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知何時漸漸停了，只留下溼漉漉的街道和空氣中清冷的水汽。陳陽在公交站台坐了許久，直到身上的寒意滲透進骨髓，才機械般地站起身。
他不能一直坐在這裏。無論多麼不願面對，他終究需要一個落腳的地方。
下意識地，他抬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報出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址時，他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哽住，聲音幹澀沙啞。
車子駛向市中心那棟高級公寓樓，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飛速倒退，卻無法在他空洞的眼眸中留下任何倒影。他只覺得疲憊，一種從靈魂深處彌漫開來的、沉重的疲憊。
下車，刷卡進入大堂，電梯勻速上升。狹小的空間裏只有他一個人，安靜得能聽到自己有些紊亂的呼吸聲。數字不斷跳動，最終停在了那個他曾經稱之爲“家”的樓層。
站在熟悉的入戶門前，他停頓了幾秒，指尖懸在密碼鎖上方，微微顫抖。最終，他還是按下了那串刻在記憶裏的數字——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咔噠。”
一聲輕響，門鎖開了。這聲音曾經代表溫暖和歸屬，此刻卻冰冷得像某種審判。
他推開門。
玄關的感應燈應聲亮起，投下一小片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了門口的一小片區域。再往裏，客廳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寂靜無聲。
他沒有立刻開燈，只是借着那點微弱的光，麻木地換鞋，走進客廳。
空氣中彌漫着一種冰冷的空蕩感。沙發上沒有隨意扔下的外套，茶幾上沒有喝了一半的水杯，甚至連空氣淨化器都安靜地沉寂着。白天他離開時精心收拾過的一切，都維持着原樣，整潔得沒有一絲煙火氣，也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氣。
他的目光掃過餐廳。長長的餐桌上，幾個蓋着保鮮膜的盤子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裏。那是他早上出門前，懷着滿心期待親手準備的幾樣趙琳愛吃的菜，本想晚上紀念日時和她一起享用。
保鮮膜完好無損，盤子裏的菜色依舊鮮豔，卻透着一股隔夜的冰冷感。
顯然，她根本沒有回來過。
所謂的“加班餐”，從頭到尾，都只是他一個人可笑的獨角戲和等待。
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揪了一下，鈍痛蔓延開來。他閉了閉眼，強迫自己移開視線，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向臥室。
臥室的門虛掩着，他輕輕推開。
裏面同樣一片漆黑。他摸索着按下門邊的開關，頂燈驟亮，刺得他眼睛微微眯起。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趙琳梳妝台上那些琳琅滿目的護膚品和化妝品。幾個嶄新的、價格不菲的精華和面霜瓶子擺在最顯眼的位置，標籤還沒拆——那是她最近新買的，他甚至還記得品牌方寄來時她開心的樣子。
他的視線不受控制地移向旁邊的衣帽間。開放式衣櫃裏，他的衣服只占了小小的一角，而趙琳的那邊，則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衣物。
其中，一條鮮豔的紅色連衣裙，如同燃燒的火焰，突兀地闖入他的視野，狠狠刺痛了他的眼睛。
就是那條裙子。
今晚在KTV包廂裏，她身上穿的那條他從未見過的、襯得她肌膚勝雪、明豔照人的紅色連衣裙。
它此刻就靜靜地掛在她的衣櫃裏，仿佛在無聲地嘲笑着他。
她根本不是從公司直接去什麼“生日聚會”的！她早就計劃好了！她提前回家，換上了這條精心準備的新裙子，打扮得光彩照人，然後去爲另一個男人慶祝生日！
所謂的“緊急對接客戶”，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精心編織的謊言！
這個認知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地捅穿了他最後一絲僥幸和搖擺。所有的懷疑、所有的不安，在此刻都得到了最殘酷的證實。
他踉蹌着後退兩步，跌坐在冰冷的大床邊緣。床墊柔軟，卻無法帶來絲毫慰藉。
他抬起頭，正對着床頭的牆壁上，掛着一幅巨大的婚紗照。照片裏的他們，穿着精致的禮服，在攝影師的要求下相擁着，笑得燦爛又幸福，眼睛裏盛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愛意。
那笑容，此刻看來，卻顯得無比刺眼和諷刺。
曾經的海誓山盟，曾經的生死相依，在今晚那條紅裙子和那個輕吻面前，碎得連渣都不剩。
十年。
整整十年。
他以爲牢不可破的感情，原來早已從內部開始腐爛，布滿了謊言和欺騙的蛀蟲。
一股難以言喻的惡心和反胃感涌上喉嚨。他猛地低下頭，雙手插入溼漉漉的發間，肩膀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
不能再待在這裏了。
一秒鍾都不能再待下去！
這個空間裏，每一寸空氣都彌漫着欺騙的味道，每一個角落都殘留着虛假的溫馨回憶，它們像無數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他的喉嚨，讓他無法呼吸。
他猛地抬起頭，眼底是一片死寂的灰敗和一種近乎偏執的決絕。
他拿出手機，手指因爲冰冷和情緒激動而有些僵硬，但他還是固執地解鎖，點開那個隱藏很深的加密相冊。密碼是趙琳的生日——多麼可笑。
相冊裏，沒有甜蜜的合影，只有近半年來，他鬼使神差般存下的一張張截圖、一段段記錄、一張張照片。
有小區保安室調取的監控截圖：深夜，趙琳的車駛入地庫，副駕駛上坐着張磊，時間顯示是凌晨一點多。
有公司茶水間的無意抓拍：趙琳和張磊並肩站着，手裏拿着同一杯奶茶，吸管插在一起，趙琳臉上還帶着笑。
有手機銀行的轉賬記錄截圖：趙琳給他的賬戶轉過一筆一萬三千元的款項，備注是“生日禮物”。
有孫梅之前“好心”發來的微信語音：“琳姐陪我在醫院呢，我急性闌尾炎”，後面緊跟着是他無意在趙琳行車記錄儀裏發現的，那天她的車分明停在市中心最大的購物中心停車場……
一張張，一件件，他當時或許只是隱約覺得不妥而留下，或許是想找個機會和她好好談談，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要留下這些。
現在，它們全都變成了冰冷的證據，一把把鋒利的刀子，將他那顆還殘存着些許溫熱的心，凌遲得血肉模糊。
每翻過一張，他的臉色就蒼白一分，呼吸就艱難一分。
夠了。
真的夠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帶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他猛地按熄了手機屏幕，仿佛再多看一眼都會讓他徹底崩潰。
他站起身，環顧這個他一手參與設計、布置，曾經充滿了無數歡聲笑語和溫暖回憶的“家”。
眼神裏最後一絲留戀被徹底斬斷，只剩下冰冷的、想要徹底逃離的決絕。
這個充滿謊言的地方，他一秒鍾也待不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