是真的？”馬爾泰目光銳利。
“回嶽父大人，句句屬實。”王俊起身答道。
馬爾泰盯着他看了半晌，緩緩道：“你可知，你那些言論，在有些人看來，已是離經叛道，動搖國本？”
王俊心頭一凜。
馬爾泰話鋒一轉，語氣卻帶上了一絲復雜：“不過，皇上方才召我入宮，詳細詢問了你的防疫之策。”
王俊和納蘭的心都提了起來。
“皇上……怎麼說？”納蘭忍不住問。
馬爾泰看着王俊，目光深邃：“皇上說，‘此子思路清奇，不循常理，或非常人。其所言防疫之法，雖前所未聞，細思之下，卻頗有可行之處。’”
王俊一怔，懸着的心落下了一半。康熙皇帝，果然非同一般。
“皇上已下旨，命順天府及五城兵馬司，酌情采納你的部分建議，張榜公告，勸導百姓注意飲食潔淨，並着手在城外設置臨時安置之所，收治並隔離部分病患。”馬爾泰繼續說道，“至於太醫院那邊，皇上讓你牽頭，組建一個防疫小組，專司此次時疫應對。所需藥材、人手，可便宜行事。”
這無疑是天大的信任，也是巨大的壓力！
王俊深吸一口氣，躬身道：“臣，定當竭盡全力，不負聖望！”
馬爾泰點了點頭，目光在他和納蘭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轉身離開了。
房間裏只剩下兩人。納蘭反手緊緊握住王俊的手，仰頭看着他，眼中擔憂未褪，卻更多了幾分與有榮焉的驕傲。
“夫君，”她聲音輕輕，卻帶着無比堅定的力量，“皇上信你，阿瑪也……算是默許了。你就放手去做！府裏府外，若有那起子小人敢使絆子，或者風言風語，我第一個不答應！”
看着她明明擔憂卻強作鎮定的模樣，王俊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用力回握了一下她的手。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