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着鉛灰色的雲，壓得定襄城外的荒草彎了腰。
景牧站在城門口，望着面前黑漆描金的棺槨，指節因用力攥着腰間佩劍而泛白。
如今，再沒有那道如山的身影爲他遮風擋雨，他只能親自帶着二百名親兵，扶棺回京。
張嬤嬤眼神堅定，執意要跟隨他一起回京。她是看着景牧長大的，從襁褓中的嬰孩到如今挺拔的少年，如今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她是一萬個不放心。老爺沒了，少爺要帶着棺槨走這麼遠的路，叫她怎麼放心的下，“路上風雪難測，老奴還能給您縫縫補補，煮口熱湯。”
景牧喉結動了動，想說“路途凶險，您留在城中更安全”，可對上張嬤嬤滿是擔憂的眼睛，終究還是點了頭。
他知道，這位老人的固執裏，藏着對景家最深的牽掛。
隊伍剛出定襄城不過數十裏，天空就飄起了雪。細碎的雪粒裹着冰碴子砸下來，打着旋兒落在兵卒的甲胄上，落在地上瞬間化開，泥濘的道路讓行軍的腳步愈發沉重。
景牧勒住馬，回頭看了眼被親兵小心翼翼護着的棺槨，漆皮上已經濺了不少泥點，像是父親征戰多年留下的傷痕。
“都把蓑衣裹緊些，別凍着了。”他揚聲囑咐，自己卻率先翻身下馬，走到棺槨旁，伸手拂去上面的雪水。
冰冷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讓他想起父親生前溫暖的手掌，眼眶不由得一熱。
走在隊伍末尾的張嬤嬤，裹着厚厚的棉袍，每走一步都要在泥水裏打滑。她看着前面景牧挺拔卻略顯單薄的背影，心裏一陣發酸。
從前景牧出門，總有景大將軍騎馬護在身邊，如今卻要獨自扛起這麼重的擔子。
她從包袱裏掏出一塊尚還軟乎的麥餅，快步追上景牧：“少爺，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雪這麼大，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歇腳的地方。”
景牧接過麥餅，咬了一口，粗糙的口感在嘴裏散開，卻帶着熟悉的溫度。
又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風雪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兵卒們的衣袍早已被雪水浸透，貼在身上又冷又硬，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冰水裏跋涉。有個年輕的兵卒忍不住低嘆：“這鬼天氣，還不如直接飄雪花呢，至少雪花一撣就落。”
景牧聽着，眉頭皺得更緊。再這麼走下去，別說棺槨難以護住，怕是隊伍裏要有人凍出病來。
他抬眼望去，遠處的荒坡上似乎有一處破敗的廟宇，連忙指着那個方向：“前面有座破廟，我們去那裏修整一晚，明日再走。”
隊伍很快抵達破廟。廟宇的院牆早已坍塌，只剩下幾間漏風的大殿，屋頂的瓦片缺了大半，積雪順着縫隙往下漏。
親兵們趕緊清理出一塊幹燥的地方，生起一堆篝火，橘紅色的火苗舔舐着木柴，總算帶來些許暖意。
張嬤嬤則在一旁忙活起來，從包袱裏拿出陶鍋，倒上隨身攜帶的清水，準備煮些熱湯。
景牧站在棺槨旁，借着篝火的光，輕輕撫摸着棺木上雕刻的雲紋。
父親一生征戰，爲國鞠躬盡瘁，如今卻只能躺在這冰冷的棺木裏，這突如其來的大雪，像是在送大將軍最後一程。
景牧在心裏暗下決心，無論遇到什麼危險，都要把父親平安送回長安，讓父親落葉歸根。
夜裏，風雪漸小，守夜的兵卒抱着長槍，靠在廟門旁打盹。忽然，他聞到一股刺鼻的火油味，瞬間清醒過來，猛地站起身，對着廟裏大喝：“有情況！大家快起來！”
話音剛落，就見一小隊黑衣人從廟後摸了上來，手裏拿着火把和彎刀，眼神凶狠。親兵們迅速起身，抄起武器，擋在棺槨前。
景牧也瞬間拔出佩劍，護在最前面，沉聲道：“保護棺槨，絕不能讓他們靠近！”
黑衣人二話不說，舉着彎刀就沖了上來。兩隊人馬瞬間扭打在一起，金屬碰撞的聲音、兵刃入肉的悶響、士兵的怒吼聲交織在一起，在冷冽的夜裏格外慘烈。
鮮血從傷口涌出，混着地上的泥水，染紅了破廟的地面，也濺到了景牧的衣袍上。
混亂中，不知是誰點燃了火油，火勢從廟的四周燃起來，越來越凶，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嗆得人睜不開眼睛。
“快抬棺槨出去！”景牧大喊，聲音因用力而有些沙啞。親兵們立刻上前，抬起棺槨，朝着廟外沖去。
可黑衣人卻死死纏鬥上來，他們的目標很明確——懸掛在棺槨前面的匈奴悍將首級。
一名黑衣人縱身躍起，揮刀砍向系着首級的繩索，飛濺的火星瞬間燎燃了繩索。
“咔噠”一聲，繩索斷裂，首級眼看就要掉下來。與此同時，左前側的士兵被黑衣人砍中手臂，吃痛之下脫了手，棺槨猛地向一側傾斜。
景牧瞳孔驟縮，來不及多想，立刻避開身前纏鬥的黑衣人，一個箭步沖向棺槨，屈膝跪地，用肩膀死死頂住傾斜的棺槨。肩膀傳來一陣劇痛，他卻咬着牙，不肯鬆開分毫。
其他親兵見狀，也立刻反應過來，整齊劃一地沖上前，迅速接住了棺槨的另外幾個角。在衆人的合力下，棺槨有驚無險地被抬出了烈火熊熊的破廟，放在了廟外的空地上。
廟內的廝殺還在繼續，火光映紅了半邊天。景牧站在棺槨旁，握着佩劍，警惕地盯着廟門，防止黑衣人追出來。
他渾身沾滿了混着泥水的血，臉上也濺到了不少，原本幹淨的衣袍早已變得破爛不堪。
張嬤嬤躲在遠處的草垛後，看着眼前慘烈的景象，心髒都快要跳出來了。尤其是看到景牧渾身是血的樣子，更是一陣心驚肉跳，雙手緊緊攥着衣角，嘴裏不停念叨：“老天爺保佑，保佑少爺平安無事，保佑老爺的棺槨能順利進京。”
纏鬥了約摸半個時辰，黑衣人的數量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一個人。那人身負重傷，被親兵們圍在中間，眼看逃不出去，突然猛地仰頭，咬碎了藏在口中的毒囊，嘴角溢出黑色的血液，倒在地上沒了氣息。
景牧走到那具屍體旁，蹲下身，仔細檢查了一番，發現黑衣人身上沒有任何標識，只有腰間掛着一塊刻着蒼鷹圖騰的匈奴玉佩。
他站起身，望着遠處漆黑的夜空，沉聲道：“看來是匈奴賊心不死，想趁亂帶走悍將首級，毀掉父親的軍功。”
親兵們紛紛鬆了口氣，癱坐在地上，臉上滿是疲憊。
景牧回頭看了眼棺槨，確認沒有受損，又看了看受傷的士兵，對身邊的親衛南凜說：“先給受傷的弟兄處理傷口，再找些幹柴，重新生堆火取暖。等天亮了，我們再繼續趕路。”
張嬤嬤連忙從草垛後走出來，快步走到景牧身邊，拿出幹淨的布條，想幫他擦拭臉上的血污：“少爺，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景牧搖了搖頭，接過布條，輕輕擦了擦臉，“我沒事，嬤嬤，您別擔心。只要父親的棺槨能平安抵達長安，這點傷不算什麼。”
夜色漸深，篝火重新燃起，溫暖的光芒驅散了些許寒意。
景牧坐在棺槨旁，望着跳動的火苗，腦海裏不斷浮現出父親的身影。他知道，接下來的路還會遇到更多危險，但他不會退縮。
沒有了父親做依仗，他就要成爲自己的依仗，成爲景家軍的依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