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除了這個,農機廠還有別的路嗎?”祁同偉一字一句,“當年參與這個項目的老技術員,還有誰在?活着的,腦子還清楚的。”
李愛國沉默了很久,廠房外嗚咽的風聲灌進來,辦公室裏冷得像冰窖。
他終於抬起頭,從抽屜最底層翻出一個發黃的筆記本,寫下幾個名字和模糊的地址。
“老錢,老孫,還有個老劉。脾氣都怪得很。項目黃了之後,一個個都跟鋸了嘴的葫蘆似的。你去碰碰釘子也好,死了這條心。”
祁同偉拿着名單,按圖索驥。
第一個老孫,家門緊閉,任憑他如何敲門,裏面只有狗吠,昭示着主人的拒絕。
第二個老劉,倒是開了門。
聽完來意,直接把祁同偉當騙子轟了出去。“別想再來折騰我們這些老骨頭!”罵聲隔着門板傳來。
傍晚,他找到了名單上的最後一個名字,錢保國。
一個獨居的小院,收拾得還算幹淨。
錢保國頭發花白稀疏,穿着件洗得發白的舊汗衫,正在院子裏侍弄幾盆花草。
祁同偉說明來意,遞上圖紙的復印件。
錢保國接過圖紙,只掃了一眼,便丟在石桌上,拿起剪刀繼續修剪枝葉,動作不緊不慢。“這東西,早就該燒了。”
“錢師傅,我知道當年的情況。但現在,或許有個機會。”祁同偉站在那裏,沒有動。
“機會?”錢保國冷哼一聲,剪刀咔嚓剪掉一截枯枝。
“年輕人,別太天真。”
祁同偉的目光落在圖紙上。“我們不求一口吃成胖子。
只選其中一個關鍵部件,比如轉向助力泵,先做出能用的樣品。我來想辦法解決初步的材料和場地。”
錢保國修剪花枝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他轉過身,第一次正眼打量祁同偉。
“你能解決?拿什麼解決?空口白牙?”
“給我三天時間。”祁同偉沒有多餘的解釋。
回到大塘鎮,祁同偉直接去了馬振邦的辦公室。周啓年也在。
他把農機廠的情況和圖紙的事簡略說了,最後提出要求:
“我不要錢,鎮裏也拿不出錢。我需要一個政策,允許我調用農機廠倉庫裏那些還能修復的廢舊設備,再給我一間廢棄的廠房臨時用用。手續上,鎮裏給開個證明。”
馬振邦和周啓年相互看了一眼,都從對方臉上讀出了難以置信。
“同偉,你這是胡鬧!”周啓年先開了腔,“農機廠是縣裏的單位,我們鎮裏出證明,名不正言不順。萬一……”
馬振邦手指敲着桌面,許久沒有動作。他看着祁同偉,這個年輕人平靜的表面下,是一股豁出去的狠勁。
他想起易學習那不容置喙的指令,想起祁同偉那句“責任我來負”。
“老周,”馬振邦聲音有些幹澀,“縣農機廠那塊骨頭,易書記扔給我們了,總得有人去啃。讓他試試吧。”
他轉向祁同偉,“設備你找,場地你清,出了任何問題,鎮裏不擔責任,你自己兜着。”
祁同偉微微頷首。“謝謝鎮長。”
三天後,一輛破舊的解放卡車,拉着一堆鏽跡斑斑的機床零件和幾袋水泥,停在了錢保國的小院外。
祁同偉跳下車,手裏拿着一份蓋着大塘鎮政府公章的紅頭文件,遞給從屋裏走出來的錢保國。
他滿身灰塵,額頭上滲着汗珠。
錢保國接過文件,又看看卡車上那些勉強能看出原型的“破爛”,再看看祁同偉。
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鍾。
錢保國將文件疊好,揣進兜裏,轉身朝院內一間緊鎖的小倉庫走去。
“小子,你真敢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玩。那就試試!”
一周後,錢保國那間臨時搭建的工棚裏,彌漫着刺鼻的機油和鐵鏽混合的氣味。
刺耳的摩擦聲後,是短暫的死寂。
錢保國布滿油污的手指輕輕撥動連接杆,那個由廢舊零件拼湊、打磨、重組的轉向助力泵主體,連接着一個簡陋的模擬履帶轉向裝置,竟然真的帶動了沉重的鐵塊,發出“咯吱咯吱”的沉悶聲響。
錢保國停下手,盯着那緩慢轉動的鐵塊,渾濁的眼珠裏似乎有什麼東西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
他用油膩的袖子擦了擦額頭,也不知是汗還是油。
“能動。但離‘好用’還差得遠。材料不行,精度不夠,這玩意兒的壽命,我不敢保。”
祁同偉沒有接話,他俯身仔細觀察着那個“鐵疙瘩”的每一個連接處。
一周不眠不休,他的眼眶深陷,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黑的胡茬。
“錢師傅,辛苦了。接下來,就看它的造化了。”
縣武裝部,政委辦公室。
周啓年局促地搓着手,將手中的布包打開,露出裏面那個其貌不揚的鐵家夥。
他先是說明了來意,祁同偉簡要介紹了東西的來歷和用途。
政委姓劉,五十歲上下,肩章上的星徽表明了他的級別。
他拿起那個樣品掂了掂,又放下,表情平和。
“小祁同志,還有周書記,你們的精神可嘉,能在這麼短的時間,用這麼簡陋的條件做出這個,不容易。”
他話鋒一轉。
“不過,這種轉向助力系統,我們部隊在十五年前就開始逐步淘汰了。現在的裝備,技術要求更高,工藝也完全不同。你們這個,恕我直言,太落後了。”
周啓年的臉色瞬間垮了下來,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祁同偉身體站得筆直。.
“劉政委,我們明白。只是想問問,有沒有可能,比如一些老舊裝備的維修替換,或者民用改裝的可能?”
劉政委沉吟片刻,從抽屜裏拿出一張便箋,寫了幾個字。
“直接的路子是沒有了。不過,我一位老戰友退役前在北方的‘北星機械廠’幹過,他們以前也生產過類似的東西,現在主要搞一些軍民兩用的特種車輛配件。他們或許對這種成熟技術的低成本改造方案有興趣。我可以和他打個招呼。你們去碰碰運氣。成與不成,我可不敢保證。”
他將便箋遞給祁同偉。
“多謝政委!”
回去的吉普車再次揚起一路黃塵。
周啓年身體陷在副駕駛座上,半晌才吐出一口濁氣。
“同偉,你也聽見了。過時了。北星機械廠,隔着幾千裏地,人生地不熟,我看……”
祁同偉望着窗外飛逝的景象,打斷了他。“書記,我們沒有別的路。”
車廂內再度沉默。
回到鎮上,祁同偉直接去了錢保國的小院。
錢保國正在給那幾盆花澆水。
“錢師傅,收拾一下,跟我出趟遠門。”祁同偉將那張寫着“北星機械廠”的便箋放到石桌上。
錢保國放下水瓢,拿起便箋看了看,又看向祁同偉,目光深邃。
“你是真打算把這鏽鐵疙瘩,玩出花來?”
祁同偉:“總得試試。”
錢保國回屋,片刻後提着一個簡單的行李包走了出來。
“圖紙,還有那個樣品,都帶上。路上,我再琢磨琢磨怎麼改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