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這一夜,注定漫長。

藥浴整整持續了兩個小時。

每一次加藥,霍雲霆都要經歷一次如同刮骨般的劇痛。

到最後,他整個人幾乎虛脫,連咬住毛巾的力氣都沒有了。

只能靠在姜酒懷裏,像個溺水的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姜酒也沒好到哪去。

她一邊要控制水溫,一邊要施針引導藥力,還要時刻關注霍雲霆的心跳。

背後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溼透了,粘在身上難受得很。

“最後一針。”

姜酒的聲音有些沙啞。

她手裏捏着一根最長的金針。

目標是霍雲霆腳底的涌泉穴。

這也是最關鍵的一步。

能不能打通堵塞的神經,就看這一哆嗦了。

“霍雲霆,看着我。”

姜酒捧起霍雲霆的臉,強迫他渙散的眼神聚焦。

“別睡過去。”

“你要是敢睡,我就把你扔進蛇窩裏喂蛇。”

霍雲霆費力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放心……還沒把你……娶進門……舍不得死。”

“貧嘴。”

姜酒罵了一句,手腕猛地一抖。

金針帶着一股無可匹敵的銳氣,瞬間刺入涌泉穴,直沒至柄!

“呃——!”

霍雲霆猛地仰起頭,脖子上青筋暴起如樹根盤結。

喉嚨裏發出一聲野獸瀕死般的低吼。

那種感覺。

就像是一道閃電,直接劈進了他的腳底板,順着小腿一路向上,直沖天靈蓋!

疼!

但這疼裏,竟然夾雜着一絲久違的……麻!

兩年了。

整整兩年了。

他的這雙腿就像是兩根爛木頭,無論是用火燒還是用針扎,都沒有任何感覺。

可現在。

他感覺到了!

雖然是痛,但那是活生生的痛!

“動了!”

姜酒突然驚喜地喊了一聲。

她死死盯着霍雲霆的左腳大拇指。

就在剛才那一瞬間。

那根腳趾,極其微弱地、輕輕地顫動了一下。

幅度很小,但在姜酒眼裏,無異於驚雷。

“霍雲霆!你看見了嗎!”

“你的腳趾動了!”

姜酒激動得像個孩子,一把抱住了霍雲霆的脖子。

霍雲霆此時已經到了極限。

聽到這句話,他那根緊繃了兩年的弦,終於鬆了下來。

眼前一黑,徹底暈了過去。

但他昏迷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

這女人身上……真香。

……

“聽說了嗎?昨兒晚上霍團長家裏那動靜,嚎得跟殺豬似的,老首長都在裏面守了一宿!”

“可不是嘛,我起夜的時候瞅見趙首長的警衛員都在門口立正站崗呢,那氣氛,嚇人得很。”

“你說那姜家來的鄉下媳婦,是不是真在搞什麼封建迷信?又是殺雞又是灌黑湯的,別真把霍團長給折騰沒了。”

“噓!小點聲!今兒早上我看趙首長走的時候,臉上可是帶着笑的,沒準兒……真給治出點名堂來了?”

清晨的大院,總是伴隨着這股東家長西家短的嘈雜醒來。公共水房裏,幾個軍嫂一邊刷着牙,一邊擠眉弄眼地交換着最新的情報。水龍頭譁譁地流着,掩蓋不住她們那顆八卦的心。

姜酒推開院門的時候,正巧聽見這幾句議論。她也沒惱,只慵懶地伸了個懶腰,手裏還提着一個用竹篾編的小籠子,裏面不知裝着什麼活物,發出“悉悉索索”的細微聲響。

那幾個軍嫂一見正主出來了,聲音戛然而止,一個個眼神閃爍,低頭假裝猛搓衣服。昨兒個姜酒那一手“死人復活”的本事,再加上那股子不好惹的潑辣勁兒,早就讓她們心裏發怵了。

姜酒沒理會這些眼神,徑直走向水房。她今兒穿了件的確良的碎花襯衫,袖口挽得高高的,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臂。只是那肩膀處,雖然衣服遮得嚴實,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下面纏着厚厚的紗布,只要稍微一動,那排牙印就鑽心地疼。

“早啊,各位嫂子。”姜酒接了盆水,語氣聽不出喜怒。

“哎……早,早。”幾個軍嫂尷尬地應着,手裏的動作都不自覺地加快了,恨不得立馬消失。

姜酒也不在意,捧起冷水洗了把臉,冰涼的感覺讓她徹底清醒過來。昨晚那一戰,確實耗神。霍雲霆那腿裏的“寒屍毒”雖然刮幹淨了,但後續的排毒期才是最難熬的。今早她去看的時候,那男人雖然還在昏睡,但眉頭緊鎖,顯然正經歷着神經重連的劇痛。

但這痛是好事。痛,代表活着。

洗完臉,姜酒拎着那個竹籠子,晃晃悠悠地往回走。路過張大娘家門口時,張大娘正端着一碗熱騰騰的小米粥出來,一見姜酒,那張老臉立刻笑成了一朵菊花。

“哎喲!姜醫生!起這麼早啊!”張大娘把粥往旁邊窗台一放,搓着手湊了上來,那熱情勁兒跟昨天喊抓特務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這是去抓藥了?我家鐵蛋今兒早上精神頭可好了,還喊着要吃肉呢!”

“吃肉不行,還得喝兩天清粥。”姜酒停下腳步,手指在竹籠子上輕輕彈了一下,“藥還沒抓,這是給我家那口子弄的‘補品’。”

張大娘好奇地往籠子裏瞅了一眼,只看見一團五彩斑斕的東西在蠕動,嚇得她脖子一縮:“這……這是啥玩意兒啊?看着怪滲人的。”

“好東西。”姜酒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專門治那些心裏不幹淨、想吃回頭草的人。”

張大娘沒聽懂這後半句的深意,只當是神醫的怪癖,也不敢多問,只豎起大拇指:“姜醫生就是高人!那什麼,霍團長咋樣了?大院裏都傳開了,說您昨晚那是關公刮骨療毒,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過兩天不就知道了?”姜酒沒把話說死,在這個時代,太過高調容易招惹是非,雖然她從來不怕是非。

告別了張大娘,姜酒回到小院。一進屋,那股濃鬱的藥味還沒散去。霍雲霆已經醒了,正靠在床頭,臉色雖然依舊蒼白,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他正試圖移動自己的腿。

被子下面,那雙曾經毫無知覺的雙腿,此刻正隨着他的用力,極其微弱地抽動了一下。雖然幅度很小,小到幾乎看不見,但這對於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來說,無異於驚雷。

“別亂動。”姜酒把竹籠子放在桌上,走過去一把按住他的膝蓋,“剛接上的經絡跟豆腐渣似的,你想再斷一次?”

霍雲霆停下動作,抬頭看着她。晨光透過窗戶灑在她身上,給她那張明豔的臉鍍上了一層金邊。昨晚那瘋狂的一幕幕在腦海裏回放,尤其是那血腥味和她肩膀上的傷……

他的視線落在姜酒的左肩上,眼神瞬間變得有些晦暗。

“疼嗎?”霍雲霆的聲音沙啞,帶着剛醒來的慵懶,還有一絲小心翼翼的愧疚。

姜酒挑了挑眉,故意誇張地捂住肩膀:“疼啊,怎麼不疼?霍團長牙口那麼好,差點沒把我這塊肉給撕下來當下酒菜。”

霍雲霆的臉頰罕見地紅了一下,那是羞愧,也是窘迫。他堂堂七尺男兒,竟然咬了一個女人,這事兒要是傳回團裏,那些老戰友能笑話他一輩子。但更讓他心慌的是,他當時那種失控的狀態,完全是被這個女人掌控的。

“我會負責。”霍雲霆憋了半天,憋出這四個字,語氣鄭重得像是在宣誓。

“負責?”姜酒輕笑一聲,轉身去倒水,“行啊,以後家裏的碗你刷,衣服你洗,地你拖,這也算負責。”

霍雲霆愣了一下,沒想到她的要求這麼接地氣。但隨即,他點了點頭:“好。等我站起來,這些都歸我。”

姜酒把水杯遞給他,順手從口袋裏掏出一把花花綠綠的藥丸:“吃了。這是固本培元的,還有止疼的。”

霍雲霆二話不說,接過藥丸一把塞進嘴裏,連水都沒喝就咽了下去。他對姜酒的信任,經過昨晚,已經到達了頂峰。

“那個……”霍雲霆吞下藥,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剛才外面吵什麼?”

姜酒拉過一把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一邊擺弄着桌上的竹籠子,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還能吵什麼?吵你霍團長是不是被我這個妖女給害死了唄。不過嘛,估計過不了一會兒,這風向就要變了。”

霍雲霆皺眉:“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有些人啊,耳朵靈得很。”姜酒打開竹籠子,一只通體碧綠、背上卻長着五彩斑點的大壁虎爬了出來,順着她的手臂蜿蜒而上,最後趴在了她的肩頭,那模樣既詭異又有一種奇異的美感,“聽說你有救了,以前那些看不起你的、躲着你的,這會兒怕是腸子都要悔青了,正琢磨着怎麼回來找補呢。”

霍雲霆看着那只壁虎,眼皮子跳了跳,但他沒問那是啥,只是冷哼一聲:“我這裏不是收容所,也不是誰想來就能來的。”

姜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話別說得太早。萬一人家帶着雞湯,帶着眼淚,帶着‘青梅竹馬’的情分來了呢?霍團長這鐵石心腸,能頂得住?”

霍雲霆聽出了她話裏的戲謔,正要反駁,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汽車引擎的聲音。不同於昨晚軍用吉普的轟鳴,這聲音聽着更輕巧,像是機關單位用的小轎車。

緊接着,院門被輕輕敲響了。

“雲霆哥?我是婉兒,我聽說……聽說你的腿有轉機了?我來看看你。”

那聲音嬌滴滴的,透着一股子江南水鄉的柔媚,跟這粗獷的軍區大院格格不入。

霍雲霆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比剛才聽到姜酒說要洗碗拖地時還要難看幾分。

姜酒卻笑了。她伸手摸了摸肩頭那只五彩壁虎的小腦袋,低聲說道:“你看,我就說吧,這‘消息’長了翅膀,蒼蠅聞着味兒就來了。”

與此同時,大院另一頭的文工團排練室裏。

幾個女兵正圍在一起竊竊私語。

“哎,你們看見了嗎?剛才林婉兒可是請了假走的,手裏還提着個保溫桶,那香味,隔着二裏地都能聞見!”

“聽說是去霍團長那兒了。這林婉兒也真是夠現實的,當初霍團長剛受傷那會兒,她可是避之不及,連面都不露,生怕被賴上。這會兒聽說老首長親自去看了,還請了神醫,霍團長可能要好了,她這就坐不住了?”

“那可不!霍團長要是好了,那可是咱們軍區最年輕的首長預備役,前途無量啊!林婉兒那是啥人?那是把算盤珠子都撥爛了的主兒!”

“不過……聽說霍團長家裏那個鄉下媳婦也不是省油的燈,昨兒個還在大院裏發威呢。林婉兒這一去,怕是要撞槍口上吧?”

“嘿嘿,那就有好戲看了!走走走,咱們也去溜達溜達,看看這‘白月光’能不能鬥得過‘鄉下虎’!”

流言蜚語像長了腳一樣,迅速在每一個角落蔓延。

而在霍家小院門口,林婉兒正站在那裏,手裏緊緊攥着保溫桶的提手。她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了一件淡黃色的小碎花布拉吉,頭發梳成了兩條烏黑油亮的麻花辮,垂在胸前,顯得既清純又楚楚可憐。

她深吸了一口氣,調整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務必要讓自己看起來既關切又帶着幾分久別重逢的委屈。

昨天聽到消息的時候,她確實是慌了。她沒想到霍雲霆那個廢人竟然真的還有翻身的一天!當初她退避三舍,是因爲不想嫁給一個殘廢守活寡,更不想被拖累了一輩子的前程。可如果霍雲霆能站起來,那一切就不一樣了!憑霍家的背景和霍雲霆的能力,以後那就是飛黃騰達!

那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鄉下女人,憑什麼撿這個漏?

林婉兒在心裏冷笑了一聲。一個只會撒潑打滾的村婦,怎麼跟她這個文工團的台柱子比?只要她稍稍用點手段,喚起霍雲霆對過去的記憶,再展示一下自己的溫柔體貼,那個粗鄙的村婦就只有靠邊站的份兒!

想到這裏,林婉兒底氣更足了。她再次抬起手,輕輕叩響了門環。

“雲霆哥……我知道你在裏面。以前是我不好,我有苦衷的……你開開門,讓我看你一眼好不好?”

這聲音,百轉千回,若是換個定力差點的男人,恐怕骨頭都要酥了。

屋內,姜酒慢條斯理地站起身,把肩上的壁虎拿下來,重新放回桌上的瓦罐裏,不過這次,她沒蓋蓋子。

“霍團長,”姜酒走到床邊,俯下身,在霍雲霆耳邊吹了口氣,“你的好妹妹在外面哭喪呢,你不心疼?”

霍雲霆只覺得耳朵一癢,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黑着臉,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個字:“滾。”

也不知道是讓姜酒滾,還是讓門外那個滾。

姜酒笑得更歡了:“那可不行,人家大老遠送雞湯來,咱們得講禮貌。我去給她開門,你呢,就負責躺着,好好享受這‘齊人之福’。”

說完,姜酒轉身,腳步輕快地走向門口。

門栓被拉開的聲音在安靜的院子裏顯得格外清晰。

林婉兒心中一喜,剛要擠出一滴眼淚往裏沖,卻迎面撞上了一張明豔得讓人嫉妒的臉。

姜酒倚在門框上,雙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還沒來得及粉墨登場的小醜。

“喲,這不是林大美女嗎?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也不怕這院裏的藥味兒熏着你那身金貴的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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