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崗哨立刻立正:“陸排長!”

沈梨身體猛地一僵。

她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來了。

那腳步聲,最近這幾天,她聽得太熟。

一有風從走廊那頭吹來,她都會條件反射地想:是不是他回來了。

現在,他是真的回來了。

“她要出門?”

他走近幾步,目光冷冷落下來。

崗哨趕緊解釋:“說是去城裏親戚家,有事要找人。”

陸鐸“嗯”了一聲,看向她。

“親戚?”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出一股壓迫感。

她手心瞬間出汗。

“是。”

她勉強抬了一下頭,聲音抖得厲害,“以前的……舅舅家,有點事,我去說一句,很快就回來。”

“很快?”他看了眼她肩上的布包,眼神一點點冷下來,“帶這麼大一個包,也叫‘很快’?”

她被說得一滯,下意識把包往身後一縮。

“我……我怕冷,帶了件衣服。”

“不許說謊。”

他打斷她。

冷硬的聲音在風裏一頓,她整個人抖了一下。

她不知道自己哪點露餡。

但她知道,他看穿了。

崗哨站在一旁,看着這場面,已經有點不敢喘氣。

他怎麼都沒想到,陸排長下班第一件事,是看見自己媳婦要溜出大院。

“你先回去吧。”

陸鐸淡淡對崗哨說,“這邊我來處理。”

“是!”崗哨立刻敬禮,幾乎是逃一樣退回自己的崗亭裏去。

大院門口一下子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鐵門在風裏微微晃,發出一點輕微的“哐當”聲。

她站在門口那塊陰影裏,像被門縫卡住了一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跟我回來。”

他抬手,提起她布包的一角,語氣淡淡。

“我……”她下意識往回拽,“我想出去一下……”

“出去?”他冷笑,“去哪?”

“就……就城裏。”

“城裏哪兒?”“你親戚家在哪條街?”“門牌號是多少?”

三個問題接連砸下來。

她一句都答不上來。

喉嚨發幹,舌頭也僵硬。

她確實記不清。

那時候她還小,只記得大人牽着她的手,穿過幾條胡同,走過一段青石板,就到了那扇舊門前。

現在想起來,畫面都模糊得像做夢。

“……”

她啞着嗓子,終於說不出一個字。

“說不出來?”

他的目光一點點沉下去,“那你是打算帶着這點東西,在城裏亂走?走到哪兒算哪兒?”

風從他們之間吹過,吹動他軍裝的下擺,也吹得她指尖更冷。

“我就……就想躲一躲。”

她咬着唇,小小聲地說。

“躲?”

“媽生氣了,大夥兒也都在看,”她聲音越來越低,“我在這兒,大家會說你……”

她吸了吸鼻子,眼眶又紅了起來。

“你今天爲了我跟媽吵架,我不想讓你難做。要是我不在這兒了,說不定她就不生氣了。等她好了,我再想辦法回來……”

她說到後面,聲音已經低得像蚊子。

那一點點卑微的小心思,全被攤在風裏。

她不是想離開他。

她只是想離開這一片目光。

哪怕是她一個人背着布包,走在冷風裏,走到一個不那麼熟悉的街口,也比站在一屋子的指指點點裏強。

“你打算怎麼回來?”

他突然問。

“……”

她愣了一下。

“你現在出去,要不找不到路,要不就是被人帶走。”他一字一頓,“你拿什麼回來?”

那一瞬,她心口猛地一縮。

是啊,她拿什麼回來?

她以爲自己還有退路。

可他這一問,她才發現——她一無所有。

不論鄉下,還是城裏。

“你……”她抬起頭,眼睛亮亮的,全是水,“你會、會留我嗎?”

這句話,她憋了很久。

她一直不敢問。

現在到了這一步,心裏那一點緊繃着的線突然斷了。

“我如果走了,你不會……不會留我,對不對?”

她說着,眼眶裏的水終於控制不住。

“啪”地一滴掉下來,落在布包帶子上,順着粗糙的布紋慢慢滲開。

她看着他,像一只受驚的小動物,眼睛大大地睜着,裏面全是害怕。

害怕自己是多餘的。

害怕自己被說一句“走吧”,就真地沒地方去了。

“你都準備走了,還問我會不會留你?”

他喉結滾了一下,聲音壓得很低。

“我……”

“沈梨。”

他喊她名字。

平常,他很少這樣直接叫她。

大多時候,是一句“你”就帶過去。

現在,“沈梨”兩個字從他嘴裏吐出來,像是帶了火,在冷風裏一點點燒。

“你走,我去哪找你?”

他眼睛盯着她,目光前所未有的鋒利,“你知不知道你剛才站的地方,在我眼裏像什麼?”

她愣愣地看着他,眼淚還在一顆一顆往下掉。

“像……”

他的手慢慢握緊了布包帶子,指節發白,“像我這輩子唯一一次……看着人往外走,又拉不住。”

那是他哥。

那一年,上一任大嫂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大院裏議論聲一浪高過一浪。

大哥扔下那點家當,提着一個包,從這個門走出去。

他說:“我走。”

沒人攔得住。

父親抽了一晚上煙,母親哭得眼睛都腫了。

可到最後,還是沒留住。

那背影,從門口消失,兩年都沒回來。

他站在台階上,帽檐壓得低,誰也看不見他表情。

“你要走?”

他的嗓音有點發啞,“你回哪?城裏還是鄉下?”

“你那點親戚,真能收留你?他們知道你下鄉這幾年過的是什麼日子?知道你差點被賣去哪兒?”

“還是你打算回鄉下?”

他說到“鄉下”兩個字時,眼神一冷。

那畫面太容易浮現出來——

那些渾濁的眼神,那些磚窯口黑紅的洞,那些被拉扯着去“改造”的人。

他想到她一個人,提着這個包,在鄉下泥地裏被人一把扯住頭發……

胸口猛的一抽。

“誰能護你?”

他咬着牙,一字一頓,“誰能護你?”

風在這時候突然停了一瞬。

大院安靜得出奇。

只有他聲音在夜色裏一下一下敲着她的耳膜。

她哭得更厲害了。

眼淚掉得一塌糊塗,卻還是努力搖頭:“我……我不是想回鄉下。我不會回去的。”

“城裏也不能去。”他盯着她,“你一出這個門,我就不知道你在哪兒。”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回來,看見崗哨攔着你,我腦子裏想的是什麼?”

他第一次正面看着她,眼睛裏有明顯的紅。

那一點紅,埋在黑色瞳仁最深處,像是被壓了太久的血。

“我在想——要是我晚來一步呢?”

他說得很慢,像是怕自己一快,聲音就會失控。

“你要真走出去,真上了哪輛車,真往城裏亂跑,我去哪兒找你?”

“大隊部?車站?各個胡同一家一家敲門?”

“我連你說的那個親戚叫什麼都不知道。”

“你一個人縮在牆角哭,我在另一頭找不到你。”

“你覺得,這叫不丟臉?”

他聲音壓得更低:“這才是,丟人丟到家。”

“丟的是誰的臉?”

“是我。”

·

沈梨聽着聽着,眼裏那點驚惶慢慢被別的東西替代。

她吸着鼻子,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這一刻,她忽然明白過來——

他不是只是在“管住”她。

他也在怕。

怕她真的走了。

“我……”她嗓子發幹,“我只是想,先躲幾天。等媽不那麼生氣了,我再回來認錯。”

“你躲得開她,你躲得開別人的嘴?”

他盯着她,“你走了——別人嘴裏就是另一套話。”

“‘看吧,陸家新媳婦,婆婆罵兩句就跑了。’”

“‘果然不安分。’”

那幾個詞,他說得很慢,像是每說一個,心裏就多添一根刺。

“你這一走,不止是你一個人被說。”

“是我。”

“是我媽。”

“是整家人。”

“你覺得,這樣,就不麻煩我了?”

她愣在原地,唇抖了一下,一點一點抿緊。

她以爲——只要她暫時消失,就不會再被拿出來當矛頭。

可他這幾句一說,她才意識到——

她想象中的“躲開”,在大院這種地方,只會變成新的把柄。

“我……”她小小聲,“我沒想到這麼多。”

“你當然沒想到。”

他的語氣終於鬆了一點,聽得出疲憊。

“你腦子裏想的,永遠只有一件事。”

他看着她,眼神沉沉的。

“你怕。”

“你怕回鄉下,怕被賣,怕被趕出去。你從那個村子裏逃出來,就是靠往‘軍人’這條線上抓。你抓住了,結了婚,戶口能回來,你以爲就安全了。”

“現在婆婆一說‘卷鋪蓋回去’,你腦子裏第一個念頭就是——我得先躲。”

他把她看得太透。

她心裏那一點被揭穿的羞愧和委屈,一下子涌上來。

“我……”

她咬着唇,眼淚又要往下掉,“那你呢?”

她抬起頭,用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聲音問:“你……你會不要我嗎?”

這是她最害怕的。

從她在知青點聽說“嫁軍人可以回城”的那一刻開始,到現在,每天每夜,她眼睛一閉,就會想到這一句。

如果他有一天回頭,說一聲“悔婚”或者“離婚”,她就真的是哪兒都沒了。

“你剛才說那麼多,說我走了會被人說會丟臉……”她啞着嗓子,“那你會不會有一天,也覺得我太麻煩,不想要我了?”

“所以你才要先走。”

他冷冷接上她沒說完的話。

“趁着我還沒開口,你自己先去找退路。”

她被說中,臉一下白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急急搖頭,“我只是……只是怕你難做。你媽那邊……你夾在中間……”

“那你有想過我嗎?”

他忽然問。

她一愣:“啊?”

“你走之前,有沒有想過我?”

“你走以後,我每天回家推開門,看不見人。”

“桌上碗是冷的,屋裏燈是滅的。”

“你那盆快死的花,徹底幹成一捧草。”

“被子沒人睡,半冷不熱地攤在那兒。”

他一字一頓,說得極慢,像在冷冷列舉事實。

“你覺得——我會好過?”

她完全怔住了。

她從來沒這麼想過。

她只想到了婆婆會不會罵他,會不會恨她。

從來沒想過——

她的存在,對他來說,已經和這些細碎的東西綁在一起。

她走,不只是把自己從這屋裏抽走,而是把這屋裏的一部分生氣一並帶走。

有那麼一瞬,她覺得胸口被什麼東西輕輕扎了一下。

疼,卻不致命。更多的是酸。

·

風吹過鐵門,門縫裏擠出一聲輕響。

他的眼睛還紅着。

不是那種哭得眼睛通紅的紅,而是眼角帶出來的一圈血絲。

她從來沒見過他這樣。

以前,他不管遇見什麼事,臉都是冷得,連眉毛都少動。

他訓人厲害,打人更狠,眼神一冷,幾乎沒人敢靠近。

可現在,她能看見他眼睛裏的疲憊,還有一層被壓得很深的、她看不懂的東西。

“你回哪?”

他終於又問了一遍。

“城裏,還是鄉下?”

他聲音壓得很低,“你自己說。”

“我……”

她喉嚨裏像塞了塊棉花,怎麼也說不出“城裏”或者“鄉下”。

那兩個地方,對她來說都不叫“家”。

“你要是真不想跟我過,”

他頓了頓,眼神裏閃過一瞬很深的陰影,“至少也等政策下來,戶口辦妥了,我再送你回去。”

“但不是現在。”

“不是你拎着包,一句話不留,就從這門走出去。”

“那樣——我這輩子都不認這個‘軍人’兩個字。”

這句話,說得很重。

他把自己身上最看重的東西都壓上了。

“我當兵是爲了什麼?不就是爲了護人?”

“結果自己的媳婦,我都護不住,讓她提着包從我眼前跑?”

“這算什麼?”

他咬着牙,喉結一滾,“算我廢物。”

她一聽這兩個字,眼淚“刷”地又下來。

“你不是……”她急急搖頭,“你不是廢物。”

她所有關於“安全”的念頭,都是從他那雙幹淨的眼睛開始的。

要不是那一次他在鄉下站出來,說一句“證據呢”,又一腳踹膝蓋,把那幾個男人帶走,她可能已經被丟到磚窯裏,再也出不來。

那天以後,她第一次覺得——這世上是有人能護人的。

後來,大隊幹部說可以嫁軍人回城,她腦子裏蹦出來的第一個人,也是他。

她怕得要死,還是咬牙說:“要是有這樣的機會,我……我願意。”

她明明是靠他才活下來的。

現在反過來,卻讓他覺得自己沒護住她。

“我不走了。”

她吸着鼻子,淚眼汪汪地看着他,聲音又軟又啞,“我不走了。”

她抬手,把布包帶子從他手裏一點點扯回來,又用力抱在懷裏,像抱着什麼救命的東西。

“我不會亂跑。”

“以後你不讓我出門,我就不出門。”

她說得很笨,甚至有點可笑。

可她此刻的認真,讓人笑不出來。

“那你剛才,算什麼?”

他追問。

她被問得臉一紅,手指在包上扭了一下。

“我就是……就是怕。”

她聲線發顫,“怕你媽,怕大院的人,怕你有一天,也覺得我煩。”

“你要真煩我,就說一聲。”

她咬着唇,“你說一聲,我就哪兒也不去,我就——我就回鄉下去。”

話剛出口,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我不回鄉下……”

她立刻又搖頭,眼淚差點又掉下來,“我只是想說……只要你開口,我都聽。”

她說得亂,語無倫次。

可他聽懂了。

——在她的世界裏,他的那一句話,比她自己的生死還重。

“你閉嘴。”

他終究沒忍住,輕輕罵了一句。

語氣卻沒有真罵人的火。

他伸手,先把她懷裏的布包提過來,往旁邊一放。

然後,另一只手落在她肩上。

動作不算輕,卻也不重。

“站住。”

他說,“誰說我要你走?”

“我什麼時候說過嫌你?”

她愣愣地抬頭,看着他。

他的眼睛還紅着,鼻翼旁邊有一根筋微微繃着,看得出情緒壓了很久。

“你自己在那兒想東想西,想完了就往外跑。”

他聲音低低的,“以後再敢亂跑——”

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想什麼樣的處罰。

“就算我媽不說你,我也不會放過你。”

“……”

她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問:“那你打我嗎?”

他看了她一眼,眼神裏那點火氣,被她這一句問得徹底敗下陣來。

耳朵根,悄悄紅了一圈。

“打你?”

他冷哼一聲,“你敢試試?”

這話聽上去還是凶的。

可她聽懂了——

他不會。

她終於鬆了口氣,肩膀肉眼可見地垮下來一點。

風又吹過來,吹得她有點冷。

他看了一眼,手指下意識往上挪了挪,扣住她肩頭那一小塊薄薄的布料,把她往自己身邊攏了攏。

“回去。”他低聲道,“晚了。”

“嗯。”

她輕輕應了一句。

他提着她的布包,走在前面。

她跟在後面,手指抓着他軍裝下擺的一角,走得小心又認真。

這一小截布,就像一根繩,把她和他、和這座大院、和這間屋子牢牢綁在一起。

她心裏還有害怕。

婆婆那邊會是什麼臉色,大院裏還會不會有流言,她都不知道。

可剛剛那一刻——

當他紅着眼,壓着嗓子問“你走我去哪找你”的時候,她突然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

只要他站在這裏,她就不是真的“無家可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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