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內出現感染病例的消息，如同在滾油中潑入冷水，瞬間炸開了鍋。恐慌不再局限於市井民間，而是直接蔓延到了這帝國最高的醫療權力中樞。
周院判等人的奏折措辭嚴厲，將太醫院老太醫染病的責任，直接扣在了王俊“標新立異”、“防疫舉措混亂不堪”、“致使疫氣反侵”的頭上。字裏行間，暗示王俊其心可誅，能力不足卻好大喜功，罔顧同僚安危。
這頂帽子扣得又大又沉。
王俊在城西隔離營接到宮中傳來的質詢口諭時，正蹲在一個因脫水而奄奄一息的孩童病患身邊，試圖用自制的、勉強替代靜脈輸液的口服補液鹽（糖鹽水）一點點喂進去。孩童的母親在一旁低聲啜泣。
傳旨太監尖細的聲音念完口諭，周圍忙碌的醫徒和幫忙的富察府下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目光復雜地看向王俊。有擔憂，有同情，也有幾分不易察覺的疏離——畢竟，若王俊真的失勢，他們這些跟着他做事的人，恐怕也難逃牽連。
王俊緩緩站起身，因長時間蹲伏而眼前發黑，身形微晃。他接過那道並無實質內容、卻充滿責難意味的口諭，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
“臣，遵旨。”他的聲音幹澀，帶着連日勞累的沙啞。
他知道，周院判等人的攻擊並非無的放矢。隔離營條件簡陋，防疫措施在執行中難免有疏漏，老太醫年事已高，抵抗力弱，在巡視過程中感染，從概率上講，確實存在可能。但這並不能否定隔離防疫策略本身的正確性和必要性。然而，在權力傾軋和固有的偏見面前，事實往往是最無力的辯解。
納蘭聞訊，再次急匆匆地趕了過來。這一次，她臉上不見了往日的飛揚跳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的擔憂。她沒有多問，只是默默陪在王俊身邊，幫他處理一些隔離營的雜務，協調物資，安撫病患家屬。
“夫君，”趁着間隙，她遞上一杯溫水，低聲道，“阿瑪派人遞了話進來，說皇上雖未明確表態，但此事已在朝中引起議論。讓你……早做準備。”
早做準備？準備什麼？準備承擔罪責？王俊心中一片冰涼。他抬頭看了看這片由他一手建立、卻仿佛隨時可能將他吞噬的隔離營，又看了看身邊納蘭那強作鎮定卻掩不住蒼白的臉，一股巨大的疲憊和荒謬感涌上心頭。
難道他錯了嗎？用超越時代的知識，試圖挽救更多人的生命，錯了嗎？
就在這時，營區入口處傳來一陣喧譁。一名穿着宮中侍衛服色的人，攙扶着一個面色驚惶、不斷掙扎的年輕男子，正與守門的兵士爭執。
“怎麼回事？”王俊皺眉上前。
那侍衛見到王俊，如同見到救星，急忙道：“王大人！此人是在南城巡查時發現的！他高燒嘔吐，身上已見紅點，卻隱瞞病情，試圖混出城去！下官不敢擅專，聽聞大人此處專司防疫，特將人送來！”
那被扭住的年輕男子聞言，更是面如土色，嘶聲喊道：“放開我！我沒病！我要出城！我不能死在這裏！”
王俊心中一凜。隱瞞病情，試圖逃離疫區，這是防疫中最可怕的情況之一，意味着病毒可能被帶到更遠的地方。
他正要下令將此人嚴格隔離，目光卻無意中掃過那男子脖頸處露出的、幾個異常紅腫、甚至有些潰爛的淋巴結（鼠蹊部或許也有，但被衣物遮擋）。
一個電光石火般的念頭，猛地劈入他的腦海！
腺鼠疫？！
結合此人急驟的高熱、嘔吐、以及這特征性的淋巴結腫痛……這與之前主要以腸道症狀（傷寒類？）爲主的病例，似乎有所不同！難道是……混合感染？或者，疫情發生了變異？
巨大的危機感瞬間攫住了王俊！如果真是腺鼠疫，其傳染性和致死率將遠超之前的預估！而傳播媒介，很可能不再是簡單的糞-口途徑，而是……跳蚤！
他猛地轉身，對身邊一個醫徒厲聲道：“快！立刻檢查所有新入營的病患，重點查看腋下、頸側、腹股溝有無腫大淋巴結！還有，立刻徹底焚燒營區內所有可能藏有跳蚤的草墊、舊衣物！所有人，用我配制的藥粉（主要成分是硫磺和一些有驅蟲效果的草藥粉末）灑遍全身衣物縫隙！”
他這突如其來的、近乎失態的指令，讓衆人都愣住了。連納蘭也驚訝地看着他。
“夫君，怎麼了？”
王俊來不及詳細解釋，只急促道：“疫情可能有變，比我們想象的更凶險！必須立刻調整策略！”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飛速運轉。如果真是鼠疫，那麼之前的防疫重點必須立刻調整！滅蚤、滅鼠，嚴格處理死者屍體（必須火化），以及……尋找可能有效的藥物！他知道鏈黴素是特效藥，但這時代根本沒有。中醫古籍中記載的用於治療“惡核”、“瘰癧”的方劑，如解毒活血湯等，或許能起到一些作用，但效果難料。
他立刻找來紙筆，不顧周圍驚疑不定的目光，飛速寫下一份新的、更爲緊急和嚴峻的疫情研判與防控建議，以及一份他憑借記憶篩選出的、可能對鼠疫有效的藥材清單。
“夫人，”他將寫好的奏報和清單遞給納蘭，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此事關乎萬千性命，甚至京城存亡！請你務必想辦法，以最快速度，將這份東西直接呈遞到御前！同時，讓我們的人，立刻按清單籌集藥材，不惜一切代價！”
納蘭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決絕和深藏的驚懼，心知事態嚴重到了極點。她沒有絲毫猶豫，重重點頭：“好！我親自去！”
她接過那幾張薄薄的、卻重若千斤的紙，緊緊攥在手中，轉身便走，步伐堅定而迅速。
王俊看着她離去的背影，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重新轉向那片混亂而絕望的隔離營。
真相，往往比想象更殘酷。而他，必須在更大的風暴來臨前，抓住那一線微弱的生機。他的目光掃過惶恐的人群，最終落在那名新送來的、疑似腺鼠疫患者身上。
真正的考驗，現在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