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條都指向幹部隊伍中最常見也最隱晦的問題。
每一條都預留了足夠的操作空間和解釋餘地。
高育良的臉色，隨着條款的宣讀，一點點沉下去。
像浸了冰水的鐵，越來越冷，越來越硬。
他握着鉛筆的手指，因爲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
筆尖在紙上戳出了一個幾乎要破的小點。
“第四部分，”吳春林的聲音繼續，像一把鈍刀在緩慢切割空氣。
“對群衆反映集中、測評結果偏低、或排查中發現疑點的幹部，啓動專項審計與經濟狀況核查。由審計廳牽頭，對其本人及家庭主要成員近五年的財產變動、大額收支、投資理財等情況進行審計。審計結果將作爲幹部評價的核心依據之一。”
“第五部分……”
“夠了！”
一聲壓抑着怒火的低喝，驟然打斷了吳春林的宣讀。
會議室瞬間陷入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聲音的來源——高育良。
他依舊坐在那裏，背挺得筆直。
但臉上那股竭力維持的平靜已經碎裂。
露出了底下翻涌的憤怒和……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懼。
他盯着吳春林，鏡片後的眼神像兩把淬了毒的冰錐。
“吳B長，”他一字一頓，聲音不高，卻每個字都帶着沉甸甸的重量。
“我想請教一下，你這份《辦法》，究竟是針對所有廳級以上幹部的一視同仁的‘體檢表’，還是……針對某些特定幹部、特定群體的‘清洗名單’和‘整人工具’？！”
這質問，尖銳，直接，撕開了所有冠冕堂皇的表面，直指核心。
吳春林推了推眼鏡，臉上沒有任何慌亂。
語氣依舊平靜，甚至帶着一絲公事公辦的疏離。
“高書記，您這話言重了。這份草案，當然是依據C委會決議，面向所有符合考核範圍的廳級幹部制定的。目的就是爲了公平、公正、公開地檢驗每一名幹部的成色。一視同仁，是我們制定辦法的基本原則。”
“一視同仁？”高育良猛地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冷笑。
那笑聲在寂靜的會議室裏顯得格外刺耳。
“群衆評議低於80%就啓動重點核查？吳B長，您長期在組織部門工作，應該比我更清楚，在漢東，在目前的基層政治生態下，一個敢於做事、可能得罪人的幹部，他的群衆測評滿意率，輕易能達到80%嗎？這一條，是不是就是爲了把那些有銳氣、可能觸動了某些利益的幹部，先‘篩選’出來？！”
“還有親屬經商！”高育良不等吳春林回答，語速加快，步步緊逼。
“領導幹部的配偶子女，也是公民，也有合法經商的權利！只要合法合規，不利用影響力，憑什麼就要被‘排查’？就要被‘比對核實’？這一棍子打下去，要打死多少幹部？！這到底是爲了肅清隊伍，還是爲了制造恐慌，方便……某些人排除異己？！”
他最後一個詞，幾乎是咬着牙說出來的。
目光凌厲地掃過田國富，最後落在沙瑞金臉上。
會議室裏的空氣，已經緊繃到了極限。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高書記這話，是什麼意思？”田國富終於開口。
聲音冷硬如鐵，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按D章、按幹部管理條例、按組織程序對幹部進行考核監督，就是‘整人’？就是‘排除異己’？那還要我們J委幹什麼？還要組織原則幹什麼？是不是所有有問題的幹部，都要因爲‘敢於做事’這個名頭，而被保護起來？那DJ國法的尊嚴何在？！”
兩人目光在空中碰撞，無聲的交鋒，卻比任何言語都更激烈。
“好了。”
沙瑞金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像一塊巨石，瞬間壓下了所有的暗涌。
他放下手中轉動的鋼筆，目光平靜地看向高育良。
語氣緩和，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定力。
“育良同志的擔心，我理解。怕標準過嚴影響幹部積極性，怕操作不當影響工作穩定，更怕……好的幹部被誤傷。”
他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疊放在桌上。
目光掃過在座每一個人。
“但是，我要說，穩定，不等於墨守成規，更不等於對問題視而不見！漢東的幹部隊伍，尤其是某些關鍵領域、關鍵崗位的幹部，問題不是一天兩天了，也不是一個兩個了！群衆有反映，組織有疑問，有些問題……甚至已經浮出了水面！”
他的聲音依舊平穩，但每個字都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
“再不整頓，再不清理，就不是影響工作的問題了，是要出大問題！是要動搖根基的問題！這個決心，C委會已經下了！這個方向，不容改變！”
說完，他目光轉向一直沉默的陸正鴻，話鋒一轉。
“當然，辦法的具體條款，可以討論，可以完善。正鴻同志，你在魔都參與過幹部考核評價體系的改革試點，實踐經驗豐富。你對春林同志這個草案……怎麼看？有沒有需要改進、細化的地方？”
瞬間，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陸正鴻身上。
高育良盯着他，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有最後一絲微弱的期待，有深沉的警惕。
有被背叛的憤怒，甚至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近乎懇求的意味。
陸正鴻放下手中一直轉動的紅筆。
筆杆落在筆記本上，發出清晰的一聲“嗒”。
他緩緩抬起頭，推了推眼鏡。
目光平靜地迎向沙瑞金的視線，也坦然接受了高育良那復雜目光的注視。
他開口，聲音平穩，清晰，像在陳述一個早已思考成熟的方案。
“沙書記，吳B長這個草案，框架清晰，指向明確，符合C委會決議精神，我個人……原則上是贊成的。”
高育良眼中最後那點光，倏地滅了。
陸正鴻像是沒看見，繼續用他那條理分明、務實事功的語氣說道。
“不過，具體操作層面，確實有可以進一步優化、細化，使其更科學、更精準、也更能服衆的地方。”
他翻開自己面前的筆記本。
上面不是記錄，而是早已寫好的幾點提綱。
“第一，關於考核的批次和節奏。”
陸正鴻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入耳。
“三百多名廳級幹部，如果同時鋪開，工作量巨大，容易流於形式，也容易引發不必要的整體焦慮。我建議，分批次、分重點進行。第一批，可以聚焦在幾個重點領域：公安、交通、國土、國企……以及，近年來群衆反映比較集中、或者重大項目推進不力的地區和部門。這樣既能集中力量查深查透，也能減少對整體工作的沖擊。”
分批次？重點領域？公安、國企……這幾乎是爲祁同偉、劉新建他們量身定做的“優先套餐”。
高育良的手指，死死摳進了掌心。
“第二，關於親屬經商的‘負面清單’。”
陸正鴻繼續，語氣依舊平和，像在討論一個技術問題。
“吳B長草案裏提到了排查，但界限不夠清晰。容易讓幹部產生‘一刀切’、‘不準經商’的誤解，也給了核查人員過大的自由裁量空間。我建議，明確列出幾條絕對禁止的‘紅線’：比如，嚴禁在領導幹部管轄的業務範圍內，經營與職權有直接關聯的業務；嚴禁利用領導幹部的影響力，獲取不正當競爭優勢；嚴禁與領導幹部管轄範圍內的企業，發生可能影響公正執行公務的巨額經濟往來……清單越具體，幹部越清楚什麼不能碰，核查也越有依據，避免誤傷。”
聽起來是在“保護”幹部，實則是在給“排查”這把刀開刃。
讓它切割得更精準、更致命。
“第三，”陸正鴻看向吳春林。
“考核的時長。草案裏提到全面考察，但未明確時限。我建議，總時長控制在兩個月以內。時間拖得太長，風聲鶴唳，幹部心神不寧，工作確實會受影響。兩個月，足夠組織一次深入、有效的篩查，也給了幹部一個明確的預期。”
兩個月……不是三個月，但足以完成很多事情。
足以讓某些人，徹底失去翻身的機會。
陸正鴻說完，合上筆記本，目光平靜地看向沙瑞金。
“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供沙書記和吳B長參考。”
會議室裏，一片寂靜。只有空調出風口低沉的嗡鳴。
高育良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
那是一種混合了震驚、失望、憤怒和某種更深層恐懼的灰敗。
他看着陸正鴻，這個他曾經的學生。
此刻坐在對面，用冷靜、客觀、甚至帶着幾分“爲工作考慮”的姿態。
將一套更周密、更鋒利的枷鎖，親手遞到了沙瑞金手中。
而他，連反對的餘地都沒有。
因爲對方說的每一條，都“符合C委會精神”，都“有利於工作”。
“正鴻同志的建議，非常務實，很有建設性。”
沙瑞金緩緩開口，打破了沉默。
他臉上露出贊許的神色，看向吳春林。
“春林，都記下了嗎？”
“記下了，沙書記。”吳春林點頭，快速在自己的草案上標注着。
“把這些建議，吸收進去，修改完善。”
沙瑞金指示道。
“考核要嚴格，但也要科學，要讓人心服口服。尤其是那個‘負面清單’，一定要具體、清晰，成爲幹部行爲的‘明白紙’，也是我們核查的‘標準尺’。”
“是，我明白。”吳春林應道。
沙瑞金的目光，重新落到高育良臉上。
語氣平和卻帶着最終的決斷。
“育良同志，正鴻同志這些補充，你看……還有沒有其他意見？”
高育良抬起頭。
他花白的頭發在從窗戶射進來的逆光裏，顯得有些凌亂。
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幾下，像是想說什麼。
但最終，所有的話語都被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冰冷的現實壓垮了。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
聲音幹澀得幾乎聽不清。
“我……沒有意見。就按沙書記的指示……和正鴻同志的建議辦吧。”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艱難地擠出來的沙礫。
“好。”沙瑞金點了點頭，不再看他，環視衆人。
“那這個考核辦法，原則上就這麼定了。春林，抓緊時間修改，明天下午，我要看到正式的、可以下發執行的文本。”
“是，保證完成任務。”吳春林語氣堅定。
“另外，”沙瑞金站起身，雙手撐在桌沿。
目光變得銳利，掃過在座每一個人。
“從明天起，考核工作正式啓動。組織部牽頭，J委配合，其他相關部門全力支持。每天的進展，每天的問題，每天的重要情況，必須每天下午五點前，報到我辦公室。”
他頓了頓，聲音加重。
“在座的各位，都是省W的核心成員，也都分管着重要的領域。考核期間，希望大家都能負起責任。該找幹部談話的，要及時談；該提醒教育的，要嚴肅提醒；該支持保護的……也要理直氣壯地支持！”
他的目光，最後似有若無地在高育良臉上停留了一瞬。
“我們整頓隊伍的目的，是清除害群之馬，是保護幹事創業的好幹部，是爲了漢東事業的長遠健康發展！這個主基調，必須明確，必須堅持！”
“散會。”
沙瑞金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第一個離開了會議室。
步履沉穩，沒有絲毫猶豫。
其他人陸續起身。田國富面無表情地收拾文件。
劉長生慢慢喝完杯中最後一口茶，站起身，拍了拍高育良的肩膀，什麼也沒說，走了出去。
吳春林和兩位副B長低聲交談着，快步離開，他們要趕回去修改草案。
陸正鴻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裝。他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
高育良依舊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下午的陽光已經移動，將他的半邊身體籠罩在陰影裏，另外半邊暴露在光亮中。
他低着頭，花白的頭發垂落，遮住了大半張臉。
握着鉛筆的手，指節依舊泛白，那支筆，還懸在空白的紙面上方。
那身影，在空曠的會議室裏，顯得異常孤獨，甚至……有些佝僂。
陸正鴻在門口停留了兩秒，然後轉身，輕輕帶上了門。
“咔噠。”
一聲輕響，隔絕了內外。
走廊裏，劉長生正在等他。
“正鴻，”劉長生走過來，聲音不高，帶着一種長者式的語重心長。
“到我辦公室坐坐？剛得了點好茶。”
“好啊，正好向省長討杯茶喝。”陸正鴻微笑，與他並肩而行。
省長辦公室比陸正鴻的更加寬大，也更加“沉澱”。
深色的實木家具，厚重的書架。
牆上掛着本省著名畫家的山水畫，透着一種經年的、不動聲色的權威感。
劉長生親自泡茶，動作嫺熟。
紫砂壺、聞香杯、品茗杯……一套流程下來，茶香四溢。
“嚐嚐，今年的明前龍井，朋友從西湖捎來的。”
劉長生將一小杯清澈透亮、泛着淡黃綠色的茶湯推到陸正鴻面前。
陸正鴻端起，先聞香，再小口品咂。茶湯入口清洌，回甘悠長。
“好茶。”他贊道。
“茶是好茶，可泡茶的水，水溫、手法，也很關鍵。”
劉長生慢慢品着自己那杯，像是隨意閒聊。
“水溫太高，燙壞了嫩芽；水溫太低，又泡不出真味。手法急了，茶湯渾濁；手法慢了，香氣散盡。”
他抬眼，看向陸正鴻，目光深邃。
“漢東這壺茶，不好泡啊。”
陸正鴻放下茶杯，神色坦然。
“不好泡，也得泡。而且要泡出滋味，泡出健康。”
劉長生笑了笑，那笑容裏有贊許，也有深意。
“今天這會，開得……很有分量。”他換了個話題。
“幹部隊伍，是該動動了。這些年，積弊不少。”
“沙書記的決心很大。”陸正鴻說。
“是啊。”劉長生點頭。
“決心大，是好事。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漢東的情況復雜，盤根錯節。有些問題，牽一發而動全身。”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推心置腹。
“正鴻，你是聰明人，有能力，也有抱負。我看得出來，沙書記對你很器重。這是你的機會。”
他話鋒一轉。
“但機會，往往也伴着風險。漢東的水，深不見底。有些漩渦，表面平靜，底下卻能吞人。走得快，是好事，但也要……走得穩。”
陸正鴻聽出了他話裏的告誡和提醒。
這位省長，看似平和，甚至有些“守成”，但能在漢東這麼多年屹立不倒，絕非等閒。
他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沖得太猛，不要樹敵太多，不要……成爲衆矢之的。
“謝謝省長提醒。”陸正鴻誠懇地說。
“我剛來漢東，很多情況不了解，還需要省長和各位老同志多指點。我做事，只認一個理：對漢東發展有利的，就去做；對漢東老百姓有益的，就堅持。至於其他的……”
他微微一笑，眼神清澈而堅定。
“我相信，只要走得正，行得端，再深的水，也淹不死人。”
