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音再次醒來的時候,鍾表的時針悄悄的偏移了半個格。
管家等在門外,笑眯眯的,只說爺爺要見她。
秋日的陽光依舊濃烈,太陽的光影在地面打出斑駁,光斑移動着,老爺子的聲音從書桌後面傳來,落在耳朵裏甚至有些渺遠:
“音音過來了。”
黎音“嗯”了一聲,乖乖叫着爺爺。
書桌前鬢發斑白的男人握着毛筆,揮毫潑墨,他精神很好,完全看不出來已經過完80大壽的樣子,講起話來中氣十足:
“跟小季發生矛盾了?”
黎音剛要開口,對方又移動鎮紙,補充了句:
“再生氣,也不該把人藥倒。”
黎音手指微動:“是,爺爺。”
爺爺老了,可是對靳家的掌控力並沒有削減。
老宅裏發生的任何事,都躲不過爺爺。
“想想你來家裏的時候,還不會說話,多少年了?”
黎音:“15年了,爺爺。”
季老爺子“唔”了一聲:
“15年,彈指一揮間,你也成大姑娘了。”
“你年紀小,恐怕也記不清當年的事。”
“你父親是高材生,名校畢業,年少有爲,一畢業就在我手底下做事,那也是個細心的孩子,聰明,能幹……只是後來走了彎路,畏罪自殺。”
“後來你母親再嫁,把你交給奶奶,出了國。”
“人死如燈滅,你奶奶偏心小兒子,把你父親的遺產幫扶到了他們家身上,隨着你奶奶去世,你小叔小嬸不願意撫養你,將你送去了福利院。”
“爲此,你也受了不少苦。”
書房裏靜悄悄的,披着披肩的少女眼睫半垂,聲音很輕:
“謝謝爺爺收留了我,給了我一個家。”
“你是個懂得感恩的孩子,霆洲沒看錯。”
老爺子笑着朝她招手:
“來,看看爺爺寫的字。”
黎音走過去,安分地站到他身邊,看着宣紙上風格遒勁的6個大字:
飽食,暖衣,逸居。
看起來像是天命之年的怡然自得。
可爺爺只寫了前半句,《孟子》裏還有後半句。
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
人的物質生活富裕而沒有教化,就與禽獸沒有區別。
黎音眉心微動,臉上依舊掛着甜甜的笑:
“爺爺字方正闊,筆力遒勁,越來越有風骨了!”
老爺子哈哈大笑:
“怪不得霆洲疼你,我那兩個親孫女,有你半點機靈就好了!”
光斑在地上移動,黎音出門的時候,只覺得後背都溼了。
從跟哥哥搬出去後,她在老宅住的時候少,逢年過節回來,人也總是表現的安靜沉穩。
她敢確定自己在靳家的時候,在外人面前,沒有表露過不軌的心思。
老爺子是怎麼知道的?
是無心之舉,還是故意試探?
她不敢細想,只有腳步在加快。
走到廊下,她微微轉身,看向書房的方向。
烏沉沉的顏色厚重大方,帶着歲月沉澱的痕跡,卻無端令人壓抑。
爺爺的聲音還盤旋在耳邊,帶着語重心長:
“婚姻不是兒戲。”
“告訴你哥哥,就算是要退婚,也要當面抓住人的把柄,用證據說話。而不能以權壓人,被外人戳脊梁骨,說我們靳家胡來!”
-
午宴人多。
端着托盤的傭人魚貫而入,幾位叔伯嬸嬸說笑着什麼,誇她長高了,誇她出落的亭亭玉立,誇她學業優異,個頂個的慈愛和氣。
跟前些年與靳霆洲鬥法,對她愛搭不理的樣子背道而馳。
黎音只是抿唇笑着。
歸根到底這些話,只是誇給靳霆洲聽的。
她的座位照例在靳霆洲身邊。
或許是年齡差太多,又或許靳霆洲過於成熟。
即使是在一衆叔伯的圈子裏,作爲小輩的靳霆洲也依舊遊刃有餘。
他不假辭色,一張俊臉冷着,對什麼都淡淡的。
除了偶爾將剔好魚刺的魚肉推過來,又或者挽起袖口,骨節分明的大手拆完螃蟹,遞到她面前來。
誰都知道靳霆洲疼愛黎音,永遠是捧在手心裏的。
靳家人見怪不怪,表情如常。
季明川表情古怪,跟吃了蒼蠅似的。
倒是季明川的母親搗了搗他,暗示他殷勤一點兒。
季明川假裝看不見。
黎音則有些坐立不安。
她本來想着將季明川弄暈完事,只要糊弄過去向她道歉這一茬,他的死亡危機就過去了。
可誰知道季明川這麼抗造,下了那麼大的藥量,連她自己都只是碰了一點就昏昏沉沉了半個小時,可季明川這麼會兒功夫就已經恢復如常了。
黎音心底腹誹,又有一些惴惴不安。
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她頭上,讓她看着眼前的每一道菜都張牙舞爪,連吃也不敢吃。
怕被毒死了。
她看着大家吃了什麼,很謹慎地夾了一點,但是沒放進嘴巴裏。
忽然,一團冷淡的檀香氣息如絲如縷,伴隨着靳霆洲低沉的聲線,蕩入她耳朵:
“胃口不好?”
黎音點了點頭,偷偷伸手過去,扯了扯靳霆洲的衣袖:
“我肚子疼,哥哥。”
靳霆洲聞聲放下筷子,“我陪你去看醫生。”
黎音點頭,還沒得及開口,只聽旁邊“吱呀”一聲,面色不明的季明川站起來了。
黎音:“?”
在她不妙的預感中,季明川朝她舉起杯子:
“音音——”
所有人的視線看了過來,向着等待着大事件發生的npc一般,投來炙熱的關注。
季明川嘴唇開開合合,向她發起死亡倒計時的號角:
“昨晚的事情是我不對,是我莽撞,愛深而情切,給你和大哥造成了麻煩。”
“音音,我不奢求你能原諒我,只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贖罪。”
“我發誓以後會好好對待你,用實際行動獲取你的原諒。”
他那張周正的臉上帶着微笑,唇角還帶着昨晚受傷時微微的烏青,朝她舉杯:
“希望你能原諒我這個莽撞的未婚夫,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好好對待你……”
金色香檳蕩開漣漪,遞到她面前。
八棱透明水晶杯從不同角度折射着燈光,煥彩華美,像是一顆閃閃發光的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