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淵峰下。
昔日的荒僻與死寂，早已被一種畸形的、混雜着貪婪、焦躁與恐懼的“繁榮”所取代。以那片焦黑“絕域”爲中心，方圓十數裏的山林、谷地、乃至廢棄的村落屋舍，都成了各式各樣“尋寶者”的臨時營地。
帳篷、窩棚、簡陋的草寮星羅棋布，炊煙嫋嫋，人聲嘈雜。粗豪的江湖漢子、神色陰鷙的獨行客、喬裝打扮的各派眼線、甚至還有些拖家帶口、指望撞大運的平民百姓，混雜一處，形成了一片光怪陸離的江湖浮世繪。
空氣中彌漫着劣質酒氣、汗臭、烤肉焦糊味，以及一種緊繃的、如同拉滿弓弦般的危險氣息。所有人都在談論着“劍魔遺寶”、“金鈴異象”、“臨淵秘藏”，繪聲繪色地傳播着各種離奇誇張的傳聞，眼睛卻都不由自主地瞟向那雲霧深鎖、沉默如亙古巨獸的山巔，目光中閃爍着毫不掩飾的渴望與蠢蠢欲動。
然而，真正敢於、或者說有能力嚐試攀爬險峰、深入那詭異雲霧者，依舊寥寥無幾。那無形的幹擾力場和精神壓迫，如同天塹，攔住了絕大多數人的腳步。只有極少數自恃武功高強或身懷異術者，才會在同伴的目送（或慫恿）下，壯着膽子嚐試，其結果，多半是狼狽退回，神志恍惚，甚至……一去不回。
死亡的陰影，如同峰頂的雲霧，始終籠罩在這片喧囂之地。
距離主峰約五裏，一處地勢相對平緩、背靠密林的山坳裏，扎着幾頂樣式統一、用料扎實的青色帳篷。帳篷周圍有明崗暗哨，守衛之人雖作普通江湖客打扮，但行動間配合默契，眼神銳利，顯然訓練有素。這是江南武林盟在此處的一處秘密據點，比顧九章之前駐扎的營地更加靠前，也更加隱蔽。
最大的一頂帳篷內，氣氛凝重。
顧九章坐在主位，臉色比前幾日更加沉鬱，眼中血絲未退，顯然未能安眠。下方坐着影衛統領莫七，以及幾位隨行的核心供奉與長老，個個面色嚴峻。
“灰隼失蹤，已確認。”顧九章聲音低沉，帶着一絲疲憊，“沈三那邊動用了所有力量，至今毫無線索。人，就像憑空消失了，連同他攜帶的所有信物、情報。”
帳篷內一片沉寂。灰隼是“地網”在晉陽的核心人物，他的離奇失蹤，不僅意味着江南盟在晉陽的情報網絡遭受重創，更傳遞出一個極其危險的信號——敵人的能力，遠超預估。
“此外，”顧九章繼續道，“蜀中唐門昨夜遇襲。有神秘高手潛入‘通源當’密室，不僅擊傷了數名唐門好手，更用一種特殊方法，短暫激發了那件舊袍‘陰面’的隱藏異象。唐顯及時趕到，擊退來敵，但對方從容退走，未留蹤跡。”
“舊袍異象？”一位長老驚疑道，“那件袍子果然有古怪！對方竟能激發？”
“據唐門密報，”莫七接口道，“來人使用了某種刻有扭曲符號的圓盤狀器物，配合古怪手印和咒語，使舊袍內襯浮現出巨大而復雜的殘缺圖案，疑似某種古老陣法或‘門戶’的標記。圖案中心，有幽光流轉。”
“門戶？”另一位供奉倒吸一口涼氣，“難道……劍魔遺寶，真的藏在某處‘門戶’之後？需要這些舊物作爲鑰匙開啓？”
顧九章沒有回答，只是揉了揉眉心：“唐門已加強戒備，並暗示希望與我江南盟就‘劍鞘爲引’之事，進行有限接觸。”
“點蒼派那邊呢？”有人問。
“柳千峰已公開宣稱，點蒼派遭遇‘西域邪教’襲擊，何鬆岩長老殉派，韓束遇刺，並揚言追查到底，鏟除奸邪。”莫七道，“點蒼派上下已進入戒備狀態，同時派出了多路人馬，四處追查與西域、古怪符號相關的線索，動靜不小。”
“西域邪教……”顧九章冷笑一聲，“柳千峰倒是會扣帽子。不過，這也說明，那夥使用鐵釘符號的黑衣人，確實給他造成了不小的壓力和損失。他將矛頭引向西域，既是爲自己正名，恐怕也是想將禍水西引，或者……逼那夥人現身。”
他頓了頓，看向衆人：“如今局勢已然明朗。至少有三股，甚至更多股勢力，在這‘劍魔遺物’的棋盤上博弈。一是那使用鐵釘符號、疑似與西域或古老傳承有關的黑衣組織，他們行動詭秘，手段狠辣，似乎有意挑起各派矛盾，並收集或激發‘舊物’。二是唐門、點蒼、我江南盟，以及北地寒江派，我們手握部分‘舊物’，被動卷入，各有算計。三……或許還有像那‘引路人’一樣，身份莫測、目的不明的第三方，在暗中觀察或引導。”
“盟主，那我們該如何應對？”一位長老憂心忡忡，“敵暗我明，對方手段詭異，連唐門都吃了虧。我們是否……暫避鋒芒，退回江南，從長計議？”
顧九章緩緩搖頭：“退？退到哪裏去？灰隼在晉陽失蹤，對方顯然已經注意到我們。臨淵峰的異象就在眼前，金鈴之聲猶在耳畔。若這一切真與李忘生有關，若那‘門戶’之後，真有什麼東西要出來……我們退回江南，就能躲開嗎？”
他站起身，走到帳篷口，掀開簾布，望向遠處那巍峨而詭異的山峰。
“有些事，躲不開。”他低聲道，“既然躲不開，那就只能面對。但面對，不代表要硬碰硬。”
他轉過身，目光重新變得銳利：“傳我命令。第一，此據點所有人手，立刻分散，化整爲零，以三到五人爲一組，混入山下那些尋寶者營地之中，隱蔽身份，暗中觀察。重點留意：是否有使用西域符號、行爲詭異、或武功路數奇特之人；是否有各派（尤其是點蒼、唐門、寒江）的重要人物出現；以及……山下人群中，是否有不正常的騷動、失蹤或死亡事件發生。”
“第二，挑選輕功最佳、意志最堅定的三名影衛，由莫七你親自帶領，嚐試從南側那條幾乎垂直的‘鷹愁澗’攀爬，那裏地勢最險，雲霧相對稀薄，幹擾或許稍弱。你們的任務不是登頂，而是盡可能靠近，用‘留影石’和‘感氣符’，記錄下峰頂雲霧的變化規律和能量波動特征，尤其是子夜和黎明時分的異狀。記住，安全第一，若感覺無法承受，立刻撤回，不得勉強。”
“第三，”顧九章看向負責聯絡的供奉，“以我的名義，草擬三封密信，分別送往點蒼山柳千峰、唐家堡唐烈、寒江派司徒寒（代其父司徒峻）。信中不必多言，只需提及晉陽‘灰隼’失蹤、蜀中唐門遇襲、臨淵峰異象頻仍之事，並附上那鐵釘符號與‘圓圈加點’記號的拓印。看看他們，會作何反應。”
“盟主，這是要……打草驚蛇？還是示警聯合？”那供奉不解。
“都是，也都不是。”顧九章淡淡道，“是投石問路，也是劃定界限。讓他們知道，江南武林盟並非瞎子聾子，對發生的一切都心中有數。同時，也是提醒他們，真正的敵人，可能隱藏在更深的地方。至於他們是選擇暫時聯手應對神秘威脅，還是繼續各懷鬼胎、互相提防……那就看他們自己的選擇了。”
衆人恍然。盟主這是要以一種相對超然、卻又掌握一定主動的姿態，介入亂局，既表明立場，又不輕易卷入具體爭鬥，保留最大的靈活性和後手。
“屬下等明白！立刻去辦！”
命令迅速傳達下去，營地內開始有序而隱秘地行動。人員分散，帳篷收起，痕跡抹除，不過半個時辰，這處據點便仿佛從未存在過，只剩下被小心處理過的地面和空氣中淡淡的、即將被山風吹散的人氣。
顧九章也換上了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衣裳，臉上做了些僞裝，混入了幾名同樣裝扮的影衛之中，如同一個尋常的、前來碰運氣的江湖散客，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山下那片喧囂而混亂的尋寶者海洋。
他需要親眼看一看，這臨淵峰下，到底聚集了怎樣的人物，涌動着怎樣的暗流。
與此同時，在臨淵峰另一側，一處更加偏僻、靠近那片焦黑“絕域”邊緣的亂石灘中。
幾塊巨大的、仿佛被烈焰灼燒過的黑色岩石之後，兩個身影正伏低身體，借助岩石的陰影和身上與環境顏色相近的僞裝，極目遠眺着山下那一片片燈火閃爍的營地，以及更遠處影影綽綽的人影。
正是寒江派少主司徒寒派出的、由韓重帶領的觀察小隊。他們比江南盟的人更早抵達，選擇的位置也更加險要、更加靠近核心區域。
“韓頭兒，看那邊，”一名寒江派弟子指着山下某處，低聲道，“那幾頂青色帳篷，剛才好像有人在快速收拾，現在人都不見了，帳篷也沒了。動作很快，很專業，不像尋常江湖客。”
韓重點點頭，他早就注意到了。那應該是江南武林盟的一處據點，現在突然消失，要麼是轉移了，要麼是化整爲零混入人群了。顧九章果然來了，而且行事謹慎。
“還有其他發現嗎？”韓重問。
另一名弟子匯報：“點蒼派的人還沒發現明確蹤跡，但山下有幾個小團體，舉止神態與其他尋寶者略有不同，彼此間似乎有隱秘的眼神交流，疑似點蒼派的外圍眼線。唐門的人也沒露面，但東邊那片林子裏，有幾個地方的氣味不太對，有很淡的、類似唐門某些驅蟲藥粉的味道，可能也有埋伏。”
“西域方面呢？或者……有沒有發現類似古族圖騰，或者行爲特別古怪的人？”韓重追問。這是司徒寒交代的重點。
兩名弟子都搖頭：“暫時沒有。山下人太多太雜，很難分辨。不過……有個情況有點怪。”
“說。”
“從昨天下午開始，山下營地裏，已經發生了至少四起‘失蹤’事件。”那弟子聲音壓低，“不是那種進山探寶沒回來的，而是人明明在營地裏，轉頭就不見了，同伴去找，只找到他們隨身的物品丟在原地，人卻毫無蹤跡。失蹤的人身份各異，有江湖散客，也有看起來像普通百姓的。營地裏私下有些傳言，說是什麼‘山鬼捉人’，或者‘被劍魔亡魂勾走了魂’，弄得人心惶惶。”
韓重眉頭緊皺。失蹤？毫無痕跡？這讓他想起了江南盟“灰隼”的失蹤。
難道……那夥隱藏在暗處的勢力，已經開始在臨淵峰下動手了？他們抓這些人做什麼？祭品？還是別的用途？
他感到一股寒意順着脊椎爬升。這臨淵峰下，看似混亂喧囂，實則殺機四伏，暗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非比尋常的詭異力量。
“繼續觀察，重點留意失蹤事件，以及任何可能與古族圖騰、西域符號相關的蛛絲馬跡。”韓重沉聲吩咐，“還有，注意峰頂雲霧的變化，尤其是子夜和黎明時分。少主說過，那可能是關鍵。”
“是！”
夜色，漸漸籠罩臨淵峰。山下的營地點起了更多篝火，人聲鼎沸，夾雜着猜拳行令、爭吵鬥毆的聲音，更顯得這片土地浮躁而危險。
而在那片焦黑“絕域”邊緣，靠近韓重等人藏身處的下方，一處被陰影完全覆蓋的岩石裂縫深處。
一雙不屬於人類的、泛着暗金色微光的豎瞳，正靜靜地“注視”着山下那一片片晃動的火光，以及更遠處，那繚繞不散的厚重雲霧。
豎瞳的主人，全身覆蓋着與焦黑岩石幾乎一模顏色的鱗甲，緊緊貼在岩縫內壁，氣息收斂到極致，仿佛與這死亡之地融爲一體。
它微微動了動，分叉的、帶着倒刺的舌頭，無聲地探出，在空氣中輕輕顫動，捕捉着那些隨風飄來的、混雜着無數人類氣息的微妙信息。
然後，它緩緩縮回岩縫更深處，只留下那兩點暗金色的微光，如同鬼火，在絕對的黑暗中，一閃，隨即徹底湮滅。
仿佛從未存在過。
只有那岩縫深處，極其細微的、仿佛鱗甲摩擦岩石的沙沙聲，隱約可聞，轉瞬又被呼嘯的山風吞沒。
殺局，早已布下。
從晉陽到蜀中，從江南到北地，再到這臨淵峰下。
失蹤、刺殺、異象、詭秘的儀式與符號……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沖突，所有的欲望與恐懼，似乎都在朝着這個最終的地點匯聚。
如同一張巨大而精密的蛛網，獵物們正從四面八方，被無形的絲線牽引，或主動、或被動地，投向網的中心。
而織網者與更大的獵手，或許早已潛伏在側，等待着最佳的收網時機。
金鈴已響，殘刃將歸。
古老的契約，低語回響。
在這殺機連環的夜晚，誰會成爲下一個失蹤者？誰又能窺破迷霧，看到那最終“門戶”之後的真相？
無人知曉。
只有臨淵峰，依舊沉默地矗立，用它那永恒的雲霧和死寂的“絕域”，嘲笑着世間所有的貪婪與算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