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萬籟俱寂。
南京城的燈火大多熄了,只有更夫敲梆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街巷裏回蕩。月光被雲層遮住,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
禮部衙門後院,牆根下,蹲着六個黑影。
徐楓在最前面,貼着牆,側耳傾聽。他身後是五個史可法的親兵,都穿着夜行衣,臉上蒙着黑布,只露出眼睛。
牆內很安靜。
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徐楓從懷裏掏出地圖——是史可法弄來的,禮部衙門的布局圖,很詳細,連守衛換班的時間都標明了。
他指了指牆上的一處缺口。
那裏原本是狗洞,後來用磚堵上了,但堵得馬虎,有幾塊磚鬆動了。
一個親兵上前,輕輕撬動磚塊。
動作很輕,幾乎沒有聲音。
很快,一個能容一人通過的洞露了出來。
徐楓先鑽進去。
裏面是個小花園,假山,池塘,幾棵老樹。月光從雲縫裏漏下來一點,勉強能看清輪廓。
按照地圖,玉璽存放在禮部正堂後面的密室裏。正堂有守衛,不能走前門,得從側面的回廊繞過去。
六人貼着牆根,貓着腰,快速移動。
花園很順利,沒人。
過了花園,是回廊。
回廊很長,兩邊是房間,黑着燈。盡頭有燈光——是正堂的值夜房,有守衛。
徐楓打了個手勢。
六人停下,躲在柱子後面。
值夜房門口,站着兩個守衛,抱着長槍,在打瞌睡。
徐楓從懷裏掏出個小布袋,取出兩枚銅錢,朝着反方向扔去。
銅錢落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兩個守衛驚醒。
“什麼聲音?”
“去看看。”
一人留下,另一人朝聲音的方向走去。
機會來了。
徐楓一揮手。
一個親兵竄出去,像只黑貓,悄無聲息地繞到留下的守衛身後,手刀劈下。
守衛悶哼一聲,軟倒在地。
另一個守衛聽到動靜,正要回頭,徐楓已經撲到他面前,捂住他的嘴,匕首抵住喉嚨。
“別動。”
守衛瞪大眼睛,不敢動了。
“玉璽在哪?”徐楓壓低聲音。
守衛搖頭,眼裏滿是恐懼。
“不說就死。”
匕首輕輕劃破皮膚,血滲出來。
守衛顫抖着,指了指正堂後面。
徐楓把他打暈,綁好,塞住嘴。
六人繼續前進。
正堂很寬敞,空蕩蕩的,只有幾張桌椅,還有供奉先師牌位的神龕。月光從窗戶透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按照守衛指的方向,密室入口在神龕後面。
徐楓走到神龕前,仔細觀察。
神龕是木制的,很重,一個人推不動。他示意兩個親兵一起,三人用力,神龕緩緩移動。
後面露出了一道暗門。
鐵門,上面有鎖。
徐楓掏出鐵絲——這是他從客棧順來的,做成了開鎖工具。他蹲下身,耳朵貼着鎖孔,輕輕撥弄。
咔嚓。
很輕的一聲。
鎖開了。
他推開鐵門。
裏面是個小房間,很暗。他點燃火折子,火光跳動,照亮了房間。
房間不大,只有一張桌子,一個櫃子。
桌子上空無一物。
櫃子上着鎖。
徐楓再次開鎖。
櫃門打開。
裏面是幾個錦盒。
他打開第一個,是空的。
第二個,也是空的。
第三個……
他心跳加快了。
打開。
裏面是個玉璽。
四寸見方,白玉雕成,上面盤着一條螭龍。底下刻着八個篆字:“監國重寶,永鎮南都”。
“找到了。”徐楓鬆了口氣。
他正要收起玉璽,突然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
很多人的腳步聲!
“快!有人闖進來了!”
“守住前後門!”
“搜!”
徐楓臉色一變。
“暴露了!”
他把玉璽塞進懷裏,吹滅火折子。
“從原路撤!”
六人沖出密室,回到正堂。
外面已經燈火通明。
至少有二十多個守衛,舉着火把,把正堂圍住了。
爲首的一個人,穿着官服,五十多歲,三角眼,山羊胡——正是馬士英!
徐楓心裏一沉。
“他怎麼來了?”
馬士英看着他們,冷笑。
“膽子不小啊,敢來偷玉璽。”他說,“誰派你們來的?”
徐楓沒說話,腦子飛速運轉。
硬闖,肯定闖不出去。
二十多個守衛,還有馬士英的親兵,都是好手。
只能智取。
他看了看周圍。
正堂的窗戶都是木制的,可以撞開。但外面肯定也有人。
“不說?”馬士英揮了揮手,“抓活的!”
守衛們沖了上來。
徐楓一咬牙:“分頭跑!”
六人立刻散開,朝不同的方向沖去。
守衛們愣了一下,隨即分頭追趕。
徐楓沖向窗戶,撞破窗櫺,跳了出去。
外面果然有人。
四個守衛,舉着刀圍了上來。
徐楓拔出匕首,迎戰。
他身手很好,但對方人多。很快,胳膊上中了一刀,鮮血直流。
他咬緊牙關,拼命往外沖。
眼看就要沖出包圍——
一支箭,從側面射來!
直取他胸口!
徐楓來不及躲閃,只能側身,讓箭擦着肩膀飛過,帶起一蓬血花。
他踉蹌一下,差點摔倒。
守衛們趁機圍了上來。
“完了。” 他想。
就在這時,牆外突然傳來喊殺聲!
緊接着,十幾個黑衣人翻牆而入,見人就砍!
守衛們猝不及防,陣腳大亂。
徐楓愣住了。
“是誰?”
一個黑衣人沖到他身邊,低聲道:“徐公子,快走!”
聲音有點耳熟。
徐楓來不及細想,跟着黑衣人往外沖。
牆外有馬。
黑衣人翻身上馬,伸手拉他。
徐楓上馬。
黑衣人一抖繮繩,馬狂奔而去。
其他黑衣人也陸續沖出重圍,消失在夜色裏。
馬士英追出來,看着遠去的背影,臉色鐵青。
“追!給我追!”
但已經追不上了。
馬在南京城的街巷裏疾馳。
徐楓緊緊抓着馬鞍,肩膀上的傷口疼得鑽心。血順着胳膊往下流,溼透了衣服。
黑衣人專挑小巷走,七拐八拐,最後在一座小院前停下。
“下馬。”
徐楓下馬,這才看清黑衣人的臉。
是李文!
黃道周的隨從!
“李兄?”徐楓驚訝,“你怎麼……”
“進去再說。”
李文扶着他,進了院子。
院子很小,只有三間房。堂屋裏亮着燈,黃道周坐在桌邊,正在喝茶。
看到徐楓,他放下茶杯。
“徐公子,受傷了?”
“皮外傷。”徐楓說,“黃先生,你們怎麼……”
“史可法告訴我今晚的行動。”黃道周說,“我擔心出事,就讓文兒帶人去接應。果然……”
徐楓鬆了口氣,從懷裏掏出玉璽,放在桌上。
“幸不辱命。”
黃道周拿起玉璽,看了看,點頭。
“好。”他說,“玉璽到手,福王登基就得推遲。至少能拖延幾天。”
“馬士英會不會懷疑到史大人?”
“會。”黃道周說,“但他沒有證據。而且,他現在更着急的是找到玉璽,或者……找到皇上。”
徐楓點頭。
李文拿來金瘡藥和繃帶,給他包扎傷口。
“李兄,”徐楓問,“剛才那些黑衣人……”
“是史大人的人。”李文說,“但扮作江湖人,不會暴露身份。”
包扎完,黃道周說:“徐公子,你不能回史府了。馬士英一定會盯着那裏。你暫時住在這裏,等風聲過去。”
“那陛下那邊……”
“我會通知。”黃道周說,“你先養傷。”
徐楓點頭。
他現在確實需要休息。
失血過多,頭暈得厲害。
李文扶他到隔壁房間躺下。
徐楓很快就睡着了。
夢裏,他還在禮部衙門,還在廝殺。刀光劍影,鮮血飛濺。馬士英的臉,在火光裏扭曲,獰笑……
他驚醒。
天已經亮了。
陽光從窗戶透進來,照在地板上。
傷口還在疼,但好多了。
他坐起來,發現自己換了幹淨衣服,傷口也重新包扎過。
李文推門進來,端着早飯。
“徐公子,醒了?吃點東西。”
早飯很簡單,粥,鹹菜,饅頭。
徐楓餓了,大口吃起來。
“黃先生呢?”
“去史府了。”李文說,“馬士英今天肯定會去搜查,黃先生去幫忙應付。”
“陛下那邊沒事吧?”
“暫時沒事。”李文說,“密室很隱蔽,馬士英找不到。”
徐楓鬆了口氣。
吃完早飯,他想出去看看情況,但被李文攔住了。
“外面到處都是馬士英的人,在搜捕昨晚的賊人。”李文說,“徐公子,你還是待在這裏安全。”
徐楓只能作罷。
他在院子裏活動了一下,傷口還是很疼,不能大幅度動作。
中午,黃道周回來了。
臉色凝重。
“情況如何?”徐楓問。
“馬士英果然去了史府。”黃道周說,“搜了一個時辰,沒搜到什麼。但他起了疑心,派了暗哨在史府周圍盯着。”
“那陛下……”
“暫時安全。”黃道周說,“但時間長了,難免暴露。”
他頓了頓:“而且,馬士英下了懸賞令。提供崇禎皇帝線索者,賞銀千兩。抓到者,賞銀萬兩,封侯。”
徐楓心裏一沉。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現在怎麼辦?”
“等。”黃道周說,“等史可法聯絡江北四鎮。只要黃得功、高傑他們支持皇上,馬士英就不足爲慮。”
“需要多久?”
“最少十天。”黃道周說,“這十天,皇上必須藏好。”
十天。
徐楓看向窗外。
南京城的天空,灰蒙蒙的。
暴風雨,就要來了。
史府,密室。
朱由檢也收到了消息。
史可法親自下來,把情況說了。
“陛下,”他跪在地上,“臣無能,讓陛下身處險境。”
“起來。”朱由檢扶起他,“不是你的錯。馬士英多疑,遲早會查到。”
他走到地圖前,看着江北四鎮的位置。
“黃得功和高傑那邊,有消息嗎?”
“已經派人去了。”史可法說,“黃得功應該沒問題,他向來忠義。高傑……臣許了他江北總督的職位,他也答應了。”
“劉澤清和劉良佐呢?”
“還沒回復。”史可法搖頭,“這兩人,怕是在觀望。”
“牆頭草。” 朱由檢冷笑。
他看向史可法:“史卿,如果馬士英找到這裏,你有把握守住嗎?”
史可法沉默了片刻。
“臣府上有五十親兵,都是好手。但馬士英能調動的,至少有兩千人。”
“力量懸殊。” 朱由檢想。
他必須做最壞的打算。
“史卿,”他說,“如果事不可爲,你帶人突圍,不用管朕。”
“陛下!”史可法大驚,“臣誓死保護陛下!”
“你的命,比朕重要。”朱由檢說,“你是兵部尚書,是南京的支柱。你活着,才能繼續抗清,才能保住大明。”
史可法眼眶紅了。
“陛下……”
“這是命令。”朱由檢說,“如果朕被抓,或者……死了。你就擁立太子,繼續抗清。”
他說得很平靜。
但周皇後在旁邊聽着,眼淚已經流下來了。
“陛下……”她抓住朱由檢的手,“您別說這種話……”
朱由檢握住她的手。
“朕只是做最壞的打算。”他說,“放心,朕沒那麼容易死。”
他看向史可法。
“史卿,你去安排吧。朕要見徐楓。”
“是。”
史可法離開後,朱由檢走到周皇後身邊,擦掉她的眼淚。
“別哭。”
“陛下……”周皇後哽咽,“您一定要活着……”
“朕會的。”朱由檢說,“朕還要帶你回北京,還要看着慈烺他們長大,還要……和你白頭偕老。”
他說得很輕,但很認真。
周皇後撲進他懷裏,放聲大哭。
這幾天的壓力,恐懼,擔憂,在這一刻全都爆發出來。
朱由檢抱着她,輕輕拍着她的背。
“對不起,” 他在心裏說,“讓你受苦了。”
等周皇後哭夠了,朱由檢說:“婉如,你幫朕做件事。”
“什麼事?”
“寫幾封信。”朱由檢說,“以皇後的名義,寫給江南的命婦、士紳夫人。就說皇上在南京,需要她們支持。”
“打感情牌。” 他想。
“女人的力量,有時候比男人更大。”
周皇後點頭:“妾身這就寫。”
她坐在桌邊,鋪開紙,研墨,開始寫信。
字跡娟秀,言辭懇切。
朱由檢在一旁看着,心裏感慨。
“有這樣的皇後,是朕的福氣。”
下午,徐楓來了。
他是從密道進來的——史可法在府裏挖了幾條密道,通往不同的地方。
“陛下。”徐楓行禮。
“起來。”朱由檢看着他肩膀上的傷,“傷怎麼樣了?”
“皮外傷,不礙事。”
朱由檢點頭:“玉璽的事,朕聽說了。你做得很好。”
“謝陛下。”
“徐楓,”朱由檢說,“朕交給你一個任務。”
“陛下請講。”
“你去儀征,見黃得功。”朱由檢說,“帶朕的口諭,封他爲鎮南侯,總領江北軍務。讓他帶兵來南京,清君側。”
徐楓愣住了。
“這麼重要的任務……”
“你能辦到嗎?”
徐楓跪下:“臣……一定辦到!”
“好。”朱由檢扶起他,“你今晚就走,從密道出城。路上小心,馬士英肯定在嚴查。”
“是。”
徐楓離開後,朱由檢又給黃得功寫了封親筆信,蓋上私印——這是他從北京帶出來的,一直貼身藏着。
做完這些,他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
“該做的都做了。”
“剩下的,看天意了。”
周皇後走過來,給他按揉太陽穴。
“陛下,歇會兒吧。”
“嗯。”
朱由檢握住她的手。
“婉如,等這事了了,朕帶你去江南玩。蘇州,杭州,揚州……都說江南好,朕還沒好好看過。”
“陛下想去哪,妾身都陪着。”
“好。”
兩人不再說話。
密室很安靜。
只有彼此的呼吸聲。
窗外,南京城的天空,陰沉沉的。
暴風雨,就要來了。
但這一刻,很平靜。
平靜得像暴風雨前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