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風,從不停歇。
暴雪像刀子一樣刮過荒原,整片大地被埋在厚厚的冰層之下。
廢棄的觀測站孤零零地矗立在山脊盡頭,鐵皮屋頂早已鏽蝕變形,唯有窗縫裏透出一縷微弱的藍光,像是死寂中不肯熄滅的最後一口氣。
屋內,墨塵靠在牆角,指尖滑動着一塊老舊的全息投影儀。
MX07未刪減版又一次開始播放——那是三年前,靈曦躺在手術台上,睫毛輕顫,意識即將消散的那一段影像。
她的聲音還在數據流裏回蕩:“你說過……會帶我去看星海潮汐。”
他閉上眼,喉結滾動。
牆上貼滿了她近三年的照片:演講台上的側臉、街頭與志願者交談的瞬間、站在記憶中樞門前抬頭望天的模樣。
每一張都被紅筆圈住,標注着日期和眼神變化分析。
“第417天,回避目光接觸”“第589天,提及‘過去’時瞳孔收縮0.3秒”……那些字跡潦草卻執拗,像是一種自我凌遲。
他又喝了一口工業酒精兌水的液體,火辣辣地燒進胃裏。
系統警報第三次彈出:【精神負荷已超閾值,建議立即中斷記憶回溯】。
他冷笑,手指一劃,強制關閉。
就在這時,一陣狂風撞開鬆動的門板,吹翻了桌上的物品。
一枚舊式數據卡被卷出窗外,順着斜坡滾入雪地,眨眼就被風雪吞沒。
墨塵猛地起身,連外套都沒披,沖進了暴風雪中。
他在齊膝深的積雪裏跪爬前行,手肘砸進冰殼,膝蓋磨出血痕。
寒風刺穿骨髓,氧氣面罩結滿霜花,可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點微弱的反光——那是她六歲時錄下的聲音,藏在卡片裏整整二十年,也是她留在這個觀測站唯一的痕跡。
“長大後我要修好所有人弄丟的記憶。”
他曾親手把她最珍貴的東西撕碎,如今卻像個瘋子,在極寒中匍匐,只爲撿回一片殘渣。
當他終於攥緊那枚冰冷的數據卡,指節發白,整個人癱倒在雪地裏。
風雪蓋過他的身軀,仿佛下一秒就要將他徹底掩埋。
可他沒有動,只是仰頭望着灰暗的天空,沙啞地開口,像是對誰訴說:
“我把你推開了三次……第一次是你父親死後,我不該讓你靠近戰場;第二次是你覺醒S級精神力,我把你調離前線;第三次……是我籤下了那份協議。”
“每一次,我都以爲是在救你。”
“可現在我才明白——我才是那個毀掉你的人。”
與此同時,三百公裏外的補給運輸車上,沈知遙正低頭檢查拍攝設備。
她穿着僞裝成後勤人員的制服,耳後貼着微型信號屏蔽器。
幾個小時前,她親眼看見那個傳說中的指揮官——不再是新聞裏冷峻威嚴的模樣,而是一個蜷縮在角落、對着一段舊影像失神的男人。
她拍下了照片牆,拍下了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藥物注射痕跡,也拍下了他床頭那本寫滿“對不起”的筆記本。
但她沒有發布。
因爲她忽然意識到,這場追妻火葬場的背後,不是權謀算計,而是一場持續三年的自我放逐。
返程途中,車隊遭遇伏擊。
黑影從冰谷兩側躍下,槍聲炸裂。
沈知遙被人拖進地下通道時還在掙扎,直到看清對方的臉——韓越,燼火殘黨最後的首領,雙眼猩紅如獸。
“你以爲他是英雄?”他獰笑着把一段視頻投射在牆上:火焰吞噬建築,尖叫聲響徹夜空,“我親眼看他下令焚燒避難所,三百婦孺,無一生還!”
沈知遙盯着畫面,忽然冷笑:“這段剪輯掉了一半吧?前因呢?他們體內已經被植入神經炸彈,是你們逼他做的選擇。”
韓越臉色驟變。
下一秒,警報響起。
特勤小隊突襲而至,槍火交加。
混亂中,沈知遙奪過一把手槍,直指韓越眉心,聲音冷得像北境的冰:
“你說他殺人——那你呢?你綁架孩子做情感剝離實驗的時候,怎麼不說自己是惡魔?”
她活着出來了。
帶着全部素材。
三天後,一部名爲《沉默者》的紀錄片悄然上線。
沒有宣傳,沒有預告,只在一個匿名論壇發布了鏈接。
影片開頭是一片雪地腳印,蜿蜒通向一座破敗的觀測站。
畫外音平靜而鋒利:“我們總在尋找英雄的污點,卻忘了問一句:誰才有資格審判過去?”無需修改
《沉默者》上線第七個小時,播放量突破三千萬。
沒有預告,沒有熱搜,甚至發布者一直匿名。
但它就像一顆沉入深海的炸彈,悄無聲息地掀起了滔天暗涌。
全網開始自發剪輯片段:墨塵在雪地裏爬行的手、牆上密密麻麻的“她的眼神分析”、筆記本上寫滿的“對不起”。
最火的一段視頻配文只有十個字——
“他不是不愛,是不敢愛。”
天穹城的輿論場第一次出現裂痕。
那些曾罵他是“冷血暴君”的人,開始翻出三年前“大寂滅”末期的戰報:燼火組織在避難所植入神經炸彈,倒計時六小時,唯一的解決辦法是遠程引爆——而下令的人,是當時唯一能接入系統的核心指揮官。
用三百條命,換兩百萬人生還。
這是選擇題嗎?不,這是死刑判決。
有人開始質疑韓越的“復仇正義”。
有受害者家屬站出來揭露燼火用平民做情感剝離實驗的罪行。
更有人徒步北上,在那座鏽跡斑斑的觀測站外,放下一束藍鳶尾——那是靈曦最喜歡的顏色,也是舊時代象征“重逢”的花。
但屋內,始終沒有動靜。
風雪依舊,門扉緊閉。
食物補給由無人機定期投放,但監控顯示,墨塵已經連續四十八小時未離開角落。
他坐在黑暗裏,像一尊被遺忘的雕像,只有指尖偶爾劃過全息屏,重復播放那段手術室錄音:“你說過……會帶我去看星海潮汐。”
直到那天黃昏,一輛破舊的運輸車停在觀測站百米外。
肖揚獨自走來,肩扛防寒服,手裏握着一枚老舊通訊器——那種早已淘汰的物理按鍵式,連信號都靠中繼塔跳轉。
他將設備放在門口鐵架上,留下一句話,聲音不大,卻穿透風雪:
“她說過,想聽你怎麼解釋。”
門內,一道影子緩緩移動。
墨塵撿起那枚通訊器,掌心幾乎將它捏碎。
機身刻着一行小字:MX - 07,贈予小舟,2043年兒童節。
這是靈曦早年參與公益項目時送出的禮物之一,沒想到竟輾轉到了這裏。
他盯着它整整一夜。
屏幕泛着幽藍的光,映出他凹陷的眼窩和幹裂的嘴唇。
凌晨三點十七分,他終於按下通話鍵。
滴……
【對方已關閉所有私人線路,無法接通。】
那一瞬,他的呼吸停滯了一秒,隨即冷笑出聲,像是早就預料到這個結局。
他把通訊器貼在胸口,閉眼靠牆滑坐下去,沙啞低語:“你以爲我不敢死?我只是怕——你連恨我都懶得再看一眼。”
與此同時,記憶中樞頂層辦公室。
靈曦剛剛結束《沉默者》的最後一遍審閱。
畫面定格在雪地中那串孤獨腳印,漸漸被風抹平。
沈知遙站在窗邊,望着城市燈火,忽然開口:“你不打算見他嗎?”
“原諒太輕了。”靈曦合上終端,聲音平靜得像冬湖結冰,“我需要他明白——我不是他贖罪的工具,也不是他失而復得的物品。我是靈曦,是他親手弄丟又拼命找回的那個人……但不再是任他決定生死去留的附屬品。”
她打開一份新文檔,標題赫然寫着:《記憶共生協議》。
第一條寫着:未來所有S級記憶修復操作,必須啓用雙人同步機制,確保情感數據雙向流通,禁止單方面剝離或封鎖。
“愛不該是犧牲,也不該是囚禁。”她輕聲重復,指尖撫過屏幕,“所以我不會回去找他。”
話音落下,辦公室陷入寂靜。
窗外風暴雲層正在聚集,雷達顯示北境氣流異常,一場百年罕見的極寒颶風即將登陸。
就在此時,桌上的緊急通訊燈驟然亮起。
小舟的聲音帶着顫抖從揚聲器傳出:“靈曦姐!北境觀測站發出三級求救信號!能源核心故障,內部溫度已降至零下四十度,生命維持系統隨時崩潰!我們嚐試聯系墨塵長官,但……沒有任何回應!”
整個房間瞬間凝固。
沈知遙猛地抬頭,眼神銳利:“他已經昏迷超過六小時了。”
靈曦沒說話。
她只是緩緩站起身,走向醫療櫃,取出便攜式神經穩定環和抗凍劑。
動作很穩,仿佛早已預演過千百遍。
她的目光落在牆角那面旗幟上——深藍色底,一朵盛開的鳶尾,是志願者團隊送給她的紀念物,上面寫着一行小字:“修好別人記憶的人,請也別忘了找回自己的光。”
直升機停機坪上,螺旋槳轟鳴撕裂夜空。
狂風卷着雪粒抽打在防護罩上,機組人員高喊:“風暴提前了!我們必須立刻起飛或取消任務!”
靈曦踏上舷梯,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這座燈火通明的記憶中樞大樓。
那裏有她重建的人生,有她贏得的尊嚴,也有她親手劃下的界限。
但她也知道——
有些人,哪怕跪在風雪裏,也值得一次回眸。
不是因爲愛還能重來,而是因爲她終於可以以完整的自己,走向那個曾將她推入深淵,又用三年孤獨贖罪的男人。
直升機騰空而起,刺入漆黑如墨的雲層。
而在她背包深處,一枚特制嗅覺采樣儀正微微發燙——那是記憶修復師獨有的“感官錨定法”裝置,能通過氣味逆向定位人類最深層的情感記憶坐標。
此刻,它正悄然捕捉空氣中某種熟悉的、屬於舊日星艦艙內的鬆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