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日頭升高了,陽光驅散了清晨的寒氣,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蘇玉昭抱着那兩個滾燙的肉包子,像只受驚的小兔子,一溜煙先跑回了家。她前腳剛進門,氣還沒喘勻,後腳院子裏就傳來了動靜。
陸嶼舟是步行走進來的。他特意在井邊多待了一會兒,算準了時間才過來,既避了嫌,又顯得坦蕩。
“大娘!在家嗎?”他這一嗓子,把蘇母李秀娥喊了出來。
“哎喲!陸知青?”
蘇母正在灶房忙活,擦着手出來一看,眼睛瞬間直了。
只見陸嶼舟手裏提着那塊用草繩系着的、白花花的兩斤多重的肥膘肉。在這個連油星子都金貴的年代,這塊肉在陽光下簡直在發光。
“大娘,昨兒個麻煩大隊長了。這點肉是我在鎮上順道割的,給家裏添個菜。”
陸嶼舟話說得客氣,神色卻淡淡的,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正在掃院子的大嫂趙春妮動作都停了,二哥蘇建業更是直接從屋裏竄出來:
“好家夥!這麼厚的膘!陸知青,局氣!”
就連二嫂劉蘭芝,聞着肉味也湊了過來,雖然想說酸話,但眼睛根本離不開那塊肉:“嘖,這知青……還挺會來事兒。”
蘇母推辭了兩下,樂呵呵地收下了。丈母娘看女婿,那是越看越順眼:
“這孩子,太客氣了!今晚大娘包餃子,給你留一碗!”
陸嶼舟禮貌地拒絕了留飯,轉身走了。臨走前,他的目光看似無意地掃過東屋那扇緊閉的窗戶。
蘇玉昭正躲在窗戶縫後面偷看。她手裏捧着還沒吃完的包子,心跳得像擂鼓。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包子是偷偷給她的,肉是光明正大給家裏堵嘴的。
這個男人,心思怎麼這麼細呀。
……
陸嶼舟走後,蘇家炸了鍋。“今晚煉油渣!包餃子!”蘇母大手一揮,全家歡呼。
蘇玉昭躲在屋裏,把剩下的包子吃得幹幹淨淨,連手指上的油都吮了。
她摸了摸鼓鼓的肚子,打了個帶肉味的飽嗝。真香。
她覺得自己和陸嶼舟之間,有了個天大的、甜蜜的秘密。哪怕二嫂在院子裏指桑罵槐說“有些人命好,不用幹活也有肉吃”,她也不生氣了。
她甚至還得瑟地推開窗戶,故意哼起了歌,氣得二嫂直翻白眼。
然而,好心情並沒有維持多久。
就在蘇玉-昭沉浸在甜蜜裏的時候,村口的大槐樹下,一場針對她的風暴正在醞釀。
賴三蹲在井沿上,嘴裏叼着根草棍。
他今兒沒去上工,也沒去偷雞摸狗,就是專門來“散德行”的。
前兩天他掉進捕獸坑裏摔斷了腿,在家裏躺了兩天才緩過來。他知道這事兒八成是陸嶼舟幹的,但他沒證據,只能把這筆賬算在蘇玉昭頭上。
他腰還疼着呢,心裏那口惡氣憋得慌。打不過陸嶼舟,又不敢明着惹蘇大隊長,但他那張爛嘴可閒不住。
看着那群洗衣服的長舌婦,賴三眼珠子一轉,計上心頭。
“哎,你們聽說了沒?”賴三突然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開了口。
周圍幾個閒漢和正在洗衣服的張大嘴立刻豎起了耳朵。張大嘴是村裏有名的大喇叭,長着一張厚嘴唇,說話唾沫星子橫飛,誰家雞丟了她都能傳成被狼叼了。
“啥事啊?賴三你又看見啥了?”
賴三嘿嘿一笑,眼神猥瑣:
“前兩天晚上,我在村西頭那片小樹林裏,看見兩個人影……”他故意頓了頓,做了個不可描述的手勢,“嘖嘖,那動靜,那叫一個大。我也沒敢細看,就看見那女的衣服都脫了一半,露着個大白膀子,那皮膚嫩得喲……”
“誰啊?咱們村還有這號人?”張大嘴手裏的棒槌都停了,眼睛裏冒着八卦的精光。
賴三吐掉草棍,陰陽怪氣地說:
“我也沒看清臉。不過我看那男的像是知青點的,那女的嘛……平時看着挺傲,穿得也花哨,咱們村除了那位大小姐,還能有誰?”
“我就說嘛!”張大嘴一拍大腿,唾沫星子橫飛,“那丫頭平時走路腰扭得跟水蛇似的,一看就不是安分的主!原來背地裏也好這一口!”
謠言就像長了翅膀的毒蟲,瞬間炸開了鍋。
不到半天功夫,這事兒就從“看見人影”變成了“蘇家丫頭和野男人鑽草垛子”的香豔故事。
……
中午。鎮上。
陸嶼舟對此一無所知。
他並沒有在知青點休息。而是找借口說去公社送修好的廣播器材,其實器材早就修好了,他頂着大太陽又跑了一趟鎮上。
他直奔供銷社。
早上來的時候太早,日化櫃台還沒開張,他沒買成那條心心念念的紅紗巾。
現在兜裏還剩三十多塊巨款,還有上次交易來的布票和工業券,買條紗巾綽綽有餘。
“同志,拿這條紗巾。”他指着櫃台,語氣堅定。
售貨員正織着毛衣,抬頭一看是他:“喲,陸同志,又來了?這是給對象買的?”
陸嶼舟二話不說,從懷裏掏出一張大團結和幾張皺巴巴的票證,拍在櫃台上。
他記得,那天她趴在櫃台上看這條紗巾時,眼神裏那種想要卻得不到的失落。
售貨員接過錢票,驗看無誤,這才麻利地把紗巾包好遞給他。
陸嶼舟接過那條柔軟鮮豔的紗巾,小心翼翼地疊好,揣進懷裏貼着胸口的口袋。
“嗯。”他低低地應了一聲,耳根微紅。
走出供銷社時,陽光正好。
他摸了摸胸口的位置,想象着那抹紅色圍在她白皙脖頸上的樣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她收到這個,應該會很高興吧?那雙杏眼肯定又要笑成月牙了。
蘇家大院。
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蘇玉昭正坐在屋檐下做針線,其實是在曬太陽。
院門被猛地推開了。
閨蜜林小翠氣喘籲籲地跑進來,頭發都跑散了,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
“玉昭!不好了!出事了!”
蘇玉昭嚇了一跳:“咋了小翠?慢點說。”
林小翠沖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眼圈通紅:“外面……外面都在傳你的閒話!難聽死了!賴三那個王八蛋到處亂說……說你在小樹林……衣服都脫了……”
“哐當——”
蘇玉昭手裏的針線簸箕掉在了地上。
她腦子裏“嗡”的一聲。剛才吃包子的甜蜜、送肉的驚喜,在這一刻全部變成了諷刺。
她氣得渾身發抖,臉漲得通紅:“他胡說!他放屁!明明是他欺負我……”
她想沖出去解釋,可腳卻像灌了鉛一樣沉。她仿佛看見全村人都在用那種惡心的眼神看她,都在背後戳她的脊梁骨。
在這個名聲大過天的年代,這種髒水潑在姑娘身上,是要逼死人的。
羞恥、委屈、恐懼,像潮水一樣把她淹沒。
“哇——”
蘇玉昭再也忍不住,捂着臉趴在炕上,崩潰大哭。
院子裏,陽光依舊明媚。但在蘇玉昭心裏,天塌了。
而那個她潛意識裏唯一能依靠的人,此刻還在回村的路上,懷裏揣着能讓她破涕爲笑的禮物,卻對家裏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