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沒吃着?”
食堂窗口裏飄出一句調侃。
炊事班的大胖子把鐵勺顛得當當響。
他盯着霍野那張又黑又沉的臉,還有眼下那一抹明顯的青黑,臉上的肥肉擠成一朵花。
霍野沒搭理。
單手扣緊腰間的武裝帶。
另一只手抓過兩個白面饅頭,順帶拎走一飯盒濃稠的小米粥。
他瞥了胖子一眼。
涼颼颼的。
“話多。”
嗓音啞得厲害,像是剛吞了一把粗沙礫。
胖子也不怵他,嘿嘿直樂,腦袋湊近窗口壓低了聲:
“團長,這不賴俺嘴碎。昨晚俺起夜,聽着您那屋沖涼水的動靜,譁啦啦響了大半宿。這大冬天的,您這火也是真夠旺。”
霍野腮幫子瞬間繃緊。
那條凌厲的下頜線更硬了。
他抓着饅頭轉身就走。
軍靴踩在凍土上,咔嚓作響,步子邁得又大又急。
沒吃着?
那是他不想吃嗎?
昨晚那張一米二的小破床,稍微動一下就嘎吱亂叫。
懷裏那女人身子軟得像團雲,被他親得眼尾泛紅,一聲聲喊着疼。
那動靜跟帶鉤子似的。
直接把他理智鉤得稀碎。
可手掌底下的腰太細,太脆。
加上大病初愈,那臉色白得讓人不敢下重手。
霍野硬是把到了嘴邊的肉給吐了出來,生生刹住車。
這活罪,真不是人受的。
……
回到宿舍門口。
凜冽的寒風灌進肺裏,霍野這才壓下心頭那股子燥意,推門進屋。
屋裏暖和。
陽光灑在藍格布桌面上,紅柳枝在玻璃瓶裏靜靜舒展。
夏清正坐在桌前收拾她的寶貝木箱。
幾把手術刀在光下泛着冷光。
聽見動靜,手術刀收入空間,她回過頭。
米白色高領毛衣裹着修長的脖頸,巴掌大的小臉襯得瑩白如玉。
“回來了?”
調子有點懶。
帶着剛睡醒特有的軟糯鼻音。
霍野喉結上下滾了兩遭,把早飯往桌上一擱。
“吃飯。”
他拉開椅子坐下。
視線卻不受控制,直勾勾落在她唇瓣上。
那裏微微紅腫,嘴角還有一處明顯的破皮。
昨晚他失控時的傑作。
夏清察覺到他的目光。
她也沒躲,似笑非笑地睇了他一眼,纖細的指尖輕輕點了點傷處。
“霍團長屬狗的?嘴都給我咬破了。”
霍野動作一頓。
耳根子騰地一下紅透了。
他沒吭聲,抓起饅頭狠狠咬了一大口,含糊地扔出一句:
“那是你不配合。”
“我不配合?”
夏清挑眉。
還沒來得及反駁,門外傳來警衛員小張的大嗓門。
“嫂子!嫂子起沒?劉軍醫問您啥時候方便去衛生隊看看!”
夏清神色一斂。
眼底的媚意瞬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醫生的清冷與幹練。
昨晚雖然鬧得凶,正事不能忘。
這駐地的醫療條件太差,全是隱患。
“這就來。”
夏清幾口喝完粥,隨手披上霍野那件寬大的軍大衣。
衣服上還有男人身上凜冽的煙草味。
“走,去看看你們的衛生隊。”
……
團部衛生隊。
三間打通的大平房,光線昏暗。
剛進門,一股濃烈的來蘇水味夾雜着腥氣撲面而來。
夏清眉頭瞬間擰緊。
“嫂子,來啦!”
劉軍醫背着手站在屋中間。
臉上堆着笑,褶子裏卻藏着顯而易見的敷衍。
這小丫頭片子還沒上任就又要管這管那,他心裏能痛快才怪。
“劉軍醫。”
夏清沒跟他客套。
目光如同掃描儀,迅速掃過整個診療室。
角落裏,三個衛生員正在忙活。
換藥的不戴手套,直接用鑷子夾着棉球往傷口上懟。
配藥的瓶蓋隨手扔在積灰的桌面上。
最觸目驚心的,是窗邊那個燒得通紅的煤爐子。
爐子上架着一口漆黑的大鋁鍋。
水正咕嘟嘟翻滾。
幾十個用過的玻璃注射器、帶血的針頭,正在這鍋混濁的水裏上下翻騰。
水面上,甚至漂着一層黃褐色的油垢和水鹼。
叮叮當當的碰撞聲,聽得人頭皮發麻。
“這是在幹什麼?”
夏清指着那口鍋,聲音驟然冷了下來。
劉軍醫一愣,滿不在乎地回答:
“消毒啊!咱們條件苦,沒那洋玩意兒高壓鍋。老祖宗傳下來的法子,煮沸半小時,啥蟲子燙不死?”
“燙死?”
夏清氣笑了。
她大步走到煤爐前。
也不嫌熱氣熏人,拿起長鑷子,直接從鍋裏夾出一個針頭。
針管內壁上。
那一抹暗紅色的血漬凝固在玻璃上,在沸水中顯得格外刺眼。
“這就是你說的消毒?”
夏清舉着針頭轉身,目光逼視劉軍醫。
“乙肝病毒在沸水中至少需要20分鍾滅活,但這只是理論值!像這種帶着殘留血漬的針頭,別說煮半小時,煮一天它也是個毒源!”
“你這是救人?你這是在給戰士們集體接種病毒!”
屋內死一般的寂靜。
幾個衛生員嚇得停了手,大氣都不敢出。
劉軍醫的老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他在團裏幹了十幾年,誰見了他不得尊一聲“劉老”?
今兒被個黃毛丫頭當衆下了面子?
“嫂子,這就過了吧!”
劉軍醫脖子一梗,也不裝了。
“咱們是野戰部隊!不是城裏的嬌氣大醫院!當年打仗連針頭都沒有,竹管子也能救命!怎麼到了你這兒,煮沸消毒就成害人了?”
他越說越來勁,手指點着桌面:
“我知道你是大學生,理論一套一套的。但這是部隊!別拿那一套資產階級的窮講究來壓人!”
夏清看着他。
眼神平靜,卻透着一股讓人心悸的冷意。
“你也知道那是當年?”
“現在是1976年。”
“醫學是在進步的,不是靠你賣慘、憶苦思甜就能把病治好的。”
鐺——!
她手一鬆,針頭落回鐵盤,發出一聲脆響。
“從今天起,所有侵入性器械必須高壓蒸汽滅菌。沒有高壓鍋就去買,買不到就去借!”
“還有,換藥必須戴無菌手套,桌面上這層灰,給我擦得一塵不染!”
“你……你……”
劉軍醫氣得胡子直抖,指着夏清的手指頭都在哆嗦。
“好大的官威啊!我找團長評理去!我就不信,霍團長能容忍這種嬌小姐脾氣在部隊裏撒野!”
“找我?”
一道低沉冷硬的聲音,突然在門口炸響。
光線被遮擋。
門口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霍野不知道在那兒站了多久。
他逆着光,身形像座巍峨的山。
那雙漆黑的眼,冷冷掃過氣急敗壞的劉軍醫,最後定格在夏清挺直的脊背上。
目光微動。
這女人發火的樣子。
真他媽帶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