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衡眉頭緊鎖,抬手打斷道:“我軍遠征半載,師老兵疲。徐護據守天險,此時強攻,無異於驅疲卒入虎口,一切需從長計議。”
帳內驟然一靜。
陸崇未答,他背對帳門而立,甲胄上的饕餮紋在燭火中忽明忽暗。
良久,他開口,聲音冷硬如鐵:
“帶她進來。”
衆將無聲退去,只剩香爐吐着嫋嫋青煙。
氈簾倏然掀起。
夏窈垂首而入,素衣跪伏,風塵未褪的裙裾在毯子上鋪開:“妾見過將軍。”
帳內燭火搖曳,將陸崇的身影拉得極長,投在帳壁上如一頭蓄勢的猛獸。
他忽然轉身,腰間長劍錚然出鞘,寒芒如電,直抵夏窈咽喉。
“散播妖言,蠱惑民心!”
劍鋒映着跳動的火光,在他眸底淬出森冷殺意: “區區一介女流,安敢妄議天命?可知此罪當誅?”
夏窈被迫仰首,素白的頸項繃緊如弦。
渾身雖在顫抖,聲音卻奇異般平穩:“妾身久居深宮,不過籠中雀鳥……不知將軍此言何故。”
陸崇冷眼睨她,唇角扯出一絲譏誚:“不知?”
他驟然俯身,甲胄擦過她顫抖的肩頭:“那些愚民或許會被你蠱惑,但你以爲,我會信那些無稽之談?”
夏窈咬唇,睫羽輕顫。
甲胄寒氣滲入肌膚,卻讓她的神志愈發清明。
她當然明白,自古讖語不過是最淺顯的權謀機變。
可人心,偏偏就吃這一套。
她眼底暗芒微閃。
此番本就是豪賭,既然橫豎都是死……
何不只此一搏!
夏窈倏然抬眸,如有星輝傾注,映着劍芒灼灼生光:“將軍神武天縱,王師所至萬民歸心。妾不過窺見了天命所向,這萬裏山河,終究會順應明德之主,妾但求……留得殘軀,得見太平。”
帳外夜風嗚咽,卷着血腥氣滲入帷幔,她的冷汗順着額頭滑落。
陸崇的玄鐵劍泛着幽光,如毒蛇吐信般在她頸間遊移。
劍鋒輕挑, 頸間頃刻沁出一線血珠。
他低眸審視着那抹殷紅:“你覺得此番花言巧語,就能保住性命?”
夏窈呼吸一滯,喉間的刺痛讓她每一寸肌膚都繃緊發顫,可心底卻涌起一股近乎荒謬的冷靜。
那柄飲血無數的玄鐵劍,此刻貼着她最脆弱的命脈, 卻始終……未再進半寸。
像被這個認知燙到般,她睫毛劇烈顫動起來。
“將軍。”
她故意放軟聲線,露出幾分楚楚可憐之態:“亡國之人,性命本就將軍一念之間。”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樣,蒼白的臉、微紅的眼眶、因緊張而輕咬的下唇,每一分細節都精心算計過。
柔弱、美麗、毫無威脅,像一只被雨水打溼的雀鳥,任誰見了都會心生憐惜。
可陸崇的劍鋒卻陡然壓深,絲毫不爲所動。
夏窈瞳孔驟縮, 玄鐵冷刃切開肌膚的觸感無比清晰,
先是涼,而後才是銳痛。
血珠爭先恐後地涌出,順着鎖骨蜿蜒而下,
在素白裏衣上綻開一朵猩紅的梅。
陸崇的眸色比劍刃更冷,語氣漫不經心:“既如此,我親自送你一程。說吧,想怎麼死?”
夏窈忍着劇痛,卻死死咬住牙關,不讓自己泄出一絲呻吟。
她大概明白這些征服者的脾性。
他們享受弱者的臣服,卻又厭惡毫無骨氣的懦夫。
若她哭求,他必定輕蔑。
夏窈緩緩抬眸,淚光在眼底盈盈顫動,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聲音虛弱卻帶着一絲不卑不亢的篤定: “螻蟻尚且貪生,妾鬥膽猜測,將軍此刻未必想取吾之性命。”
她在賭,賭他的高傲,賭他的好奇,賭那流言已經傳播甚廣,叫他沒辦法輕易殺她。
陸崇面上還是那副冷硬模樣,眼底卻閃過一絲興味:“何出此言?”
夏窈捕捉到了那細微的變化,心跳微微加快。
與他四目相對,眼底映着跳動的燭火:“將軍日理萬機,若當真要取妾性命,又怎會浪費這許多辰光?”
陸崇用劍鞘抬起她的下頜,目光像是能穿透她的僞裝,直直看進靈魂深處。
“有些聰慧。”語氣似贊似諷。
可他的下一句話卻讓她心底一寒,“只是你可知道,有時候死,反倒比活着痛快。”
夏窈長睫垂落,掩去她眸中翻涌的譏誚。
好一個冠冕堂皇的劊子手,那你怎麼不去死!
這世上再沒人比她更清楚死亡的滋味。
胃癌晚期,蝕骨灼心的痛楚,至今仍在午夜夢回時令她冷汗涔涔。
如今重活一世,她定要活得恣意!
夏窈深吸一口氣,強撐着扯出一抹淺笑:“比起死,妾更怕死得毫無價值。妾願爲將軍所用,效犬馬之勞。”
陸崇垂眸審視着眼前人,素衣輕裹,身子微微發顫,像一株隨時會折斷的弱柳。
臉上毫無血色,襯得眸色愈發灼亮。
明明怕成這樣,卻偏要裝出一副從容模樣。
比之懦弱無能的李闌聲,他的國後倒是讓人出乎意料。
陸崇低笑一聲,眼底暗芒浮動:“記住你今天的話,但願來日你不會後悔。”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是威脅還是期待。
“鏗——”
玄鐵佩劍重重歸鞘,在寂靜的軍帳中激起一陣森然回響。
陸崇大步離開,轉身時大氅掀起一陣凜冽的風,案上燭火應聲而滅。
待他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夏窈終於支撐不住,雙膝一軟跌坐在地。
她大口喘息着,每一口空氣都帶着鐵鏽般的血腥味。
她抬手撫向脖頸,溫熱的液體立刻浸滿了掌心。
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她看見自己滿手猩紅。
……
出門路過列隊的親兵,夏窈拉住一個問道:“將軍不送我去溳陽了?”
那士兵抱拳行禮:“天賜神女,福澤北朝,豈能交給徐護那等逆臣?”
夏窈指尖,猛地掐入掌心。
前世二十載沉浮,她見過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卻從未遇見過陸崇這般人物。
溳陽……她在心底反復咀嚼着這個地名。若能到那裏,或許真能掙出一條生路。
可隨即又自嘲地勾起唇角,只是一切並不以她的意志轉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