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如水,靜默流淌,轉眼便到了欽天監卜算的吉日,永寧侯府與武安侯府聯姻,霍小將軍迎娶陸三小姐的正日子。
這一日,天光未亮,京城便已蘇醒。
主幹道上淨水潑街,黃土墊道,兩側早早掛滿了連綿不絕的喜慶紅綢,在微涼的晨風中輕輕搖曳。
武安侯府迎親的儀仗煊赫非凡,鑼鼓開道,笙簫齊鳴,身着吉服的護衛精神抖擻,引着一頂八抬龍鳳呈祥的花轎,浩浩蕩蕩向着永寧侯府行進。
沿途百姓萬人空巷,夾道圍觀,議論聲、贊嘆聲、孩童的嬉笑聲匯成一片,真真是十裏紅妝,滿城皆歡。
永寧侯府內,更是妝點得如同瑤台仙境。
回廊下、亭台間,無處不懸掛着精巧的琉璃宮燈和大紅綢花,連池中的錦鯉似乎都沾染了喜氣,遊弋得格外歡快。
下人們步履匆匆,臉上卻都帶着與有榮焉的笑意,空氣中彌漫着一種緊繃而熱烈的氣氛。
陸嬌嬌的繡樓內,燭火通明。
天邊還未泛起魚肚白,她便被一群丫鬟婆子從尚存餘溫的錦被中喚起。
接下來的幾個時辰,如同提線木偶般,被按在梳妝台前,經歷着一道道繁瑣的工序。
散發着馨香的熱水沐浴,肌膚被細膩的香粉精心塗抹,開臉時細線絞過汗毛的微痛讓她輕輕蹙眉,最後是層層敷上的胭脂水粉,勾勒出新娘應有的明媚妝容。
當那身象征着榮耀與束縛的鳳冠霞帔終於加諸於身時,陸嬌嬌感到呼吸都爲之一窒。
赤金點翠的鳳冠沉重無比,上面綴着的珍珠、寶石流蘇隨着她的動作輕輕碰撞,發出清脆卻令人心煩的聲響。
大紅的嫁衣上用金線繡着繁復的鸞鳳和鳴圖案,華美非常,璀璨奪目,卻如同一個無形的、華麗的牢籠,將她從靈魂到身體都牢牢束縛。
母親陳氏最後一次來到女兒房中,看着鏡中那張被精致妝容勾勒得明媚不可方物,卻因缺乏血色而隱隱透着一絲蒼白與疏離的臉龐,眼圈瞬間又紅了。
她上前緊緊拉住女兒冰涼的手,聲音帶着哽咽,絮絮叨叨地重復着那些早已磨破了嘴皮子的叮囑:
“嬌嬌,我的兒……今日之後便是霍家婦了,萬不可再使小性子……凡事要以夫家爲重,孝順翁姑,和睦妯娌……與姑爺……與姑爺……”
提到霍時然,陳氏的話語明顯滯澀了一下,最終還是艱難地吐出,“要好好相處……”
若是從前,聽到“與姑爺好好相處”這種話,陸嬌嬌怕是早就跳起來,跺着腳嚷嚷“誰要跟那個死鐵頭好好相處”了。
可此刻,她只是端坐在鏡前,如同一尊沒有靈魂的瓷娃娃,任由母親溫熱卻顫抖的手握着自己。
她眼簾微垂,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恰到好處地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所有情緒
——不甘、怨憤、委屈,以及一絲破釜沉舟的決絕。
她輕輕“嗯”了一聲,聲音平穩得近乎空洞,甚至還反過來安慰母親,只是那語調裏聽不出多少暖意:“娘,女兒曉得了,您放心,女兒……不會讓陸家丟臉的。”
她雖然心有不甘,怨憤難平,如同一座壓抑的火山,但也深知,今日這場婚事,早已超出了她個人的喜怒。
它關乎永寧侯府與武安侯府兩大家族的顏面,更是陛下金口玉言的賜婚,無數雙或善意或探究、或等着看熱鬧的眼睛都在明裏暗裏地盯着。
她得扮演好永寧侯府嫡女、未來武安侯府少夫人該有的端莊、溫婉與體面。
這或許是她身爲世家貴女,從小被灌輸、刻在骨子裏的最後一絲驕傲。
吉時已到,外面震耳欲聾的喜樂聲和鞭炮聲轟然響起,如同宣判的鍾聲。
陸嬌嬌在兄長陸堯寬厚而穩重的背負下,一步步走出生活了十六年的閨閣。
視線所及,是熟悉的景物在眼前倒退,耳邊是震天的喧鬧和母親終於抑制不住的、低低的抽泣聲。
轎簾被喜娘含笑放下,瞬間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光線與喧囂。
在無人得見的、被一片喜慶紅色籠罩的狹小空間裏,陸嬌嬌臉上那完美無瑕的、屬於新嫁娘的羞澀與期待笑容,如同退潮般瞬間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近乎漠然的平靜。
腦海裏,不受控制地閃過許多紛亂的畫面——幼時在軍營沙地上,爲了爭一匹心愛的小馬駒,和霍時然打得灰頭土臉,滾作一團;
去年宮宴上,他當衆毫不客氣地笑話她苦練許久的新曲子彈得磕磕絆絆,猶如“鋸木頭”
轎內,她依舊端坐着,雙手交疊置於膝上,姿態無可挑剔。
唯有在寬大袖袍的遮掩下,那纖細的指尖深深掐入柔嫩的掌心,利用那細微而持續的刺痛,來維持着此刻必須的清醒與鎮定,對抗着內心深處翻江倒海的情緒。
霍時然,你姑奶奶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