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落釋,你也打開看看吧!”左辰的聲音攜着幾分不易察察的暖意,打破了殿內的沉靜,“今日也算雙喜盈門,顏兒得了官職,聖上也允你重修勾湄河堤壩坍陷一事。”

落釋聞言,靜默片刻,轉身去後殿換了衣裙。

出來時,身上已是那身女侍中的舊服——青灰色的衣料洗得發淺,袖口的滾邊早已磨破了毛邊,邊角處還沾着幾點洗不淨的墨漬,在這苑裏,顯得格格不入。

她身形清瘦,舊衣穿在身上略有些空蕩,卻依舊脊背挺直,不見半分窘迫。

左辰望着她這般模樣,記憶忽然翻涌。想起她剛入職那年,不過十四歲的年紀,發間未插半分金釵銀步搖,只一支溫潤的羊脂玉簪綰着低髻。那玉簪質地細膩,泛着暖潤的柔光,頂端雕着極小的“智雅”二字,不細看幾乎難以察覺。

她腕間系着一串沉香木珠,走動時木珠輕叩,發出清越卻不張揚的聲響,混着她袖中暗帶的墨香,自成一派“縞素裹竹,潔雅疏狂”的氣韻。

誰曾想,當年當今聖上初登大寶,便欲將二人納入後宮——一人是如今母儀天下的落嫣皇後,另一人便是她落釋。可落釋偏不願困於宮牆,竟親自去尋了太後說情。太後素來喜愛她的通透聰慧,便應了下來。彼時聖上根基未穩,權力尚不牢固,自然不能強娶,此事便這般作罷,而落嫣皇後則是心願已了,成爲了母儀天下之人。

落嫣皇後的才華其實遠超落釋,十五歲嫁入宮中後,將偌大的後宮治理得井井有條,無一宮妃敢生事端。

可即便如此,聖上依舊不喜她,唯獨對她所生的皇子百般教導,傾注了不少心血。而落釋,她從來想要的便不是兒女雙全的安穩家庭,她渴望的是成爲史官,筆耕不輟上史冊;是講經論道,與鴻儒探討古今;是走遍禹池的各個角落,看遍元宵夜的萬盞花燈。

可勾湄河堤壩坍塌一事,終究是改了她的性子。落嫣皇後入宮不過兩年,那份初時的靈動也早已被宮闈磨去,不復當年模樣。

廊下的禹桉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心中疑竇叢生。左相與落釋之間究竟有着怎樣的關系?爲何左相會爲了她,不惜早入禹池皇宮,私自去見父皇?

那日左相身着素衣,與宋雨爭執不休時,他分明聞到左相身上有一股清冽的藏香味。父皇最篤信佛法,也最鍾愛藏香,常常在御書房內徹夜點燃,連帶着書本、衣物上都浸着這獨特的香氣。禹桉實在想不通,父親爲何要這般維護落釋?

“多謝左相。”落釋抬眸,臉上露出幾分高興的神色,朝着左辰淺淺一笑,眼眶微微泛紅,感動的淚水漣漣。

可一旁的南書看得真切,她這笑意僵硬得很,眼底深處並無半分真切的感激,反倒藏着幾分難以捉摸的圖謀。

尋常人歷經那般大變,重獲官職時,或是喜極而泣,或是感慨萬千,斷不會是這般略顯木訥的模樣。

她顯然有事瞞着左辰,可左相卻未曾察覺,只是將手中的明黃詔書遞到她面前,眼神示意她打開。

左辰的話音剛落,禹桉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這兩道聖旨,一道明面上是給禹顏封官,讓他名正言順地去查喚魂咒一事。可在父皇看來,禹顏雖有才華,性子卻太過直率不懂變通,這般性情在官場上斷然難以長久,朝堂之上也並非缺他不可。恐怕這官職,不過是給左相的一個安慰,好穩住他們二人多年的兄弟情分罷了。

至於允諾落釋重修堤壩,恐怕也只是束縛左相的一個借口,或是用了其他什麼東西做了交換。禹桉太了解他的父親了,左相軍功赫赫,權傾朝野,早已惹得父皇心中不滿。

這些年朝堂諸事多由左相打理,若不是當年左辰主動離開禹池,父皇也未必能安安穩穩地坐這幾年皇位。說到底,他的父皇的確不如左相,無論是治國才能,還是立下的功績,都相差甚遠。

他曾親眼見過二人對弈,左相棋藝遠在父皇之上,卻總是故意步步退讓,裝作不敵的模樣,惹得父皇龍顏大悅。

而他的父皇,竟也次次信以爲真,再加上宋和辰常在一旁阿諛奉承,時日一長,父皇便真的以爲自己棋藝高超。唯有那些追隨多年的老臣心中清楚,當今聖上不過是徒有威信,實則並無治國之才。

恐怕這也是父皇急於讓哥哥上位的原因吧?

難道是因爲他和禹顏都擋了哥哥的路,所以才有人蓄意設計,讓他們落得這般下場?

禹桉心中一沉,他何嚐不知道,自己不過是哥哥上位途中的一塊磨刀石。

五歲那年,父皇總讓他練功、讀書,他學得格外認真,還天真地以爲父皇是真心關心他,想多陪陪他。

直到後來哥哥的到來,父皇拉着哥哥的手,一遍遍教他讀史書、論時政,而他手裏捧着的,永遠只是一本無關緊要的話本。他常常偷偷跑去藏書閣,本以爲會被掌書人驅趕,好在那位老掌書心善,每次見他來,都會悄悄放他進去。

可他不能與哥哥比較,也不敢比較。

每當有人將他們兄弟二人放在一起評判時,他必須藏拙,裝作頑劣不堪的模樣,否則等待他的便是母妃嚴厲的打罵。漸漸地,“紈絝好色、風流成性、狂妄自大”的名號便牢牢地扣在了他的頭上,朝野上下無人不曉,到最後,他差一點就真的騙了自己,以爲自己本就是這般模樣。

父皇待他算不上差,衣食無憂,賞賜不斷,可卻從未真正肯定過他的任何一點才華。

所以他常常羨慕禹顏,羨慕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展露鋒芒,甚至可以不認這個父親,活得瀟灑自在。

可如今,他真的占了禹顏的身體,擁有了他的身份、他的父親,甚至是他的“妻子”,心中卻沒有半分喜悅。黃泉之下,禹顏怕是恨極了他吧?

思緒飄遠,禹桉又想起當年勾湄河堤壩修建之事。

他曾在藏書閣中見過落釋的治水策論,條理清晰,方法穩妥,按此施工絕無問題。若不是有人從中作梗,那堤壩斷然不會坍塌,下遊的百姓也不會遭受那般慘重的損失。這件事想必是落釋心中最深的傷痛,可不知爲何,如今的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通透磊落的女侍官,變得讓他有些認不出了。

那年堤壩剛竣工不久,他還在藏書閣中翻閱古籍,便被母妃身邊的丫鬟匆匆叫了回去,說母妃有重要的人要讓他見。

他當時還抱着剛找到的孤本,一路小跑着去找母妃。可母妃見他懷裏揣着書,頓時勃然大怒,一把奪過書本扔進了火盆。他拼命想阻止,卻被丫鬟死死拉住,只能眼睜睜看着那本珍貴的孤本被火焰吞噬,化爲灰燼。

母妃拉着他的手往外走,他忍不住回頭,看着火光越燒越旺,直到走到門口,火焰漸漸熄滅,他便再也沒有回頭看過一眼。

“桉桉,看見了嗎?她就是我朝唯一的女侍官。”母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着幾分復雜的情緒。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女子爲官,她沒有像尋常女子那般披散着長發,而是和男子一樣束發綰髻,身着官服,身姿挺拔。

年少的禹桉滿心好奇,忍不住問母妃:“母妃,她到了及笄之年了嗎?爲何要束發?她不是女子嗎?爲何可以爲官?”

母妃聞言,眼神黯淡了幾分,緊緊握着他的手,語氣帶着一絲懇求:“桉桉,母妃很希望你能像她一般,展露才華,爲國效力,可你不能。答應母妃,永遠不要輕易顯露你的智慧,好嗎?桉桉。”

他當時似懂非懂,卻還是點了點頭。母妃允許他讀書,卻不允許他露智,這句話,他記了兩世。

爲何有的人一出生便能大展身手,肆意揮灑才華,而他活了兩世,每一世都拼命的去活,但每一世都快要了他的命!

“好了,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左辰率先打破了殿內的沉寂,語氣平淡無波,眼底卻藏着一絲難以察覺的復雜。他望着面前的落釋,心中清楚,今夜的她恐怕是睡不着的——幾年來心心念念的執念,終於得了這麼一個重修堤壩的借口,這份積壓已久的迫切與期待,怎會讓她安然入眠?

只是他身爲左相,能爲她爭取到的,也唯有這些了。

落釋垂眸,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舊官服的衣料,低聲應道:“好,我走了。今日多謝左相。”語氣裏聽不出太多情緒,唯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喟嘆。

“落釋,”左辰忽然開口叫住她,目光落在她那身官服上,袖口磨破的毛邊、裙擺上洗不淨的墨漬,在宮燈的映照下格外扎眼,“裏面還備着幹淨的官服,你這衣服……先脫下換了吧。”

落釋身形微頓,隨即頷首:“多謝左相提醒。”

“無妨,你且去吧。”左辰擺了擺手,收回了目光。

待落釋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左辰轉向一旁侍立的南書,語氣緩和了些:“南書,你也回去吧。顏兒留下陪我片刻,今日有些乏累,讓他替我捏捏肩。”

南書見狀,知曉左相定是有話要單獨對禹桉說,便應了聲“是”,悄然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屋子。他坐在床沿,並未熄燈,只是靜靜等着禹桉歸來,好在並未等太久。

殿內只剩父子二人,左辰拉過禹桉的手,力道溫和卻帶着不容拒絕的意味,重復道:“沒事了,替我捏捏肩吧。”

禹桉挑眉,帶着幾分玩笑的語氣問道:“父親確定要我捏?”

左辰斜睨他一眼,故意板起臉:“咋的?如今成了大理寺協查官,翅膀硬了,連父親也不放在眼裏了?”

“那倒不是。”禹桉連忙擺手,笑着解釋,“只是兒子好歹習過武,手上力道沒個準頭,怕一不小心弄疼了父親。”

“哼!就這?”左辰嗤笑一聲,眼底閃過一絲當年身爲武將的鋒芒,“誰還不是個上過戰場的武將呢?這點力道算什麼。”

“好好好,兒子錯了錯了,這就給您捏。”禹桉無奈一笑,走到左辰身後,雙手輕輕覆上他的肩頭,緩緩用力。

指尖觸到的是肩頭緊實的肌肉,帶着常年操勞留下的僵硬。禹桉動作輕柔地揉捏着,力道由淺入深。

左辰閉上雙眼,裝作閉目養神的模樣,嘴上的叮囑卻沒停下,一字一句都透着關切。

“顏兒,明日你不必去面聖,落釋需得親自入宮謝恩。你只需直接去大理寺,找到卿蔚夫便可。”左辰緩緩開口,聲音帶着幾分慵懶,卻字字清晰,“這老頭性子雖有些頑劣,愛較真兒,可遇上正事絕不含糊,最是靠譜。

他還有個徒弟叫林愾,年紀輕輕,武功卻十分不錯,是個可靠的助力。日後我不能常伴你左右,若遇上棘手的事,盡可去尋他們二人相助。”

禹桉手上動作不停,靜靜聽着,時不時應一聲“兒子記下了”。

“至於其他人,”左辰話鋒一轉,語氣沉了幾分,“你需得多提防些。我知你聰明,通透事理,可這官場不比過昔鎮,冷箭暗槍防不勝防。

切記凡事莫要與人爭執,安安分分做好自己的事便好。如此一來,即便聖上想怪罪,也挑不出你的錯處。”他頓了頓,補充道,“這一點,你倒是可以學學落釋。她性子雖傲,不擅逢迎,可多年來爲官,始終是功大於過,聖上這才鬆口許她官復原職。”

禹桉捏着肩的手微微一頓,忍不住直言道:“父親,落釋能官復原職,恐怕不是因爲功大於過吧?是因爲您將嶺邊的駐軍權交還給了聖上,對不對?”

他問得直接,沒有半分遮掩。左相待他素來坦然,他也無需拐彎抹角。

聽到這話,左辰猛地睜開眼,眸中滿是驚訝,顯然沒料到他竟會這麼快察覺此事:“你如何得知?是宋和辰告訴你的?”

“父親莫不是忘了?”禹桉笑了笑,語氣帶着幾分篤定,“您當年建立軍功,每經過一處地方,每在一處扎營,都會親筆寫下地方風志,記錄當地的風土人情、民生利弊,哪些是值得推廣的,哪些是需要改進的,一一列明後呈給聖上,請他定奪。

聖上雖采納了不少,可有些事終究是敷衍了事,您便總在冊子上勾勾畫畫,標注得清清楚楚。方才在您書房,我見您收藏的風志少了一本,正是嶺邊那冊。

落釋雖說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可單憑她的功績,聖上斷然不會這般急於恢復她的官職。若不是您用駐軍權相換,他怎會輕易鬆口?”

左辰望着兒子清亮的眼眸,怔了片刻,隨即緩緩鬆了口氣,唇邊勾起一抹釋然的笑意:“顏兒,你還是這般聰明。”其實這事也瞞不了多久,過幾日便會傳遍禹池,如今他既然已經知道,倒也省了日後再特意解釋的功夫,心裏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

“好了,本來是想過幾日再告訴你的,如今你既然已經知曉,父親也不瞞你了,事情確實如你所想。”

左辰拍了拍他的手背,語氣恢復了往日的溫和,“你且先回去休息吧,南書還在等着你呢。”

說着,他抬手將禹桉捏肩的雙手輕輕放下,睜開雙目,目光定定地盯着他,眼神裏的示意再明顯不過——讓他趕緊回去。

“那兒子便先回去了。”禹桉順勢收回手,躬身行了一禮,“父親也操勞了一日,務必早日休息,莫要太過勞神。”

左辰微微頷首,唇邊漾起一抹欣慰的笑意:“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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