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李春花那副局促不安,想說又不敢說的模樣,宋蘭芝心裏跟明鏡似的。
這個年輕的女人,心裏那層堅冰,已經被昨天那盤餡餅給燙出了一道裂縫。
但她骨子裏的自卑和驕傲,還在互相拉扯,讓她不知道該如何邁出下一步。
對付這種外表帶刺,內心卻比誰都脆弱的“刺蝟”,你不能逼得太緊。
宋蘭芝臉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沒有去接那個籃子,而是很自然地側過身,把門讓開。
“閨女,快進來,外面走廊裏風大,別把孩子給吹着了。”
她的語氣,就像是對待一個來串門的普通鄰居,沒有絲毫的異樣。
李春花愣了一下,抱着孩子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了一些。
她沒想到,對方一開口,不是問她飯好不好吃,也不是問她還有什麼困難,而是關心她的孩子會不會被風吹到。
這種不帶任何目的性的,純粹的關懷,讓她那顆還在掙扎的心,一下子就軟了。
她低着頭,小聲地“嗯”了一聲,抱着孩子,腳步有些僵硬地,走進了這個她昨天還充滿了警惕和抗拒的屋子。
一進門,一股溫暖的,混合着淡淡飯菜香和皂角清香的氣息,就包裹了她。
屋子被收拾得窗明幾淨,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
客廳的沙發上,蘇文慧正坐着看書,看到她進來,立刻就站了起來,臉上帶着友善的微笑。
“快坐吧,我去給你倒杯熱水。”
這一切,都和她那個冷冰冰,死氣沉沉的家,形成了太鮮明的對比。
李春花感覺自己像是從一個陰冷潮溼的地窖,突然走進了一個灑滿陽光的暖房,渾身都有些不自在。
她局促地抱着孩子,在一張離門口最近的椅子上,只坐了半個屁股,身體繃得緊緊的,好像隨時準備逃跑。
宋蘭芝從她手裏接過了那個沉甸甸的籃子,放在了桌上。
“你看你這孩子,還專門跑一趟送回來。這盤子和碗,放你那兒用就是了,家裏又不缺這一個兩個的。”
她一邊說着,一邊從廚房的櫃子裏,拿出了一個紅彤彤的大蘋果,洗幹淨了,塞到了妞妞的手裏。
“妞妞,來,吃蘋果。”
小女孩妞妞昨天吃了一頓飽飯,精神頭明顯好了很多。她怯生生地看了看自己的媽媽,又看了看宋蘭芝手裏那個又大又紅的蘋果,小嘴巴砸吧了一下,沒敢接。
“拿着吧,”宋蘭芝把蘋果硬塞到她的小手裏,笑着摸了摸她枯黃的頭發,“這是奶奶給的,不是媽媽給的,你吃吧。”
一句話,就巧妙地化解了李春花的尷尬。
李春花看着女兒小口小口地啃着蘋果,臉頰上終於有了一絲血色,她的眼眶又是一熱。
她知道,自己今天必須得說點什麼。
她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全身的勇氣,站了起來,對着宋蘭芝和蘇文慧,深深地鞠了一躬。
“阿姨,嫂子……昨天……謝謝你們。”
她的聲音很小,還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那餡餅……很好吃。妞妞……妞妞她,從來沒吃過那麼多東西。”
“嗨,你這孩子,說這些幹什麼。”宋蘭芝趕緊扶住她,“不就幾個餡餅嘛,值當的你這樣。快坐下,快坐下。”
蘇文慧也端着一杯熱氣騰騰的開水走了過來,放在李春花的手邊。
“是啊,你別這麼客氣。我媽做飯可厲害了,以後她做了什麼好吃的,我們還給你送過去。”
李春花捧着那杯溫暖的白開水,感受着從手心傳來的溫度,心裏那塊最堅硬的冰,又融化了一角。
她張了張嘴,還想再說點什麼,但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了一陣清晰的汽車引擎聲。
緊接着,樓下傳來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哎,你們快看,那是不是首長坐的吉普車?”
“天哪,真的是!車牌是甲A00021!錯不了!”
“車停咱們樓下了!這是……這是有哪位大領導來視察嗎?”
鄰居們的議論聲,隔着窗戶,模模糊糊地傳了上來。
蘇文慧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
來了!
她緊張地走到窗邊,悄悄地往下一看。
果然,一輛嶄新的軍綠色吉普車,正穩穩地停在樓下的空地上。
車門打開,先下來的是昨天見過的高建軍副部長。
然後,他快步走到另一側,拉開車門,小心翼翼地,從車上扶下了一個頭發花白,但精神矍鑠,面帶微笑的女人。
正是已經康復的周靜宜!
最後,一個同樣頭發花白,身形清瘦,但腰板挺得筆直,身上穿着一身沒有任何軍銜標志的中山裝,卻自帶着一股不怒自威氣場的儒雅老人,也從車上走了下來。
他就是這片軍區的最高首長!
蘇文慧的心跳,瞬間就加速了。
她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到傳說中的大人物。
她趕緊回頭,聲音都有些變調了。
“媽!媽!他們……他們真的來了!”
李春花聽到這話,嚇得“噌”的一下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首長?
是她想的那個首長嗎?
她的臉“刷”的一下就白了,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
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闖入了別人家宴會的乞丐,和這裏的氣場格格不入。
“我……我我我先走了!”她抱着孩子,轉身就想往外跑。
這種大人物在的場合,她多待一秒鍾,都覺得呼吸困難。
“站住!”
宋蘭芝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李春花被嚇了一跳,回頭驚慌地看着宋蘭芝。
“阿姨……”
“你怕什麼?”宋蘭芝的眼神平靜如水,但手上的力道,卻異常堅定,“不就是個普通的老人家,來鄰居家串個門嘛,有什麼了不起的。”
她把李春花重新按回到椅子上,語氣不容置喙。
“你今天哪兒也別去,就在這兒坐着,陪陪阿姨。阿姨一個人,還有點緊張呢。”
聽到最後一句“阿姨還有點緊張呢”,李春花愣住了。
她看着宋蘭芝那張平靜從容的臉,知道這只是安慰自己的說辭。
她心裏突然涌起一股暖流。
這位阿姨,她沒有因爲有大人物要來,就嫌棄自己礙事,把自己趕走。
她反而把自己留了下來,用這種方式,告訴自己:你不是外人。
李春花不再掙扎了,她抱着孩子,重新坐了下來,雖然身體還是緊繃着,但心裏那份驚慌,卻奇跡般地,被撫平了大半。
就在這時,敲門聲響了。
這一次,不是試探,不是急促,而是沉穩有力的,三聲。
“咚,咚,咚。”
宋蘭芝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走過去,打開了門。
門外,站着三個人。
爲首的,正是那位氣場強大的首長。
他看到宋蘭芝,臉上立刻就露出了一個無比真誠和感激的笑容。
“請問,是宋蘭芝,老嫂子吧?”
他沒有自報家門,而是直接用了一個昨天在電話裏就用過的,最親切,也最尊敬的稱呼。
“不敢當,首長快請進!”宋蘭芝笑着把人讓了進來。
周靜宜和高建軍也跟在後面,走了進來。
“老嫂子!”一進門,周靜宜就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宋蘭芝的手,眼圈一下子就紅了,“我……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謝你了!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她的氣色,比昨天錢護士長描述的,好了何止十倍。
臉上有了血色,眼神裏也有了光,說話中氣十足,完全看不出是一個前兩天還水米不進,臥床不起的病人。
“周姐你言重了,快坐吧,看你恢復得這麼好,我就放心了。”宋蘭芝拍了拍她的手背。
客廳裏,氣氛瞬間就變得有些不同尋常。
蘇文慧緊張地站在一邊,手心全是汗。
而縮在角落裏的李春花,更是大氣都不敢出,拼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偷偷地打量着眼前的這幾位“大人物”。
那個首長,雖然看起來很和氣,但他身上那種長年身居高位養成的氣度,還是讓她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而那位周姐,看起來就像個鄰家慈祥的奶奶,可她身上那件料子考究的羊絨開衫,和手腕上那只小巧精致的滬牌女士手表,都無聲地訴說着她不凡的身份。
李春花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這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褂子,和懷裏女兒那件帶着補丁的舊衣服,心裏那股熟悉的自卑感,又一次,像潮水一樣涌了上來。
她覺得,自己和他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卻徹底顛覆了她的認知。
首長和周靜宜,並沒有坐下。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然後,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鄭重其事地,對着宋蘭芝,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嫂子,這份大恩,我們夫妻倆,沒齒難忘!”
“哎喲!使不得!使不得啊!”
宋蘭芝嚇了一跳,趕緊上前去扶。
“首長,周姐,你們這不是折煞我這個鄉下老婆子了嗎!快起來!快起來!”
蘇文慧也驚得目瞪口呆,連忙上去幫忙。
而角落裏的李春花,已經徹底傻了。
她張大了嘴巴,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天哪!
她看到了什麼?!
這個軍區裏,說一不二,跺一跺腳整個軍區都要抖三抖的最高首長,竟然……竟然在給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鞠躬道謝!
這……這太瘋狂了!
這一幕的沖擊力,比昨天看到滿桌子的大團結,還要震撼百倍!
在宋蘭芝和蘇文慧的攙扶下,首長和周靜宜才直起了身。
高建軍也適時地,從身後拿出了一個用紅布包着的東西,雙手遞到了宋蘭芝的面前。
“阿姨,這是首長的一點心意,您務必收下。”
宋蘭芝接過來,打開一看,是一面金絲絨的錦旗。
上面,用金線繡着八個蒼勁有力的大字:
“妙手回春,恩同再造!”
落款,是首長和周靜宜的名字。
這面錦旗的分量,可比那二百塊錢,重得多了!
這等於是在整個軍區大院裏,給宋蘭芝的“神技”,蓋上了一個最權威的,官方認證的章!
“老嫂子,我知道您不圖錢財。”首長看着宋蘭芝,語氣無比誠懇,“這點俗物,只是我們的一點心意,表達不了我們心中萬分之一的感激。以後,您就是我們家的親戚,是我的親嫂子。在這大院裏,有任何事,您隨時來找我。誰要是敢給您氣受,您告訴我,我來給您做主!”
這番話,擲地有聲。
不遠處的樓道裏,那些假裝路過,實則在伸着脖子偷聽的鄰居們,一個個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天哪!
顧團長這個從鄉下來的媽,這是要一步登天了啊!
有了首長這句話,以後在這大院裏,誰還敢惹她?她簡直可以橫着走了!
李春花坐在角落裏,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她的大腦,已經完全停止了思考。
她看着那個被首長和首長夫人圍在中間,言笑晏晏,從容不迫的宋蘭芝,心裏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終於明白了。
這位阿姨,她根本就不是什麼普通的農村婦女。
她是一個真正有大本事,有大智慧的“高人”!
這樣一個連首長都要尊稱一聲“老嫂子”的人物,昨天,竟然會親自給自己和女兒,做飯,送飯。
在自己冷着臉,要關門的時候,她沒有生氣,反而把吃的放在門口,還怕自己有負擔,說“扔了也行”。
今天早上,在首長要來登門的這麼重要的時刻,她沒有嫌棄自己這個“鄉下窮親戚”礙眼,反而把自己拉住,讓自己留下來“陪陪她”。
這……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善良?
李春花的心裏,那股自卑和羞愧,被一種更強烈的情感所取代。
那是震撼,是敬畏,更是無以復加的,深深的感動。
她看着宋蘭芝的背影,眼神裏,第一次,燃起了一束微弱的,名爲“希望”的火苗。
……
首長一行人,並沒有待太久。
他們和宋蘭芝親切地聊了一會兒家常,又喝了一杯宋蘭芝泡的紅棗枸杞茶,就起身告辭了。
臨走前,周靜宜還拉着宋蘭芝的手,依依不舍。
“老嫂子,我這病,還要勞煩您再費心兩天。等我徹底好了,您一定要到我們家去,讓我好好招待招待您。”
“好說,好說。”
送走了首長一行人,屋子裏,終於又恢復了安靜。
蘇文慧激動得臉頰通紅,她看着牆上那面金光閃閃的錦旗,感覺自己像在做夢一樣。
宋蘭芝轉過身,看到還呆坐在角落裏,像個木頭人一樣的李春花,笑着走了過去。
她坐到李春花的身邊,語氣就像是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平平常常地問道:
“閨女,在想什麼呢?”
李春花猛地回過神來,她看着宋蘭芝,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話。
“阿姨……我……”
“好了,什麼都別說了。”宋蘭芝打斷了她,她的目光,落在了李春花懷裏那個瘦弱的,還在小口啃着蘋果的妞妞身上,眼神裏充滿了憐愛。
她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妞妞的小臉,然後抬起頭,看着李春花,用一種不容商量的,卻又無比溫暖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道:
“閨女,我看了,你家妞妞太瘦了,這樣下去要拖垮身子的。你要是信得過阿姨,從明天起,孩子的一日三餐,我包了。”
“我不要你一分錢,也不要你一斤糧票。就當我這個老太婆,喜歡孩子,看和妞妞有緣,給自己找點樂子,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